我听见小杰的声音在喊:“奶子,看见我的烟了吗?”
走廊上唧喳了一阵,林志扬的声音传了过来:“别胡乱怀疑别人,谁能那么扯淡?”
奶子的声音很高,像是在唱船工号子:“哟呵,又动手是吧?哟呵,你还没完了?哟呵哟呵,哟呵……”
后面的这声“哟呵”很短促,像是公鸡打鸣时突然被砍了头。
外面一定是动手了!我一骨碌爬起来,光着身子刚要往外跑,后面的一声咳嗽让我定住了身子。回头一看,董启祥从被窝里支起身子瞪着我,用力摇了摇头。我豁然明白,这种时候我是不可以出去的,“级别”到不到暂且不提,我出去是什么意思?看热闹?起哄?参与打架?我帮谁呀,我本身就是个需要“帮助”的人。心有不甘地重新躺下,耳朵依然竖着,我盼望这里能够再乱一点儿,越乱我越可以消停,就像用筛子筛沙子,沙子里的杂质越多,别的杂质就越不起眼。我看见全屋子的人都坐了起来。董启祥躺下了,他似乎睡得很安详。大家发现董启祥睡了,“呼啦”一下涌出去不少人。宫小雷的一只脚已经迈到铺下,被我扯住另一只脚拽了回来。
外面叫喊的声音很大,最尖利的是奶子的声音:“啊——快松手啊,我不敢啦!”
铁栅栏门“哗啦”响了起来,有个声音异常威严:“住手!全给我回监舍!”
我听出来这是郑队长的声音,心想,打架的这几个家伙完蛋了,撞在枪口上了。
我们屋里的人像是被人推着似的呼啦呼啦涌了回来。
大家兴致勃勃地议论着:奶子真是活该,他欺负人欺负到头了,这次他“尿”大发啦。
刚沉静下来,林志扬一脸怒气地进来了:“龙祥,把广元的铺盖收拾收拾,严管!”
董启祥用手背搓着眼皮坐了起来:“怎么了这是?谁?严管谁?”
林志扬一步跨到广元的铺位上,一把将铺盖拽到了地下:“我够给他面子了,他还想怎么着?”跳下大铺,横着脖子冲董启祥嚷,“你就别跟我装啦,你会不知道严管谁?还有谁?广元!这个混蛋把奶子给打了,够狠的,把奶子给人家拧下来了。”
这话听得我稀里糊涂,什么叫“把奶子给人家拧下来了”?难道奶子是个女人?
董启祥“哦”了一声,慢慢腾腾地穿上了衣服:“扬扬,别生气啊,这事儿我真的不知道,没见我正睡着嘛。”
林志扬悻悻地走到门口,猛一回头:“你不知道才怪!下午你跟小杰和广元哈哈什么?别以为我是个膘子。”
董启祥伸个懒腰,漠然摇了摇头:“你愿意这么想就这么想吧,我无所谓。”
林志扬站在门口顿了顿,口气忽然软了下来:“祥哥,给弟弟留点儿面子。”
人间处处有陷阱(2)
董启祥挥了挥手:“面子得自己闯啊,这不是你自己说的?”
林志扬噎了一下,忿忿地别一下脑袋,转身出门。
董启祥走过来,捡起广元的铺盖,匆匆卷两下,微笑着出去了。
“真他妈的过瘾哎,”见董启祥出门,瘦猴子一个鲤鱼打挺从铺上跳了起来,“跟看武打片似的!老子真没想到奶子这个怪×能有这么个下场,让广元一个摆拳给打飞了,哈哈,真有意思啊,跟一条破麻袋一样就躺下了,连哼哼两声的力气都没有,整个成了一块‘木×’,偶也!小杰和扬扬跟裁判似的看光景,没一个拉的!你猜怎么了?奶子回光返照,爬起来耍无赖,抱着广元的腿下了口,他以为劳改队里发鸡腿呢。广元也不二×,扭着他的奶子就这么一家伙——嗖!奶子的那个大奶子就那么给生生扭下来啦,”瘦猴子用一只手捏着耳朵,上下乱蹦,“老天爷呀,我的奶子没有啦,我的奶子没有啦!扬扬想过去抢奶子的奶子,被小杰瞪了一眼,跟个三孙子似的抱着脑袋蹲下了……”
“猴子,你先打住,”是实在是忍不住好奇心了,“我怎么听不明白,奶子的奶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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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你当然不明白啦,我也是刚刚才听说的,”瘦猴子继续捏耳朵,“他的奶子在这儿呢。”
“什么意思?”我越发困惑,“耳朵眼里长奶子?”
“不是,”六指儿凑了过来,“他的耳朵旁边长了个‘揪揪儿’,叫什么来着?拴马桩?反正长得跟个奶子似的。”
“哈哈。”我明白了,怪不得他的外号叫奶子呢,我一个同学也是这么个品种,不过人家没有外号。
六指儿说,小杰的烟被人偷了,问奶子,奶子不承认,被小杰踹了一脚,后来广元出去了,二话不说,直接给他做了奶头摘除手术。
“据说,广元怀疑他有|乳腺癌,怕传染给大家。”瘦猴子总结说。
寒露在远处蔫蔫地叹了一口气:“人间处处有陷阱啊。”
寒哥的这句话我很是赞同,我也看出来了,这是董启祥和小杰给奶子设的陷阱,目标其实是林志扬,这叫杀鸡儆猴。前几天我就看出来了,董启祥跟小杰的关系很不一般,他们很可能想挤走林志扬,取而代之。
六指儿很兴奋,两只手不停地在大腿上搓:“恶人总有恶人磨,他狠,还有比他更狠的呢。”
瘦猴子说:“四哥你不知道,前几天六指儿借调到值班室管卫生,没少挨他们的折腾。”
宫小雷说:“祥哥很‘护犊子’呢,大小六指儿也是咱们组的人啊。”
我明白了,事情的起因原来在此,不禁对董启祥肃然起敬。
半夜,我被一泡尿憋醒了,揪着裤裆就往外跑。
“等着吧。”这个声音很沉闷,是谁在说话?我回头一看,见寒露坐在铺上晃着手上的一沓纸,阴森森地朝我笑:“看什么看?在这里没有几天看头啦,以后咱哥们儿有的是时间玩儿啦。”我转回头,急急地奔了厕所……看来寒先生这是不打算饶我了。
回来的时候,寒露已经躺下了。
我歪过头来看了看老傻,老傻睡得呼呼的,死猪一般。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我就看出门道来了,敢情这小子没睡着呢,眼珠子在眼皮里头推磨似的转圈儿。好嘛,傻哥思想斗争很激烈呢……这一宿也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迷迷糊糊中就听见了起床的吆喝声。
跟着董启祥打完饭,我的心情沉重得不得了。寒露这家伙到底想要把我整治到什么程度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按说我真没怎么打他呀。比起他打我来,我这算什么?充其量就算是《动物世界》里演过的角马挨了狮子一口,角马甩了狮子一尾巴的事儿。没有这个道理嘛,合着只许你打我,就不许我打你了?公理何在?我这里正在胡思乱想着,就听见瘦猴子的横空一声暴喊:“傻哥,你干什么!”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人间处处有陷阱(3)
我吃了一惊,连忙回头来看。
了不得啦,老傻仰面朝天躺在地下,头上冒着白气,嘴里咦里哇啦地乱叫唤:“嘿!妖怪来啦,妖怪来啦!快跑吧,亲娘呀!大妖怪来了呀……”头上的稀饭甩了个满天飞。
“老傻,怎么回事儿?”我扑到他的身上,用手一下一下地贴他的脸,“别吓唬我,你怎么啦?”
老傻忽地坐起来,紧紧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白眼一翻,“扑通”一声又倒下了,声音类似丧家犬挨了一砖头:“亲兄弟,快跑吧!大妖怪来啦,要吃人哪!亲娘啊,大妖怪专门吃小孩呀……”
见实在拉不起他来,我疾步奔到董启祥的身边:“祥哥,老傻怎么了?你快去看看呀。”
董启祥慢慢推开我,淡然一笑:“别管他,这种膘子我见的多了,让他继续,大爷我正想看光景呢。老傻,大妖怪他老婆也来了,赶紧过去打个招呼呀。”
“在哪里?在哪里?嫂子,我的亲嫂子啊!”老傻就地爬起来,迷瞪着双眼当空打量,“嫂子,你在哪里?嫂子啊!”
“哈,好汉嘛这是,我佩服。大妖怪他闺女也来啦!”董启祥又叫了一声。
老傻忙得更欢了,两手当空抓几下,一把捞起身边的饭桶,把半盆滚烫的稀饭哗地倒在了脑袋上:“大妹子别走!孙悟空来也!哈哈哈哈,耶耶耶……孙悟空来也……大妹子别跑,耶耶耶,孙悟空来也!”一边叫着,一边满屋子乱窜。眼见得脸上、脖子里就凸起了一个个铮亮的燎泡,晨曦辉映下闪着绿油油的光,其壮观程度跟一只只驴睾丸不相上下。大伙纷纷闪避,就像在看守所里躲寒露的屎尿汤子一样。
寒露躲得远远的,斜向老傻的眼睛里放射着夺目的光芒,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老傻跑着跑着就窜到了门口:“耶耶耶,大妹子,我来了耶……呦,大妹子你来啦!”
“扑通!”老傻一个趔趄跌回了屋里。林队长进来了:“董启祥,怎么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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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组长慌忙跑到林队长跟前:“报告政府,老傻犯神经病了,拿稀饭往自己的头上倒。”
林队长这才发现老傻此时的状态,伸出手来刚要去拉他,“出溜”一声,老傻从林队长的腋窝下钻了出去:“耶耶耶耶,大妹子,你来啦,我走啦——”“拦住他!”林队长大吼一声,拔腿就撵。
大家随即“嗡”地抢出门去。
追到厕所门口,老傻手里挥舞着两手黄澄澄的屎,大声喊叫:“大妖怪——我来啦!”喊着,先把自己的脑袋涂成了京剧脸谱。
呵呵,傻哥啊傻哥,我算是看出来了,你真是装的啊,你怎么不朝林队长的脑袋上糊?你不是也害怕?这神经病装得不太专业嘛。
林队长可能也看出来了,从后腰上摸出铐子递给董启祥,沉声道:“过去铐上他。”
董启祥顺手把铐子递给了一旁欢蹦乱跳的瘦猴子:“你,过去铐上他。”
林志扬神色暧昧地瞄着董启祥,不时推一把身边的人:“大家都别闲着,帮祥哥铐人啊。”
大家都不理他,依旧起着哄。别的组的人“呼啦”一下围到了厕所门口。老傻更来劲了,手上的屎四处乱甩。大家边往后退着边给他叫好:“好!老哥猛啊!再给大家唱上一曲就更来劲啦!”老傻仿佛受到鼓励,跑进厕所拿起一根捅粪便用的棍子,挥舞着奔了出来:“妖怪们都闪开啦!耶耶耶,孙悟空来也——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爱国的同胞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人间处处有陷阱(4)
林队长大声叫道:“都愣着干什么?快给我上呀!”
瘦猴子手里提溜着手铐还在发呆,董启祥照屁股给了他一脚:“看什么看?铐!”
老傻的屎棍子到处乱轮,棍子上的粪浆机关枪似的扫射。
宫小雷一闪,从门后抄起一根拖把就朝老傻抡去。我看到老傻的眼里闪过一丝沮丧,拿棍子一架即将抡到头上的拖把,“扑通”跪在了地下:“大妖怪饶命……”
“快去铐上他!”林队长推了瘦猴子一把。
瘦猴子还在磨蹭,董启祥挥起一拳把他放在地下,夺过铐子走到老傻跟前:“把手放到后面。”
老傻还要装,嘴巴上先挨了不知什么时候挤进来的寒露一鞋底。老傻刚要抬头,魏组长上来按住了他的脑袋:“老实,”转身看着董启祥,兴致勃勃,“先把他押回组里,大家开他个批判会?”
林队长推了魏组长一掌:“给他找件干净衣服换上,马上送严管队!董启祥,把寒露也给我看好了。”
“政府,关我什么事儿?”寒露瞪着眼争辩。我上去踹了他一脚:“都是因为你。”
此时,老傻已经被牢牢地控制住了,脑袋拨浪鼓一样乱摇晃,顷刻间脖子上那些巨大的燎泡就被蹭破了几个,露出鲜红的肉来。林队长见了有些吃惊,猛地推了董启祥一把:“下去告诉郑队长,让医务室派两个人上来。”
小杰站在林志扬旁边,无声地笑。
围观的人们意犹未尽,还在一旁起哄。
林队长陡然火了:“都给我回监舍去!你们这帮惟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听好了都给我,今天上午不学习了,都到操场拔草去!”
大家发声喊,一哄而散。
林队长押着老傻往楼下走,我跟在后面对老傻说:“傻哥,好好看病,伙计们等你回来呢。”
老傻仿佛没有听见,眼睛盯着脚尖低声说:“老四,我不能陪你了,这事儿你们看着办好了,我是打算装到底了。”
我刚要安慰他几句,林队长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拔草你就不用去了,好好呆着,一会儿我上来找你。”
不大一会儿工夫,林队长上来了。走廊里所有的犯人都排好了队等待下楼拔草。
原来这个楼层里的人还真不少,密密麻麻站了足有二百来号人。大家看起来都很兴奋,唧唧喳喳议论着老傻的事儿。有的说,这家伙真犯神经病了,那么烫的稀饭都敢往头上倒;有的说,这小子纯属“装熊”;有几个家伙咧着嘴不言语。见林队长来了,大家静下来。
林队长简单说了几句关于狱内秩序的问题,便招呼林志扬让各组的组长带队下了楼。
我站在门口叫了一声:“政府,我去哪儿?”
林队长看了看我,边往值班室走边说:“你先到厕所把脸洗洗,再换件干净衣服到值班室里来。”
匆忙洗了一把脸,换了一套干净点儿的衣服,我心情忐忑着走到了值班室门口:“报告!”
林队推门出来,冲我一摆头:“接见。”
终于可以见到家人了,此刻我反倒空虚起来,脑子里什么也没有了。
跟在林队长后面,经过操场的时候,我看见宫小雷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看,他似乎知道了我要去干什么。
我朝宫小雷打了一个沉闷的响指,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妈,我来了,你儿子来了。
穿过一道大铁门,林队长站住了,抬手拍拍我的肩膀,柔声说:“去了别跟老母亲‘黏糊’,坚强些,没有过不去的难关。”
我话都说不出来了,两眼胡乱打量。
人间处处有陷阱(5)
武警值班室窗口探出了一个脑袋:“往这儿看!”
喊话的是我大哥!我撇开林队长,撒腿往值班室里跑去,耳朵两边全是风声。
一进值班室的门,大哥就瞪大了眼睛,好像很吃惊的样子。我知道现在的我是个什么形象,连我自己轻易都不敢照镜子呢。我大哥的目光很奇怪,像是在研究我的脸上有没有密码似的,盯着我的脸左右扫描。我没有顾得上他,朝着坐在墙角的老母亲就跪了下来:“妈,您受苦了……”老母亲半晌没有言语,战抖着双手不停地摩挲我的脑袋,我分明感到自己光光的头上落了几滴凉凉的眼泪。我心中一片空白,顺着母亲的指缝看了看一旁憨笑着的大哥和蹲在地下哭泣的姐姐,“扑通”坐在了地下。大哥伸手拉我起来,攥着我的手说:“来,给咱妈磕个头。”我跪在地上咕咚咕咚磕了三个响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老母亲一把搂住我的脑袋,泣不成声。我的心像是一块被热水融化着的冰,巨大的内疚几乎让我窒息。我抬起脑袋,伸出手去摸我妈满是泪痕的脸。我妈躲了一下,最后还是闭上眼睛,任由我给她擦去眼泪。
大哥也许是怕冷场,不停地打哈哈。林队长推开门,抬手指指手表。
我妈一句话都没说,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口,痴呆呆地目送我跟在林队长后面往回走。
站在操场后面的一个高坡,我回头望去,我妈扶着我大哥的肩膀,在细密的一缕阳光里,呆呆地望着我,雕塑一般安静。看见我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