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所未有的清凉和新鲜空气让他陡然清醒过来。他赶快用最后的力气向外缩了缩,让整个人都从中医室里出来,脚上还带着火烧火燎的疼。而那扇门,又“砰”地关上了。
路遐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望着头顶上一片乌云般的黑暗,脑子却没法停下来。
“路,路遐?!”离他不远的地方,另一个人正大口喘着气,吃惊地看着他,手电光还在他脸上来回晃动。
路遐躺在地上,扭过头去,试图做出一个不难看的笑:“这个门……真神奇啊……”
孙正飞快地跑过来,把路遐扶起来,脸上阴晴不定:“你,你怎么出来的?”
路遐眨了眨眼睛:“你猜。”
“猜什么猜!”孙正似乎想到了什么,睁大了眼睛,“难道,难道……我真的……”
“你什么?”路遐撑着孙正坐了起来,“我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孙正看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路遐把手电筒关掉,说:“那个起大火的晚上,陈娟为什么上楼?”
“是因为她知道刘群芳发现了这件事,她要上楼去找她的母亲和孩子。”
“没错,当她到楼上的时候,母亲和孩子大概已经睡了,门也锁了,但是她却发现里面起火了。”路遐忍着烧伤的痛说。
孙正的眼睛亮起来:“这么说,你知道不是陈娟放火,也不是故意不开门的了?”
“对,我确实错误判断了。”路遐点点头,“陈娟到的时候,火已经烧起来了,她拼命地拍门,想叫醒睡在里面的母亲和孩子。”
“你怎么发现的?”孙正问道。“我听到了……不知为什么,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她一直在拍门,却被我们忽略了。刘群芳也听到了,我之前没有仔细思考刘群芳冲进门之前所说的话。”
“她在这儿!她在这儿!”群芳姐却在激动地叫着,“她在哭,她在哭……”
“妈妈?还是孩子?”群芳姐突然扔下手电,高声喊着“陈娟”,一把推开了门,一股热浪猛地从门后袭来。
“母亲惊醒过来,发现已经被大火包围,门又从里面上了锁,她的女儿在门外拼命地想救她们。”
“那句‘妈妈还是孩子’是什么意思?”孙正追问道。
路遐稍稍动了动:“这是一个给陈娟的选择题,如果你只能救一个人,是救你的妈妈,还是你的孩子?”
孙正愣了一下,马上说:“为什么不能两个都救?”
“因为,”路遐苦涩的表情隐没在黑暗中,“她的妈妈已经走不动了,火已经烧到了她的膝盖,要么,她进去把孩子抱出来,但就再无可能把母亲抱出来;要么,她进去把母亲抱出来,但孩子也救不出来了,火已经烧得太大了。”
孙正惊讶地看着路遐,问:“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看到了。”
“什么?!”孙正完全无法相信路遐这句话。
“如果是你,你怎么选择?”路遐抬头问孙正。
“我?我……”孙正迟疑了一下。
路遐一下子笑了,却笑得有些不自然:“你其实根本不用选择。”
“为什么?”
“因为你的母亲总会为你做出选择。”路遐又动了动被烧伤的脚,“母亲即使全身着火,也会牢牢地把你的孩子抱在怀里,忍着全身被烧的疼痛,爬到门边,用尽全力把门打开,把孩子推出去,再关上门,不让你冒任何危险再进去救她……”
孙正手中的手电筒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路遐指了指自己:“所以,我就是这样才捡回了一条命。”
“你看到了?”孙正不敢相信,“那么黑的环境,你真的看到了?你看到了什么?”
路遐摇了摇头,说:“你不会想知道的。”
孙正似乎有所触动,微微叹了一口气。
路遐拍拍他的肩,说:“这个起火的中医室,没有怨魂,只有一个无怨无悔的母亲,和因为无比后悔而入‘穴’的另一对母女。”
“不,有两个无怨无悔的人。”孙正纠正他,眼眸仿佛在黑夜里闪着光。
路遐没有作声,似乎也陷入了沉思。
两个人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寂静的医院此刻竟没有那样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厚重感。
07
忽然,路遐动了动,激动地想用力站起来。
“怎么了?”孙正一边问一边把他扶起来。
“刘群芳怎么推开门的?那一瞬间你怎么出去的?”路遐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什么……你是说,她怎么推开门的?”
“对!在那个时候,重演的是火灾当晚的事,门应该是上锁的,就像在那之前和那之后我们都打不开一样,门应该是不可能从外面推开的!”
“那……”孙正的口气里带着不确定。
“她听到了陈娟的声音,又好像还看到了那晚的事,之前我认为她还没有入‘穴’,所以能够推开门很正常,但是,如果那个时候她已经入‘穴’了,那门是怎么打开的?”
孙正似乎也想到了什么,扶着路遐的手一下子抓紧了:“你是说,她,她……”
“没错!她是我们现在看到记录里,唯一违反了这个定律的人,她是怎么办到的?如果我们可以找到答案……”路遐止不住兴奋,“也许,我们也能找到突破这个‘穴’的关键,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路遐正为此兴奋着,孙正却有些担心地望着路遐,问他:“你还能走吗?”
路遐试着动了动腿,咧开嘴:“还能。”
摸着黑,路遐一只手搭在孙正肩上,另一只手撑在身旁的墙壁上,慢慢地站起来,站到一半,腿却一阵发麻,一软就要往下倒,还好孙正及时伸手把他扶住了。
“嘿嘿。”路遐笑了起来,“我是不是很重呀?”
孙正咬着牙不理会他:“我们必须找个地方把你的腿伤处理一下。”
路遐按住他的手:“不急,我应该能走,我们先去刘群芳的办公室。”
“刘群芳的办公室在哪儿?”
“还不知道她负责哪个科室,我们得查一查。”路遐尽力让自己站稳一点,缓慢地移动着被烧伤的腿,伸手往孙正身上摸去。
孙正“啪”的一声打掉他的手,黑暗里看不见表情,却听得出有些愠怒:“你摸什么?!”
“哎哎,摸一下怎么了,又不是女人。”路遐有些好笑,用刚刚从孙正身上摸出的东西拍了拍孙正,“我摸的是记录,何必这么敏感嘛!”
孙正一下子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亮起一小团灯光,再慢慢扩大开来,他终究还是十分配合地打开了手电筒。
路遐一手拿着记录簿,翻开十分吃力,刚想松开撑着墙壁的手,整个人就靠着孙正的背,却感到孙正一瞬间趔趄了一下。他嘟囔了一句“文弱书生”,把手里的记录簿硬塞到孙正手里,抢过手电,用下巴抵了抵孙正的肩,说:“我照着,你赶紧翻,看看有没有这方面的记录。”
孙正被蹭得痒酥酥的,动了动肩,哗哗地翻起手中的记录来。
昏黄的手电光照着墙边这小小一角,在狭窄走廊的对面墙也晕出一团小小的光圈来,影影绰绰的,两个人互相扶持着的影子映在其中,如此阴森森的黑幕里,竟也透出一分暖意。
“慢着!”路遐打断了正欲再往后翻的孙正,“我想起来了。”
“什么?”孙正疑惑地转过头,却十分突然地撞见路遐因为靠得过近而放大数倍的侧脸,还覆着一层薄薄的细汗,又连忙低下头去。
路遐没有注意到他,自顾自地说:“我记得,院长,就是我叔叔请我来调查的时候,提到过如果在阅读记录簿的过程中有任何疑问,可以去三楼档案室,那里有很多以前遗留下来的资料。”
“也就是说,应该有刘群芳遗留下来的资料?”孙正精神也来了,“我们走吧。”
只听得身边看不见摸得着的路遐苦笑了一下,用一种很无奈又很无赖的口气说:“恐怕你要这么扶着我下楼了。”
孙正瞟了赖在他肩膀上的这个家伙一眼,一言不发地伸出手从背后扶住路遐,就往黑暗里走去。
这样也好,至少我们在一层层地往下走着。
路遐就这么半靠着孙正,一瘸一拐地走着,快到楼梯口的时候,他又问了一句:“你怕不怕上楼的老张?”
身下的肩膀明显有轻微的抖动,孙正停顿了一下,扶着路遐的手忽然抓紧了:“你不觉得有点不一样?……我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路遐转了转脑袋向四周看去,浓重的黑里依旧是浓重的黑,阴沉的寂静里依旧是阴沉的寂静,没有一丝生气,密不透风,仿佛处在被世界抛弃的空间,除了手电筒那一束微弱的光,告诉他们这是破旧的医院的楼梯一角。
“哪里不一样了?”路遐没有明白孙正的意思。
“我觉得,好像更安静了,更黑了……”孙正说着说着,好像也自觉说得莫名其妙,毫无道理,声音小了下去。
路遐依然摸不着头脑。
“就好像黑夜里那般黑,和墓地里的那般黑的区别……”孙正描述不清,只好放弃,“哎,算了,是我多心了。”说完,又在心里嘲笑自己也变得过分疑神疑鬼起来。
路遐却没有就此放下心来,提醒孙正提高警惕:“2000年大火的发生时间是在午夜,那么现在应该是午夜过后,大多灵异事件发生的时段就是在午夜至凌晨三点之间,这段时间,是某种东西最容易出来活动的时候。”
虽然遇见了很多难以解释的现象,但孙正对鬼神说仍然十分排斥,路遐旧病复发又一次抛出那一套鬼神研究让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路遐没有注意到孙正微妙的反应:“但就算是某种东西大量活动的时间,你的感觉不是应该更觉得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似的,像黑夜里隐藏着什么不安……而不是整个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吗……”
“又不是写小说……你怎么这么当真。”孙正打断了路遐走向越发奇怪的描述,“只是错觉罢了。我们继续往下走吧!”
刚想迈步下楼,手电晃悠悠地照着通往三楼的楼梯,孙正突然没来由地感到心里一阵刺痛,脑子有些发晕,仿佛那照着的一片楼梯,都成了灰色的画面,像老旧黑白电影里昏暗的场景。
一瞬间错觉让他觉得这里弥漫着仿佛谁的遥远的记忆里絮絮低语,隐没在光线边缘无尽的黑雾里。
果然是有些……奇怪的……
他没有告诉路遐,平稳了一下呼吸,继续踏出了走向桐花医院三楼的第一步。
两个人的脚步声既缓慢又沉重,孙正觉得自己在一步步靠近什么,却又把这种诡异的念头死死压在脑后。
花了好大的工夫,两人一搀一扶地终于走到了三楼,脚步声的回音如同扬起的一抹微尘,扫过楼梯的最后一阶,消失了。
两个人都没有出声,仿佛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孙正终于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整个世界都已经死掉的感觉。
他的嘴唇微微颤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来。
“我们走,档案室就是拐过去的第一个房间。”这个时候,耳边路遐的声音拯救了他,让他一下子感觉到这个世界里唯一的生气。
路遐拖着一条腿,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搭在孙正肩上,缓缓挪动着。刚走了两步不到,两个人又同时停了下来。
好像踩到什么东西,黏黏的,湿湿的。可是什么东西会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三楼的走廊上呢?
两个人同时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下,手电光凝住了。
血、血迹?
一大摊的血迹,像是刚刚淌下的,手电光之下,分外触目惊心。
谁的?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孙正刚刚稍微有些接受这个非正常的世界观,突然出现的血迹似乎又把他带回了现实的情景,脑子里两种思想扭成一团,最终他还是做出了正常人会有的反应:“谁受伤了?!还有人在,我们快去帮忙!”说着,他扶着路遐就想往前走。
路遐猛地把孙正按住,这力道前所未有的大,让孙正差点整个人重心不稳向后倒去。
“慢着!你再仔细看看。”路遐的声音里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孙正承着路遐的重量,稍微放低了身体,路遐手中的手电向地面照去。
这里并不是唯一的一摊血迹。
深红色的血,长长地在向走廊深处蜿蜒,在地板上擦出或深或浅的印记。
一条长长的血迹,它的尽头是什么?
手电光缓缓顺着血迹向前方延伸,途中地面上也有一大摊一大摊的血,如此多的鲜血让人越发不安起来。
“沙沙”。“沙沙”。
黑暗里什么声音搅动着心神。
“沙沙”。“沙沙”。
血迹还在蔓延。不祥的预感也在两人心头蔓延。
好像医院所有的鬼魅幻影都在此刻远远避开了,只有这沙沙的声音和血迹如同暗夜里的一道阴森森的笑,尾音刺激着逐渐僵直的两人的神经末梢。
昏黄灯光终于也照到了尽头。
几乎就在那不到一秒钟的时间,路遐以最快的反应扳下了电筒开关,孙正出乎寻常默契地使出全身的力气几乎扛起路遐就向拐角第一个房间冲去。
房门居然还是开着的!
两个人直接滚了进去,孙正大口喘着气扣上了门。
快逃!那一瞬间连尖叫声都堵在了嗓子眼。
血迹的尽头,是一团东西。在缓缓地爬着,缓缓地挪动着。
“沙沙”。“沙沙”。
好像人的躯体,扭曲的形状却又不是任何正常人能做出的形状。
长长的血迹,就是“它”拖过的痕迹。
那样在地上慢慢地爬着,蠕动着,无所顾忌地,似乎在它的范围内,这所医院里一切的东西都消失了。
“沙沙”。“沙沙”。
它是什么?它要爬向哪里?它,会不会回来?
一片空白之后,脑海里又瞬间涌出无数的问题,刚刚那一瞬间停止工作的大脑累积了太多太多。两人对视一眼,訂路遐甚至还没有恢复打开手电筒的力量。
已经不想再看到了……
如果那个时候,它突然回头了,会是什么样子?
他们都不敢想下去。
还没有弄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两个人的本能已经做出了最快的反应,大脑和身体都在尽可能逃避着那个东西。
路遐渐渐舒缓了下来,却发现孙正还在大口大口地喘气。“正,你怎么了?”他以极低的声音问道,似乎害怕惊动在门外的某个东西。
“心里很痛……喘不过气来……”孙正捂着胸口,侧倒在地上,双腿都蜷缩起来。
路遐慌忙俯下身去:“可能是产生什么不适反应了……这种事我也听说过,‘它’实体化了。”
孙正侧过脸来,表情痛苦地问道:“什么意思?刚刚那个东西是什么?”
路遐摇摇头:“我也说不清楚。传说中有很多鬼会呈现自己死前的样子,如果硬要给个科学解释,这样的鬼发出的电波会很强烈,一旦和生物的电波产生共鸣或者冲突,就有可能使人产生不同的反应。”
孙正有些困难地扬了扬嘴角:“哦?是吗?”他只是半接受了这种说法,但依然心存疑虑。
“那你说……”停了半晌,孙正皱着眉头问,“这家医院里,谁会这样在走廊上……爬着,呃,然后死掉了?”
“这个……”路遐似乎之前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了,但却毫无头绪,什么人会以这种奇特的姿态死在一家人来人往的公立医院里,难道不应该是什么太平间里的白影,手术床上的黑影吗?那一地拖得长长的血迹牢牢地占据了他的脑子,总觉得有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