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空无一物的玻璃室,在时间的长河中耐心地等待着。
市长茵德布尔三世坐在私人礼车中,穿过了寂静而透着不安的街道,比任何人都先来到穹隆。跟他一起到达的还有他的专用座椅,这个座椅比室内原有的座位都高出许多,并且更为宽大。茵德布尔命令属下将他的座椅放在最前面,这样一来,除了管不到面前空空如也的玻璃室之外,他可以掌控住全场的局势。
此时,站在市长左方一名表情严肃的官员对市长恭敬地低头行礼,然后报告说:“市长阁下,您今晚将要进行的正式宣布我们已经安排好了范围最广的一次次以太广播。”
“很好!此外,介绍穹隆的星际特别节目要继续播出,当然,其中不可以有任何的臆测或预测。大众的反应仍旧很满意吗?”
“市长阁下,反应相当好。原先盛行一时的邪恶谣言已经又消退了不少。如今,大众的信心普遍都已恢复。”
“很好!”市长做了一个手势,示意那名官员退下,然后随手调整了一下考究的领带。
距离正午还有二十分钟!
随后,从市长的拥护者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代表团——各大行商组织的重要负责人——也三三两两地走进了穹隆。他们根据各自财富的多寡,以及在市长心目中的地位,而各有不同程度的豪华排场。这些大人物来到穹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向市长问安,领受市长一两句亲切的招呼,然后再坐到指定的座位去。
此时,在穹隆的某处,突然出了一点情况,破坏了现场矫揉造作的气氛——来自赫汶的蓝度从人群中慢慢挤出来,不请自来地走到市长的座椅前。
“市长阁下!”他轻声地说,同时行了一个鞠躬礼。
茵德布尔皱起了眉头:“没有人批准你来晋见我。”
“市长阁下,我在一周以前就已经开始申请了。”
“我很遗憾,但是与谢顿现身有关的国家大事使得……”
“市长阁下,我也感到很遗憾。但是,你下的那个命令,要将独立行商的星舰混编在基地舰队中,我必须请你将它撤回。”
茵德布尔由于自己的话被打断,气得满脸通红。他怒吼道:“现在不是讨论问题的时候。”
“市长阁下,这是我唯一能见到你的机会。”蓝度细声而急切地说,“作为独立行商世界的全权代表,我有责任要告诉你,对于这项要求我们恕难从命。你一定要赶紧撤销这个命令,要赶在谢顿帮我们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以前。一旦紧张的局势过去,到时候再想要安抚就太迟了,我们的联盟关系会立刻瓦解。”
茵德布尔以冷漠的目光瞪着蓝度:“你知不知道我是基地的最高军事统帅?我到底有没有军事政策的决定权?”
“市长阁下,你当然有,但是你的决定有不当之处。”
“我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当之处,在这种紧要关头,允许你的人马单独行动是很危险的事,这样会正中敌人下怀。我们必须团结,大使,不论是军事方面或政治方面都要团结。”
蓝度感觉自己的喉咙几乎哽住了,他省略了对市长的敬称,脱口说道:“因为谢顿马上就要现身,所以你就感到安全无虞,就准备要开始对付我们了。一个月以前,当我们的星舰在泰瑞尔击败骡的时候,你还表现得既软弱又听话。我该提醒你,市长先生,在会战中连吃了五次败仗的是基地的星际舰队,而为你打了几场胜仗的,却是独立行商世界的星舰。”
茵德布尔阴沉沉地皱着眉说:“大使,你已经是端点星不受欢迎的人物,我限你在今天傍晚之前离境。此外,你跟端点星上从事颠覆活动的民主分子必有牵连,这一点,我们会……我们其实已经调查过了。”
蓝度回嘴道:“当我走的时候,我们的星舰都会跟我一起离去。我对你们的民主分子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你们基地的船舰之所以会向骡投降,是由于高级军官的叛变,姑且不论他们是不是民主分子,总之那不是舰员的主意。我告诉你,在侯里哥那场战役中,基地的二十艘船舰根本还没有遭到任何攻击,就由少将指挥官下令投降。那名少将还是你自己的亲信——当我的侄子从卡尔根来到基地时,他的审判就是由那名少将主持的。这只不过是我们所知的许多例子之一,基地的舰队充满了潜在的叛变,我们的星舰和战士绝对不会冒这种险。”
茵德布尔说:“在你离境之前,全程都会有警卫监视你。”
在端点星高傲的统治阶层众目睽睽之下,蓝度一声不响地走了开。
距离正午还有十分钟!
贝妲与杜伦也已经来到穹隆,坐在最后几排,他们看到蓝度经过,赶紧起身和他打招呼。
蓝度对他们温和地微笑道:“你们毕竟还是来了,究竟是如何争取到的?”
“马巨擘是我们的谈判代表。”杜伦笑着回答,“茵德布尔一定要他以穹隆为主题作一首声光琴的乐曲,当然,要以茵德布尔自己为主角。马巨擘说,如果没有我们作伴,他今天就不肯出席,不论怎么说、怎么劝他都不肯妥协。艾布林。米斯也跟我们一道来了,现在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然后,杜伦突然一本正经地焦急问道:“怎么啦,叔叔,有什么不对劲?你看来不大舒服。”
蓝度点点头:“没错。我们加入得不是时候,杜伦,当骡被解决之后,只怕就要轮到我们了。”
此时,一位穿着白色制服、表情严肃的人走了过来,向他们三人行了一个利落的鞠躬礼。
贝妲的黑眼珠顿时亮了起来,伸出手来说:“普利吉上尉!你又恢复了太空勤务?”
上尉握住她的手,弯着腰说道:“没有这回事,我知道是由于米斯博士的帮助,我今天才有出席的机会。不过我这趟只能出来一下子,明天就要回地方义勇军报到——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距离正午还有三分钟!
现在马巨擘脸上的表情掺杂着悲惨、苦恼与沮丧。他的身子又缩成了一团,仿佛尽力想使自己从空气中消失,长鼻子的鼻孔皱缩起来,凝视地面的眼睛则不安地左右游移。
他突然抓住了贝妲的手,贝妲弯下腰来,他低声对她说:“我亲爱的女士,当我……当我表演声光琴的时候,您想,这么多伟大的人物都会是我的听众吗?”
“我可以确定,每一个人都不会错过。”贝妲向他保证,并且轻轻地摇着他的手,“我还可以确定,大家都会公认你是全银河最杰出的演奏家,他们一定没有观赏过更好的演奏会。所以你要抬头挺胸坐端正,我们得有名家的架势。”
说完,贝妲故意对他皱皱眉头。马巨擘报以微微一笑,同时缓缓地将细长的四肢舒展开来。
正午时分到了——玻璃室也不再空无一物。
很难想像有谁目睹了影像是如何出现的,因为这是一个迅疾无比的变化,前一刻什么都还没有,下一刻就已经在那里了。
现在在玻璃室中出现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他年迈而且全身萎缩,膝盖上覆着一本书,满布皱纹的脸上有一双仍然炯炯有神的眼睛。当他开始说话的时候,充满精神的声音与他的老态极不协调。
他的声音轻柔地传出来:“我是哈里。谢顿!”
穹隆中鸦雀无声,他开始以洪亮的声音说:“我是哈里。谢顿!光凭感觉,我无法知道现在有没有人在这里,不过这没有关系。直到目前为止,我还不太担心计划会出问题,在最初的三个世纪,计划毫无偏差的几率是千分之九百四十二。”
他顿了顿,微笑了一下,然后再以亲切和蔼的口气说:“对了,如果有人站着的话,可以坐下了,如果有谁想抽烟也请便吧。我的肉身根本不在这里,大家不必拘泥于形式。
“现在,让我们来讨论一下如今的问题。这是基地第一次面对——或者是即将面对一场内战。到目前为止,外来的威胁几乎已经消灭殆尽——根据心理史学严格的定律,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基地如今所面临的危机,是地方上那些过分不守纪律的团体对抗过分集权的基地中央政府。这是一个必要的过程,而结果则至为明显。”
在座的所有达官贵人,他们做作出来的威严神态已经开始松动,茵德布尔则几乎要站了起来。
贝坦身子向前倾,露出了困惑的眼神。她想,伟大的谢顿究竟在说些什么?结果这一分神,她就漏听了几句话。
“……达成妥协,满足了两方面的需要。独立行商的叛乱,为这个也许变得太过自信的政府,引进一个新的不确定因素,使得基地重新拾回奋斗的精神。独立行商虽然被打败,却增进了民主的健全发展……”
现在室内交头接耳的人越来越多,耳语的音量也不断升高,大家都不禁开始感到恐惧。
贝妲咬着杜伦的耳朵说:“他为什么不提到骡?行商根本没有要叛乱。”
杜伦的反应只是耸耸肩。
在逐渐加重的混乱中,坐着的人继续兴高采烈地说:“……基地被迫进行这场内战之后,一个新的、更坚强的联合政府是必然的正面结果。然后,只剩下旧帝国的残余势力可能阻挡基地继续扩张。但是在未来的几年内,那些残余势力无论如何不会成为问题。当然,我不能透露下一个危机的……”
谢顿的嘴唇仍然动个不停,但是声音被全场的喧嚣声完全掩盖。
艾布林。米靳此时正站在蓝度身边,他的脸涨得通红,拼命大吼道:“谢顿疯啦,他把危机搞错了,你们行商曾经计划过内战吗?”
蓝度低声回答道:“没错,我们曾经计划过,是因为骡才取消的。”
“那么这个骡是一个新添的因素,谢顿的心理史学无法预见——怎么回事?”
穹隆中的骚动陡然间完全消失,贝妲发现玻璃室又恢复了空空如也的状态,墙壁上的核能照明全部失灵,空调设备也都不再运转。
刺耳的警报声不知在何处响起,音调忽高忽低不停地起伏。蓝度的嘴唇喃喃嚅动着,他说的是:“太空空袭!”
艾布林。米斯将腕表贴近眼睛,突然大叫一声:“停了,我的老天——啊!这里有谁的手表还会走?”他的叫声有如雷鸣。
立时有二十只手腕贴近二十对眼睛,不到几秒钟就已确定答案全都是否定的。
“这么说的话,”米斯下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结论,“有什么东西让穹隆中的核能消失了——是骡打来啦!”
市长哽咽的声音盖过了全场的嘈杂:“大家坐好!骡还在五十秒差距之外。”
“那是一个星期之前,”米斯吼了回去,“如今,端点星正遭受空袭!”
贝妲突然感到心中涌起有一阵深沉的沮丧,她感觉这个情绪将自己紧紧缠住,直缠得她的喉咙生疼,几乎喘不过气来。
外面群众的喧闹声已经清晰可闻,穹隆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愁眉苦脸的人闯了进来,茵德布尔一口气就冲到那人面前。
那人急促小声地对市长说:“市长阁下,全市的交通工具都动弹不得,对外的通讯线路也全部中断,第十舰队据报已被击溃,骡的舰队已经来到大气层外,参谋们……”
茵德布尔听到这里,突然两眼一翻,如烂泥一般倒在地板上。现在穹隆内又是鸦雀无声,外面惊惶的群众越聚越多,却也个个紧闭着嘴巴,凝重的恐惧气氛顿时弥漫在各处。
部下很快就把茵德布尔扶了起来,将葡萄酒灌进他的嘴里。市长的眼睛还没来得及张开,嘴唇就已经开始嚅动,冒出了一句话:“投降!”
贝妲感到自己几乎要哭出来———并非是由于悲伤或屈辱,只是单纯地出于可怕之极的绝望。艾布林。米斯上前拉扯着她的袖子,说:“小姐,快走!”
她整个人从座位中被拉了起来。
“我们要赶紧逃走,”米斯说,“带着那个音乐家一块走。”肥胖的科学家紧张得嘴唇泛白,还不停地拼命打战。
“马巨擘!”贝妲有气无力地叫道。
小丑吓得缩成一团,失神的双眼活像两颗玻璃珠子。他尖叫道:“骡——骡来抓我了!”
贝妲伸手要拉他,马巨擘却用力挣脱,杜伦见势赶紧走上前,猛然一拳挥了出去。马巨擘立刻应声倒地,不省人事,杜伦将他扛在肩头就走,好像是扛着一袋马铃薯。
第二天,骡的星舰尽数降落在端点星各个着陆场上,每艘星舰都漆成深黑的保护色,看起来丑陋无比。端点市的核能交通工具仍旧全部停摆。指挥进攻的将军坐在自己的车中,在市内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奔驰。
就在二十四小时之前,谢顿出现在基地原来的统治者面前。如今,二十四小时之后,骡发布了攻占基地的宣告,连一分钟也不差。
在基地体系内的所有行星,只剩下独立行商世界仍在顽强抵抗。而骡成为基地的征服者之后,矛头随即转向那些独立行商。
本篇共计0。47万字
骡…寻找开始
孤独的赫汶星是赫汶恒星唯一的伴随者,两者构成了这个星区唯一的恒星系。这里已经接近银河的最前缘,再往外便是星系与星系间的虚无太空。
孤独的赫汶星,如今被包围了。
就严格的军事观点而言,它的确是被包围了。因为在银河系这一侧,距离赫汶星系二十秒差距之外的任何区域,没有一处不在骡的前进据点控制之下。在基地溃败覆亡四个月之后,赫汶的对外通讯已经“柔肠寸断”,就像是被剃刀割裂的蜘蛛网一样。赫汶所属的船舰都向母星集结,赫汶星成了唯一的战斗据点。
而就其他非军事的观点而言,被包围的压迫感似乎更为强烈。绝望无助的情绪早已渗透进来,赫汶整个笼罩在悲观的宿命氛围中。
贝坦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画着粉红波状条纹的通道上。她边走边数,经过了一排排乳白色的塑面餐桌,终于数到自己的座位。坐上了高脚而没有扶手的椅子之后,她才感到轻松一些,一面机械化地回答着仿佛听到的招呼,一面用酸疼的手背揉着酸疼的眼睛,同时随手将菜单取了过来。
她瞥了一眼菜单,看到几道人工培养的蕈类做成的菜肴,立刻感到一阵恶心反胃。这些食物在赫汶被视为珍贵的美食,可是她的基地胃口却认为简直无法下咽。她正要皱起眉头,忽然听到一阵啜泣声,于是马上抬起头来。
直到这个时候,贝妲才注意到了裘娣。裘娣的面貌平庸,还有个狮子鼻,虽是金发却毫不起眼。她的座位在贝妲的斜对面,两人只是点头之交。现在裘娣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伤心地拼命咬着一块湿透了的手帕。她不停地抽泣着,直到脸庞都涨得通红。她的抗放射衣搭在肩上,已经皱得不成样子。透明的面罩扎到了点心里面,她也根本视若无睹。
裘娣的身边早已站了三个女孩,在那里试图安慰她。她们不停地轮流拍着她的肩膀,抚着她的头发,还胡乱说些安慰的话,可是显然一点效果也没有。
贝妲走过去加入她们的阵容。她轻声地问:“怎么回事?”
一个女孩回过头来,轻轻耸了耸肩,意思是说“我也不知道”。然后她也感到这个动作不足以说明问题,于是将贝妲拉到一边去,对她说:“我猜她今天很不好过,她在担心她先生。”
“他在执行太空巡逻任务吗?”
“是的。”
于是贝妲友善地向裘娣伸出手,对她说:“裘娣,你何不回家去休息呢?”
相对于刚才那些软弱无力的空洞安慰,贝妲这句话显得有效多了。
裘娣抬起头来,恨恨地说:“这个星期我已经请过一次假了……”
“那么你就再请一次。如果你硬要待在这里,你可知道,下个星期你还得请三次假呢。所以说你现在回家,就等于是一种爱国的行为——你们几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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