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利吉上校在傍晚匆匆来去之后,这对年轻夫妻由于惊恐过度,陷入了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当天晚上,他们心情沉重地你一言我一语,前后讨论了一个钟头。
贝妲说:“杜,我们去跟艾布林讲这件事。”
杜伦有气无力地回答:“你想他又能帮什么忙?”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必须找人帮我们分担一点,也许他真的有办法。”
“他整个人都变了,身体越来越瘦,变得头重脚轻,还有一点失魂落魄。”杜伦的手指在半空中比画着,又说,“有些时候,我根本不相信他能再帮我们什么。有些时候,我甚至不相信有任何人能帮我们。”
“别这样!”贝妲的声音几乎走调,她及时打住,顿了一下又说,“杜,别这样!当你这么说的时候,我感到好像是骡已经控制住了我们。让我们去找艾布林,杜——现在就去!”
艾布林。米斯从长书桌上抬起头来,头上稀疏的白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他看着两个朦胧的人影向自己慢慢接近,嘴里发出了一阵困倦而含糊的声音。
“啊?”他说,“什么人来找我吗?”
贝妲蹲下来轻声说:“我们吵醒你了?是不是要我们立刻走开?”
“走开?是谁?贝妲?不,不,留下来!不是还有椅子吗?我看见过……”他的手指胡乱指了指。
杜伦推过来两把椅子,贝妲坐下来,抓住米斯软弱无力的右手,对他说:“博士,我们可以和你谈谈吗?”她难得用上“博士”这个称谓。
“有什么不对劲吗?”米斯失神的眼睛稍微恢复了一点光彩,松弛的两颊也重现一丝血色。他又重复了一次,“有什么不对劲吗?”
贝妲说:“普利吉上尉刚刚来过这里——让我来说,杜——你应该还记得普利吉上尉吧,博士?”
“记得——记得——”米斯用手指捏了一下嘴唇,然后又松开来,说,“高个子,民主分子。”
“没错,就是他,他发现了骡的突变异能。刚才他来过这里,博士,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
“但是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有关骡的突变,我早就弄明白了。”他感到十分惊讶,问道,“我没有告诉过你们吗?难道我忘记告诉你们了吗?”
“忘记告诉我们什么?”杜伦立刻反问。
“当然就是关于骡的突变能力。他可以影响别人的情感,控制情感!我还没有告诉你们吗?是什么事让我忘记说的?”他慢慢咬着下唇,开始思索着答案。
然后,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有力,眼睛也张大了,仿佛原本迟钝的头脑,终于滑进一个涂满润滑油的轨道。他瞪着对面两人之间的空隙,用梦呓般的口气说:“这其实很简单,根本不需要什么专业知识,在心理史学的数学架构中,只牵涉到了三阶方程式而已,当然能够立刻得出结果。不过别管那些数学,这个结果可以用普通的语言说明——大略地说明——而且能够解释得合情合理。在心理史学中,这种现象并不常见。
“你们自己想想看——有什么能够推翻哈里。谢顿精密规划的历史,啊?”他露出了期望听到答案的表情,来回看着对面的两个人,然后又补充道,“谢顿曾经做过哪些假设?第一,在未来的一千年间人类社会没有任何基本上的变化。
“比如说,如果银河中的科技产生了重大突破,例如发现了利用能源的新原理,或是电子神经生物学的研究完成了。这些结果所导致的社会变迁,将会令谢顿导出的方程式变得落伍。不过这些都没有发生,对下对?
“此外还有其他的可能——假设基地以外的世界发明了一种新武器,足以与基地所有的武力相抗衡,这就可能导致不可挽救的偏差,虽然可能性并不太大。可是这种情况也没有出现,骡的核场抑制只是一种简陋的武器,并非无法对付。那是他使用的唯一的一种新奇武器,而它却那么不灵光。
“然而,谢顿还有第二个假设,一个更微妙的假设!那就是人类对于各种刺激的反应恒定不变。如果第一个假设至今仍旧成立的话,那么第二个假设一定已经垮台!一定是出现了什么因素,使得人类的情感反应扭曲变质,否则谢顿的预测不可能失败,基地也不可能被打垮。而这个因素除了骡之外,还可能有别的答案吗?
“我说得对不对?我的推理有任何破绽吗?”
贝妲用丰腴的手轻轻拍着米斯,对他说:“没有破绽,艾布林。”
米斯像小孩子一样高兴,他又说:“这个结论,以及许多其他的结果,我都得来全不费工夫。我跟你们说,有些时候我会怀疑自己究竟起了什么变化。我似乎还记得过去那段日子,当时面对着那么多疑团,可是如今却通通一清二楚,难题全部消失了,不论我碰到任何疑问,在我的内心深处,不知怎的很快就能恍然大悟。而我的各种猜测、各种理论,好像都能够找到佐证。我内心有一股冲动……时时刻刻驱策我向前……所以我根本停不下来……我不想吃、不想睡……只想拼命继续研究……不断……继续……”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米斯抬起颤抖的右手覆在额头,那只手臂看起来枯瘦憔悴,上面一条条殷蓝色的静脉清晰可见。他刚才露出的狂热眼神,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消逝无踪。
接着,他又以较为平稳的声音说:“这么说的话,我从来没有告诉你们有关骡的突变能力,对不对?可是……你们是不是说已经知道了?”
“是普利吉上尉告诉我们的。”贝妲回答道,“艾布林,你还记得吗?”
“他告诉你们的?”他的语调中透出了愤怒,“可是他又是如何发现的?”
“他已经被骡制约了,成了骡的部下,如今是一名上校。他来找我们,是想劝我们向骡投降,并且对我们说了你刚才说的那些。”
“那么骡知道我们在这里?我得赶快加紧行动——马巨擘在哪里?他没有跟你们在一起吗?”
“马巨擘正在睡觉,”杜伦有些不耐烦地说,“你难道不知道,现在已经过了午夜?”
“是吗?那么——你们进来的时候,我是不是睡着了?”
“你的确是睡着了,”贝妲以坚决的口气说,“你现在也不准再继续工作,你应该上床休息——来,杜,帮我一下——你不要再推我,艾布林,我没有推你去淋浴,已经算是你的运气——把他的鞋子脱掉,杜,明天你再来,趁着他还没有完全垮掉,把他拖到外面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你看看你,艾布林,身上都要长蜘蛛网了,你饿不饿?”
米斯摇摇头,从吊床中抬起头来,看来又气恼、又茫然。他喃喃地说:“我要你们明天叫马巨擘来这里。”
贝妲将被单拉到他的脖子周围,对他说:“是我明天会来这里,我会带着换洗的衣物来。你需要好好洗个澡,然后出去走一走,到附近的农场散散步,晒一点太阳。”
“我不要,”米斯以虚弱的口气说,“你听到我的话了没?我实在太忙了。”
米斯稀疏的银发铺散在枕头上,好像是一圈银色的光环。他又以充满自信的语气小声地说:“你们希望找到第二基地,对不对?”
杜伦听到这句话,突然转过身,在吊床旁边蹲下来,问道:“第二基地怎么样,艾布林?”
心理学家从被单下伸出一只手来,用孱弱的手抓住杜伦的袖子,说:“建立这两个基地的计划,是哈里。谢顿主持的一个心理学大会中的议题。杜伦,我已经找到了那个大会的正式会议记录,总共二十五卷又粗又大的胶卷,我也已经看过了各个摘要的内容。”
“结果呢?”
“结果呢,你可知道,只要你对心理史学稍有涉猎,就很容易从中发现第一基地的正确位置。当你看懂了那些方程式之后,便能发现它出现过许多次。可是,杜伦,根本没有任何人提到过第二基地,记录中没有只言片语。”
杜伦皱起了眉头,又问:“所以它不存在?”
“它当然存在,”米斯怒吼道,“谁说它不存在?只不过他们尽量不提。它的使命——以及关于它的一切——都比第一基地更隐秘,也隐藏得更好。你难道看不出来吗?第二基地比第一基地更为重要,它才是谢顿计划真正的关键、真正的主角!而我已经得到了谢顿大会的记录,骡还没有赢……”
贝妲轻轻将灯关掉,说了一声:“睡觉吧!”
杜伦与贝妲没有再说一句话,便走回他们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艾布林。米斯洗了一个澡,穿好衣服走出来。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川陀的太阳,也是最后一次感受到自然的微风。当天晚上,他再度钻进图书馆中那个巨大幽深的角落,从此再也没有出来过。
往后的一个星期,生活又恢复了常态。在川陀的夜空中,新川陀的太阳是一个寂静、明亮的恒星。农场正在忙着春耕,大学校园仍然保持着独立的静谧。银河仿佛是一片空虚,骡好像从来未曾存在过——贝妲目不转睛地望着杜伦,心中这么想着。
杜伦一面仔细点燃雪茄,一面抬起头来,通过地平线上无数金属尖塔间的缝隙,盯着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的蓝天。
“今天的天气真好。”他说。
“是的,没错。杜,我说要买的东西,你都写下来了吗?”
“当然——半磅奶油、一打鸡蛋、四季豆……我全都记下来了。放心吧,贝,我会买齐的。”
“很好,要确定蔬菜都是刚采下来的,可不要买陈年旧货哦。对了,你有没有看到马巨擘在哪里?”
“吃过早餐就没看到了。我猜他又去找艾布林,陪他一块看书报胶卷。”
“好吧,别浪费时间,我需要那些鸡蛋做晚餐。”
杜伦一面走开,一面回过头来笑了笑,同时还挥了挥手。
当杜伦的身影消失在金属迷宫之后,贝妲立刻转身向后走。她在厨房门口稍微犹豫了一下,又缓缓向后转,朝柱廊的方向走去,然后进入柱廊尽头的电梯,来到了位于地底深处那个幽深的角落。
艾布林。米斯仍然待在那里,他低着头,眼睛对着投影机的接目镜,全身僵凝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在研究。而在他身旁,马巨擘蜷缩在一张椅子上,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他现在的这种姿势,看起来就像是一团胡乱堆起的石柱,再插上一根长长的大鼻子。
贝妲轻轻叫了一声:“马巨擘——”
马巨擘立刻爬起身来,小声回答:“我亲爱的女士!”他的声音听来很热情。
“马巨擘,”贝姐说,“杜伦到农场去了,要好一阵子才会回来,你能不能做个好孩子,帮我带个信给他?我马上就可以写。”
“乐意效劳,我亲爱的女士。只要我能派得上一点小用场,随时随地乐意为您效绵薄之力。”
当马巨擘离开之后,就只剩下贝妲与艾布林。米斯两个人。米斯仍木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贝妲伸出手来用力按在他肩头,叫道:“艾布林——”
心理学家吃了一惊,气急败坏地吼道:“怎么回事?”
然后他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看,又说:“贝妲,是你吗?马巨擘到哪里去了?”
“我把他支开了,我想和你独处一会儿。”她故意一字一顿地强调,“我要和你谈谈,艾布林。”
心理学家正准备要低下头来看投影机,肩膀却被贝妲紧紧抓住。自从他们来到川陀之后,米斯身上的肌肉似乎一寸寸地消失,贝妲可以清楚摸到他衣服下面的骨头。如今他的面容瘦削,脸色枯黄,好几天没有刮胡子,甚至在坐着的时候,肩头也明显的伛偻。
贝妲说:“马巨擘没有打扰你吧?有没有,艾布林?他好像一天到晚都待在这里。”
“不,不,不!完全没有。哎呀,我不介意他在这里。他很安静,从来不会烦我。有时候他还会帮我搬胶卷,好像我还没有开口,他就知道我要找什么——你就别管他吧。”
“很好——不过,艾布林,他难道不会让你感觉奇怪吗?你听到我的话没有,艾布林?他难道不会让你感觉奇怪吗?”
她把一张椅子拉到他旁边,坐下来瞪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答案。
艾布林。米斯摇摇头:“没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普利吉上校和你都说骡能够制约人类的情感,可是你能肯定这一点吗?马巨擘本身不就是这个理论的反证?”
两人维持了好一阵子的沉默。
贝妲真想使劲摇晃他的肩膀,不过最后总算忍住了。她又开口道:“艾布林,你到底是哪里不对劲?马巨擘是骡的小丑,他为什么没有被制约,没有对骡充满敬爱和信心?为什么那么多和骡接触过的人当中,只有他会憎恨骡,而且恨得那么刻骨铭心?”
“可是……可是他也被制约了。我可以肯定,贝!”当米斯开口之后,似乎再度恢复了自信,他继续说,“你以为骡对待他的小丑,需要像对待他的将军们一样吗?他需要将军们对他产生信心和忠心,但是小丑心中只需要充满畏惧就行了。马巨擘经常惊恐是一种病态,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你认为一个心理正常的人,可能会永远表现得那么害怕吗?人的恐惧到了这种程度,本身就是一件滑稽可笑的事隋,骡可能就喜欢这种滑稽的反应。而且,这点也是对他有利的,因为我们早先从马巨擘那里得知的事情,其实不能肯定哪些对我们真正有帮助。”
贝妲说:“你的意思是说,马巨擘提供的有关于骡的情报根本就是假的?”
“至少是一种误导的结论,全部经过他病态的恐惧渲染。骡并不是像马巨擘所想像的那样,是一个魁梧壮硕的巨人,他除了有超人的精神力量之外,很可能其他方面都与常人无异。但是,也许他喜欢让可怜的马巨擘以为他是超人……”心理学家耸耸肩,又说,“总之,马巨擘的情报不再有什么重要性。”
“那么,什么才是重要的呢?”
米斯却没有回答,他甩开了贝妲的手,重新低下头来对着投影机。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呢?”她又重复问道,“第二基地吗?”
心理学家突然又抬起头来,瞪着她说:“我对你这么说过吗?我不记得对你说过任何事情,我还没有准备好。我究竟对你说过什么?”
“什么都没有。”贝妲激动地说,“噢,老天,你什么都没有告诉过我,但是我希望你能说,因为我已经快要烦死了,这一切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艾布林。米斯凝视着她,带着几分爱怜的口气说道:“好吧,我……我亲爱的孩子,我不是有意要让你伤心。有些时候,我会忘记……谁才是我的朋友。有些时候,我似乎感觉到自己一句话都不能透露,我必须要守口如瓶——不过这是为了防范骡,而不是防你,我亲爱的孩子。”说完他轻拍着她的肩膀,表现出了一点和蔼可亲的态度。
贝妲继续追问:“到底有没有第二基地的线索?”
米斯自然而然地压低了声音,向贝妲耳语道:“你知道谢顿掩盖线索的工作做得有多彻底吗?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研究谢顿大会的记录,可是在那个奇异的灵感出现之前,根本一点进展也没有。即使现在,似乎还是……很不清楚。在大会发表的那些论文,大多数都显然毫不相关,而且全部晦涩难解。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怀疑,那些出席大会的学者,他们自己是否真正了解谢顿的想法。有时我会想,也许谢顿只是利用这个大会做幌子,实际上却独立建立了……”
“两个基地?”贝妲追问。
“第二基地!我们的基地其实相当单纯,可是第二基地始终只是一个名字,只偶尔会被提到一两次。如果真有什么苦心孤诣的结晶,一定深藏在数学结构里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