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黯淡下来时,伴奏师吻了她。也许这儿尚未全部变黑之前,他就已经向她靠近了,也许他正抬起手来。他们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肢体动作,因为客厅里的所有人后来都会记住一个吻。他们并没有看见他吻她,因为那是不可能的。夜色迅速笼罩在他们身上,一片浓黑,令人心惊。所有到场之人都确信他吻了她,他们甚至说可以描述出是个什么样的吻: 它热烈而激昂,全无准备的她吃了一惊。灯光熄灭时,他们都看着她。他们仍在欢呼喝彩,每个人都站起来,双手因鼓掌鼓得太厉害而疼痛,胳膊肘抬得高高的。没人感觉到一丝疲惫。意大利人和法国人高呼着“好啊!好啊!”,日本人则转过脸去。客厅若是灯火通明,那他还会吻她吗?难道说他满脑子全是她,所以黑暗来袭的那一瞬间就立刻向她靠近了,他的反应有这么快吗?或者是这个房间里所有的男男女女都想得到她,于是不约而同地幻想出同一个场景?他们沉湎于她美妙的歌喉,想用自己的嘴巴盖住她的双唇,畅饮一番。也许音乐可以转移给他人,被他人吞噬和拥有。亲吻拥有这般天籁的双唇意味着什么呢?
他们中的一些人,多少年来一直爱慕着她。他们收集她的每张唱片。他们做记录,写下每次见到她的地点,罗列她演唱的曲目,记下全体演员和指挥的名字。那晚,有些人还从未听说过她的名字。若是有人问起,他们本来会说,歌剧不过是一串串无聊的尖声猫叫罢了,他们宁可在牙医的椅子上坐等三个小时;而现在呢,这些人却毫不掩饰地潸然泪下,他们以前的看法显然是错了。
没人害怕这儿的黑暗。他们几乎没有意识到黑暗的存在。他们一直在喝彩。从其他国家来的那些人还以为这种情况在这儿是家常便饭呢。灯一会儿亮,一会儿暗。东道主们知道,这种情况确实司空见惯。另外,停电的时机也似乎颇具戏剧性,恰到好处,电灯好像在说,你们没必要看见什么。就听着吧。大家一直都在思考的问题是: 为什么每张桌子上的蜡烛也会熄灭呢?它们可能是和灯光同时灭掉的,可能还要早些。房间里充满了刚刚熄灭的蜡烛的芳香气息,弥漫着带着丝甜味、叫人浑身放松的烟雾。这气味仿佛在告诉我们,时间已经不早啦,该是上床睡觉的时候了。
他们依然在喝彩。他们觉得她还陷于热吻中。
罗克珊?柯思是一名抒情女高音,细川先生来这个国家的唯一目的就是见她。而其他来参加这个宴会的人呢,又完全是冲着细川先生来的。这里可不是人们愿意游览的地方。这个东道国(一个贫穷的国家)之所以愿意为一个外国人(为了让此人参加,他们差点儿干出行贿的事儿来)一掷千金,办起这么个生日宴会,原因就在于他是南西会社——日本最大的电子器件会社的创始人和社长。东道国最大的心愿就是细川先生能对他们赞许有加,在他们成百上千个需要帮助的地方伸出援手。培训或贸易就能做到这一点。他可以在这儿建一个工厂(这是个有点儿奢侈的梦想,人们不会轻易启齿),这里的廉价劳动力能让所有参与此事的人获利。工业会推动经济的发展,使其不再停留于种植古柯叶和罂粟的阶段,制造出这个国家已经不再依赖卑鄙的可卡因和海洛因贸易的幻象,这样一来能吸引更多的外商投资,二来也能掩人耳目,让这些非法的毒品交易少受人注意。
美声 第一章(2)
场面盛大的生日宴会、闻名遐迩的歌剧女伶,明天还有几场精心安排的会议,还要参观未来可能成为建厂地址的几个候选点——这次来访前所未有地拉近了双方的距离,就连房间的空气中也弥漫着甜蜜的合作承诺。十几个国家的代表出现在晚会上,他们误解了细川先生的真实意图;投资者和大使们也许根本不会建议自己的政府向这个东道国投下一分钱,却会支持南西会社的每个举动。这些人现在要么打着黑色领带,要么穿着晚礼服,一边敬酒一边大笑,把房间围了个水泄不通。
至于细川先生这头,此行的目的并非像后来报道的那样,是为了商务、外交或和总统先生建立友好关系。细川先生既不喜欢旅行,也不认识总统。他一直拒绝这批人三番两次要他出席这个宴会的热情邀请,直到他们许诺献上罗克珊?柯思这份大礼。
如果她出席的话,那么谁又会拒绝呢?不管路途多么遥远,多么不方便,又多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谁会对这份邀请说“不”呢?
不过先得从另一个生日说起——他十一岁的生日,那是细川克实第一次接触歌剧,听的是威尔第的《弄臣》。他的父亲带他乘火车去了东京,两人冒着倾盆大雨走到了歌剧院。正值十月二十二号,因而可以说那是一场阴冷的秋雨,街道上覆盖着薄薄的一层湿淋淋的红色落叶。当他们抵达东京文化会馆时,外套和毛衣里的汗衫已经湿透。细川克实父亲钱夹里的歌剧票也已经湿透,褪了颜色。他们的座位并不特别好,但视野还算开阔。一九五四年那会儿,人们手里都没什么钱,火车票和歌剧票都是不可想象的奢侈品。若在其他年代,歌剧对于一个孩子而言肯定过于复杂了,可当时,二战才没过去多少年,那时的孩子能够理解现在的孩子所无法理解的许多事物。他们爬上长长的阶梯,来到自己的那排座位前,小心翼翼地不去看脚下阶梯间令人眩晕的空档。他们弯着腰,向每个站着让他们进到自己座位里去的人说“借过”,然后翻下座椅坐下,整个身体都陷入其中。他们到得很早,可其他人到得更早,大家似乎觉得付了票钱才得来这种奢侈,所以坐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地方静静等待的权利也该算作奢侈享受的一部分。父子二人就这么默默等着,一句话也没说。最后,灯光终于暗下来,轻柔的乐声从下面某个遥远的地方隐约传来。遥远的演员如昆虫般渺小,他们从幕帘的后面悄悄登台,亮开了嗓门;他们的声音漫上剧院的墙,他们的呼喊、悲痛、汹涌而鲁莽的爱情将他们引向各自的毁灭之途。
《弄臣》这场演出让歌剧在细川克实的心灵上留下了烙印,它仿佛摇身变成一则写在他粉色眼睑内侧的信息,他睡觉的时候也在对自己默默朗读。多年之后,商业成了世界的全部,他工作起来比任何人都卖力——在日本,人的价值就取决于他的辛勤劳动,此时他相信,生活,真正的生活,必然遁于音乐之中。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能把日常生活融入歌剧之中。然而他知道,要是没了歌剧,他的一部分生命就会随之消逝。第二幕开始不久,弄臣黎戈莱托和女儿吉尔达就有一段对唱,他们的声音纠缠萦绕、急促跳跃,就在此时,他伸手握住父亲的手。他全然不知他们在唱些什么,也不知演员扮演的是父亲和女儿的角色,他只知道自己得握住什么东西才行。他们仿佛正使劲儿扯他,他觉得自己被人拖出了又高又远的座位,向前扑倒。
美声 第一章(3)
这样的爱会培养出忠诚的品行,细川先生便是个忠诚的人。在他的生命中,他从未忘记威尔第对他产生的重要影响。和其他人一样,他特别喜欢某些歌手。他收集歌剧女皇施瓦茨科普夫和萨瑟兰的唱片;他认为卡拉丝的天赋和造诣在他人之上。他的生活中并没有什么空闲时间,就算有,也不太能花在这样的爱好上。和客户吃完饭、完成书面工作后,他习惯睡前花上半个小时来听听音乐、读读剧本。他一年到头可能就休息五天,所以若想花上整整三个小时、从头至尾地听完一部歌剧对他而言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有一次,大概是他四十###岁的时候,他吃牡蛎吃坏了肚子,遭受了一回食物中毒带来的苦痛,于是在家呆了三天。在他的记忆中,这段时间犹如度假一般快活,因为他一刻不停地播放着亨德尔的《阿尔辛娜》,即便睡觉时亦是如此。
是他的大女儿纪代美,在他生日之际给他买了他生平第一张罗克珊?柯思的唱片。很难给她父亲买什么礼物,所以当她看到那张唱片和那个不认识的名字时,她觉得该试试运气。不过,吸引她的并非是那个不认识的名字,而是那个女人的脸。纪代美觉得女高音的照片都叫人讨厌。她们凝视的目光总是越过歌迷的头顶,或者透过柔软的网状面纱。可是,罗克珊?柯思却这么直接地看着她,就连下巴也没有抬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纪代美伸手去拿唱片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它是《拉美摩尔的露契亚》。她的父亲到底有多少张《拉美摩尔的露契亚》呢?这不重要。她把钱付给了柜台上的女孩。
当细川先生把这张CD塞进唱机,坐在椅子里开始聆听之后,那天晚上便再也没有投入到工作中。他仿佛再次变回了坐在东京歌剧院里那高高的座位上的小男孩,父亲宽厚、温暖的双手紧握着他的手。他把唱片来回地放,不耐烦地跳过那些没有她声音的地方。那个声音高高地扬起,温暖柔和又错综复杂,不含一丝一毫的畏惧。它怎能既受到控制,又如此自如呢?
从那以后的五年里,他看了十八场罗克珊?柯思领衔的演出。第一场是个巧合,其他那些都是他制造商业契机,特意赶往她所到之处。一连三个晚上,他都看了《梦游女》。他从未打过她的主意,也未曾想要做芸芸听众中与众不同的一个。他不认为自己对她才华的鉴赏能力超越了其他人。他宁可相信,只要不是傻瓜,都会与自己有全然相同的感受。坐着聆听便已是特权了,不该奢望其他。
随便挑一本什么商业杂志,读读有关细川克实的传记文章吧。他不会谈论激情,因为激情是件私事,但歌剧却是永恒的话题,这个颇具人情味的兴趣爱好让他看起来更具亲和力。其他首席执行官们不是被报道在苏格兰的河流中训练钓鱼技巧,就是驾驶着私人飞机前往赫尔辛基。他们拍到的细川先生却总是呆在家里,坐在听歌剧的皮椅上,他的身后是一套南西会社生产的EX12立体音响系统。他们总是问他喜欢哪些曲子。答案也总是那几个。
他们开出了远高于晚宴其他全部开销(食物、服务、交通、花卉、安全保卫)的价钱,说服罗克珊?柯思来参加这个宴会,此时正值她米兰斯卡拉歌剧院演出结束和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科隆大剧院演出尚未开始之间的一段空档。她不参加晚宴(她不在演唱前进食),但是会在晚餐结束时出现,与她的伴奏师一同献上六首咏叹调。信中说,细川先生只要接受邀请,便能提一个要求,不过因为东道主没法许下什么诺言,所以就得让柯思小姐自己来考虑是否接受这个要求了。灯光熄灭时她正好唱完的那段选自《水仙女》的咏叹调便是细川先生挑选的。马上便是活动的尾声了,但若是灯光没有熄灭,谁又能说她不会接着再唱一两首曲子呢? 。 想看书来
美声 第一章(4)
灯依然没亮。掌声开始有点儿减弱了。人们眨着眼睛,伸直身体,想再看她一眼。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不过这群人泰然处之,毫不介意。
西蒙?蒂鲍尔特是法国大使,来这个国家之前,有人曾向他许诺,让他在西班牙担任一个更合乎他心意的职位(可这个位子却在蒂鲍尔特和他的家人正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当作好处有失公平地给了另外一个人,因为他在某个复杂的政治问题上帮了一把忙)。他注意到厨房门下方的灯光还亮着。他是第一个明白过来的人。他觉得自己沉醉于酒精、猪肉和德沃夏克的故事,刚从沉睡中惊醒。他的妻子还在鼓掌,他抓起她的手,在黑暗中朝着灯光的方向走去。他拖着她挤入人群。他看不见黑压压的身体,只是拼命挤进去而已。他记得玻璃门位于房间遥远的那一端,他朝着那个方向走去,伸长了脖子想要借光——那个方向的一线星光。他看到的是手电筒的狭窄光束,一道接着一道,他感到自己胸膛中心脏正深陷下去,这种感觉只能被描述成悲伤。
“西蒙?”他的妻子轻轻说。
尽管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但一切都已就绪,他们已经在房子周围布下天罗地网。他的第一反应——本能反应是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看看自己有没有机会成功,就在这时,清晰的逻辑阻止了他。最好不要把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最好不要当出头鸟。房间前面的某个地方,伴奏师正吻着歌剧演唱家,蒂鲍尔特大使将妻子伊迪丝搂入怀中。
“我可以摸黑唱,”罗克珊?柯思说,“如果谁能给我一支蜡烛的话。”
此话一出,房间便凝固了一般,最后的掌声遁入一片沉寂,因为大家发现蜡烛也熄灭了。这便是这个夜晚的终结。此时,在豪华轿车里打盹的保镖如同一条条喂得太饱的大狗。整个房间的人们都悄悄把手伸进口袋,能找到的只有熨得平平整整的手帕和叠好的钞票。一阵声浪袭来,有什么东西在迅速移动,再然后,灯光就如变魔术一般亮了起来。
增田总统的父母是日本人,但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就在细川先生生日宴会开始前的两小时,他来函深表遗憾,说有些不可抗的重要事宜让他无法来参加晚上的宴会了。
这一晚糟糕的突发事件之后,人们对总统的这个决定猜测颇多。是因为总统的运气特别好?上帝的神圣意志?还是秘密消息、阴谋和圈套?可悲的是,答案并不是这些随随便便的东西。宴会安排在八点,要一直持续到午夜后。总统的肥皂剧九点开始。在总统的内阁成员和智囊团之中,这是个公开的秘密: 周一到周五的下午两点到三点,或者周二晚上的九点到十点都是不方便处理国事的。
增田总统对他的电视节目的专注,尽管政界内部圈子完全知道,也完全接受,但出于某种原因,媒体和人民大众却全然不知总统有此爱好。在这个东道主国,人人都为肥皂剧狂热,但总统对电视机毫不动摇的热爱可能实在是令人尴尬,所以他的内阁成员宁可满心欢喜地说成是总统有个不够小心慎重的情妇。人们知道有些政府官员也是某几个电视节目的追随者,但即使是他们,看到国家首脑如此严格地满足自己的嗜好,也觉得无法忍受。因此,对于晚会上大多数与总统共事的人来说,他的缺席有些令人失望,却谈不上是意外。剩下的人都在问,出什么紧急状况了吗?增田总统身体不适了么?
美声 第一章(5)
“在以色列有点事情,”有人语气肯定地告诉他们。
“以色列,”他们窃窃私语起来。他们吃了一惊,因为他们从来没想过增田总统需要对以色列的事宜发表见解。
那晚将近两百位的宾客泾渭分明: 知道总统在哪儿的人,和不知道总统在哪儿的人,在双方都完完全全将他遗忘之前,这条界限一直存在。细川先生没意识到他的缺席。见不见总统,他几乎无所谓。面对着罗克珊?柯思的夜晚,一个总统又能算什么呢?
总统缺席的情况下,副总统鲁本?伊格莱西亚斯站出来主持晚会。这不是什么难想到的事。晚宴在他的家里举行。鸡尾酒和前菜,就座享用的晚餐和甜腻细润的歌声……不过在此期间,他的思绪停留在总统身上。在脑海中勾勒出他竞选伙伴现在的模样再简单不过了,因为伊格莱西亚斯之前见过他一百次了: 在一片昏暗中,他坐在总统官邸豪华套房的床边,他的夹克衫罩在椅子的扶手上,他的两只手叠在一起,贴在膝头。他肯定在看那台摆在他梳妆台上的小电视机,而他的夫人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