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我的一位朋友颇为不解地问我:“为什么张国荣的影响力到现在还是那么大呢?除了你,我觉得身边好多人都喜欢他。”
如果有人问我关于张国荣的音乐、电影或生活经历,我会毫不迟疑地回答。然而,这个问题却让我一时语塞——我们这代人出生的时候,张国荣已经退出乐坛,四大天王称霸天下;我们开始听歌的时候,粤语歌已经是强弩之末,张国荣也并未在那时推出过街知巷闻的国语专辑;我们开始追星的时候,国语歌坛2000年后的第一代歌手正处于他们的巅峰时期,华语乐坛也迎来了21世纪后的第一个高潮。
而张国荣的音乐巅峰在八十年代末(后来虽然也很成功,但八十年代是他最光辉的印记),他的电影巅峰在九十年代。到了21世纪,虽然他仍是当仁不让的天王级人物,在内地开巡回演唱会时仍然场场爆满,虽然《左右手》等歌曲也为他带来了不少新fans(张国荣本人语),但毕竟,那个时候张国荣音乐、影视受众群中的大多数仍是较为资深的乐迷、影迷。在他去世的2003年,新的流行文化已经攻占了年轻人的耳膜和眼球。
然而,十年过去,很多快餐式的流行文化早已被人们遗忘,很多红极一时的明星也渐渐走进历史,张国荣却依然被年轻人所铭记和崇拜。贴吧到论坛,微博到空间,还有各种各样的荣迷聚会中,年轻的面孔都变得越来越多。很多人谈论张国荣时,首先想到的也不再是他那些带有时代印记的音乐、电影作品,而是越来越多的年轻歌迷、影迷。我当然不敢因此就说他的崇拜者中的大多数都是年轻人,但80后、90后,的的确确成为了“荣迷”群体中不可忽视的一个组成部分。“后荣迷”(张国荣去世后喜欢上他的歌迷)也成了华人流行文化中一个独特的现象。
我一直把这种现象当成是理所当然,也没有思考个中缘由。但当朋友问我的一刹那,我语塞了。所以我觉得,应该把张国荣为值得那么多新、老荣迷喜欢的原因记录下来——不仅是他的音乐和电影,更该记录他的人格和经历。于是,便有了这本书的诞生。
我无法代表所有的人去洋洋洒洒地分析张国荣去世后仍然受到追捧的原因,分析他的再次流行与大众审美、文化趣味和社会价值观的关系,我能做的,就是拂去年代的灰尘,从那些年的声音、影像和文字资料中,还原一个真实的张国荣。因为时代久远,许多事件和文化现象笔者没有亲身经历。但跳脱了年代,或许也是摆脱主观、力求真实的契机。
这本书,有对张国荣人生历程的回顾。从孤单的童年到留学时光,从初入乐坛到曙光乍现,从红透香江到隐退数年,又到光荣复出、再登巅峰。他的这些经历,虽然已经随时间的流逝而渐渐远去,但他的人格魅力却永不褪色。不管是老一代的崇拜者还是才入“荣门”不到十年的“后荣迷”,这些闪耀的品格都是张国荣吸引他们的原因。当然,对张国荣过分的赞誉不会让他的人格被传诵,也不会让他的品质被赞扬,反而会陷入“捧杀”而使这些过往失真。所以,这本书的文字,也会提到张国荣艺海生涯中的痛苦、隐忍、挣扎和无奈,会提到诸如他被迫拍摄的电影和他质量并不是很高的专辑。对待亲人、爱人、挚友和歌迷,张国荣都是一个真实的人。因此,我决定放弃主观式的赞扬,而是用相对客观的文字来记录他的人生历程。而对于心理活动的描写,则是根据人物的性格特征和为人处事的一贯风格所作的文字。
这本书,也有对张国荣艺术作品的赏析——当然,我的一孔之见不足以为这位伟大艺术家的音乐和电影做定论。所以,在解读这些作品时,我找到录制这些专辑、拍摄这些电影时张国荣本人以及其他创作人员的采访与日后的回忆,以及过往报刊(当然不是指八卦杂志,而是正规、客观的媒体)对这些作品制作过程的报道,并研究了张国荣同时期艺人的作品和他所处年代的流行趋向,以求对这些音乐、电影做出较为中肯的评价,最低限度地降低我的主观色彩。
当然,由于年代久远,加上所搜集到的也并非第一手资料,我无法保证对张国荣的所有值得记叙的事迹都能够生动、翔实地描述。为了保证相对客观,对于一些无法确定的八卦或坊间盛传的旧闻,出于对张国荣的尊重,我也没有将它们写出。这也难免会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此书的阅读快感。而张国荣的艺术作品,不仅“褒贬不一”,甚至连单纯的褒扬,都有太多不同的方面。众口难调,我只能找到相对客观的平衡点。这些文字,当然也没有任何要为他作品定论的意思。
我能保证的,只有真实和诚意。
这本书的书名《只怕不再遇上》,与张国荣的一首歌名相同。那首歌,只是一首普通的情歌。但“只怕不再遇上”,却是所有荣迷无可挽回的共同遗憾。我们再也无法遇上张国荣,再也无法看到他在舞台上魅力四射、深情款款的表演,再也无法在银幕上看到他芳华绝代的精湛演技。
作词人林夕曾在张国荣去世后写下一首叫作“不求人”的歌来纪念他。歌中唱到“请你放心别离,我的心早载满你”。
我们现在能做的,也只有铭记,只有在旋律与光影中,再次被这位用心的歌手、诚挚的演员感动。这也是对逝者最好的纪念。
所以,哪怕不再遇上,我们依然可以在回忆中,继续追寻他的脚步。天堂中的哥哥,若知晓我们依然记得他,依然把那些闪亮的回忆视为至宝,亦当莞尔,亦当放心别离。
完成了这本书,这些带着温度的文字,我想,我可以回答我的朋友提出的问题了。
褚汉辰
1。孤单童年
回忆,缠住了心事千遍。
由零开始,偷偷想到落泪。
——张国荣《由零开始》
在张国荣的代表作电影《金枝玉叶》中,张国荣扮演的顾家明面试袁咏仪扮演的林子颖这个经典桥段中,有句台词让人印象深刻,张国荣对着袁咏仪说“名字不错,不用改了”。我想若对张国荣熟悉的朋友,都会对此会心一笑——因为,“张国荣”这三个字,也并非他的原名。
他的原名,叫张发宗。从现在的眼光看,这也许是个略带土气的名字,也的确不适合明星。试想,若日后在他的万人演唱会上,歌迷高喊着“发宗,发宗”,那该是多么违和的画面!但是,这个乡土味十足的名字,并不反映他出道之前的家境。r米r花r在r线r书r库r ;http://book。MiHuA。NEt
1956年9月12日,香港湾仔的一个富裕之家,一声婴儿的啼哭宣告了时装设计师张活海第十个孩子的诞生。在“十仔”出生之前,他的九哥刚刚夭折——这也是张家不幸夭折的第三个孩子。
身为中环鼎鼎大名的时装设计师,十仔的爸爸自然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儿子倍感珍惜,他希望儿子日后可以荣华富贵、光宗耀祖,因此为这个小儿子取下了“发宗”这个名字。张父的成就,从十仔年少时“中环三太子”的称呼就能看出。在经济蒸蒸日上的香港,一位有名的时装设计师也理所当然地拥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况且,他还曾经为如日中天的好莱坞巨星马龙?白兰度制作过服装。
然而,本应在家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十仔,却度过了一个孤单的童年。
张活海有两位老婆,一位是十仔的母亲,另一位是二房太太。但是,这与幼年的张国荣并无关系,因为从小,他就没有和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尽管后来已经成为巨星的张国荣仍然对自己的母亲十分孝顺,在“跨越九七”演唱会中也称张母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之一(另一位是他的爱人),但他在一次采访中表示,母亲到自己家中,甚至问自己可不可以用儿子家的厕所。从这件小事,也能看出张母在他成长过程中的疏离。可是张国荣对父亲的记忆就更加讽刺了。他对父亲的印象,竟然来自大姐因他被罚留堂而用衣架打他时,衣架上印着的父亲洋服店的标志。
而与十仔年龄最为接近的八哥,也与他有着8岁的年龄差距,我们不敢妄加推测他在幼年与哥哥、姐姐们的关系。但对于整整相差了“一代人”岁数的孩子,即便相处得再融洽,也没有和同龄玩伴的默契。
还好,被称作“六姐”的一位女性给了十仔关爱,她是张家的用人。对十仔来说,她的重要性不亚于母亲的角色。这位贴身用人对张国荣的意义也在其日后的访谈中可以看出。张国荣说过,六姐是一生中对他最好的女人。好比《Monica》中的主角,甚至说其地位已经超过了他的母亲。
年幼的十仔一天天长大,在其学校门口接他放学的,是六姐;在他外婆去世时安慰十仔的,是六姐;从音乐盒、芭比娃娃这些玩具中能看出十仔孤单的人,仍然是六姐。所以,张国荣在远赴北美进修的时刻,最挂念不下的,还是六姐。牵着六姐的手一天天长高的男孩,也是在这位感情超越亲人的仆人的呵护下,十仔学会了爱。
但从之后的经历来看,孤单的童年对张国荣的影响可谓深刻而长久。在影视作品中,张国荣扮演得最为传神的往往是落魄的贵族公子之类的角色,即便来自草根,也如程蝶衣那般颠倒众生却在戏里疯魔。而在他的音乐作品中,填词人林夕为他所作的描写孤独、绝望而自恋的歌曲,也一直被认为是对张国荣本人的描写——张国荣与林夕之间的珠联璧合、相得益彰,让人心生艳羡。
孤单的童年后,是在英国的求学时光,也是一段在一定程度上赋予张国荣艺术灵感的岁月。
2。英国往事
一生际遇,
乐与苦必须经过第一次。
——张国荣《第一次》
1978年,香港,启德机场。
即将踏上飞往英国班机的张国荣,心内所想的也许是家人和六姐,也许是在学校内让他情窦初开却比他身高高太多的姑娘,也许是每天经过的熟悉的街道和生活了十多年的唐楼,当然,这位少年此时或许只是在兴奋地揣度和期待着将要拥抱的新世界——毕竟,只有英文成绩还算拿得出手的他已经经历了留级,留在香港读书恐怕也没什么光明前途。
这个去往英国的决定,虽然从后来深受外国文化影响的艺术风格,以及出道与演艺经历看来是个正确的选择,然而平心而论,对于一个年仅12岁且成绩并不优秀的少年,只身飞往陌生的国度学习非常专业的知识,无论如何也冒了太大的风险。张国荣日后回忆时还提到,当年学校寄来的入学考试题目,也是姐姐填好寄回的。
这种性格也伴随了张国荣的一生,后来告别歌坛、复出歌坛、决意公开与爱人唐鹤德的关系,似乎在彼时都是贸然的,而在日后,却被证明是正确的。这种果敢的性格,也是他能够在竞争激烈的香港演艺圈脱颖而出的原因之一。不过必须说明的是,他最后结束自己生命的决定是在其抑郁症发作的状况之下,而非这里所说的果敢性格。
说回彼时还是名为张发宗的少年,在听到登机通知之后,他一步一步走向离境闸口,据他自己回忆,当时的步履很快,甚至在到达海关关口面前,也只是简单地回头看了看父母、兄姐与六姐,说了句“拜拜”便转身离开。
谁会想到,这个在匆匆离港,在珍宝客机上向窗外盯着云朵的少年,会成为日后的巨星呢?那个时候,1968年的他只是一个叫作张发宗,英文名是Bobby的小留学生。
仅凭留学时期的几张照片,会误以为他在英国过着悠闲、自在、享受生活的日子,照片上,英俊的少年站在教室或学校标志性的标语牌前,虽然总是不能摆出恰当的、适合拍照的表情,但端详这些照片,我甚至都能觉得照片里远在英国的70年代的阳光能穿过大洋、穿过年代,甚至穿过生死的界限,投射到自己的脸上。这些让人倍感温暖的照片,也让人不得不误会:张发宗,只是在英国享受生活的富家公子。
早晨七点的铃声驱散了回忆中的阳光,我像是看到从被单中慌忙爬起、揉着惺忪睡眼收拾着床铺的他。在一股脑儿地套上衣服和梳洗过后,他和其他孩子匆匆赶到食堂祷告,再享用着并不丰盛的第一餐。
正午十二点,又是一阵铃声,下了课的他饥肠辘辘地赶到食堂,和早饭一样,这又是匆匆忙忙的一顿。吃完后,还得继续上课到下午三点,接着才是一天的运动时间。
和后来“热?情”演唱会上那个肌肉线条充满魅力的天王不同,这个时候的他还很瘦弱。于是在只有橄榄球、足球的运动课上,年少的张发宗只能被编到足球组。下午五点,一身臭汗的他赶往图书馆温习功课——当然,这也是学校的规定,未必有人去关心他们究竟是在专心读书还是在做其他的事情,只要坐到八点,就可以回到宿舍领取饼干和饮料作为晚餐。而一间宿舍,当年住着十六个人。
身体正在发育的少年,当然受不了这种苦行僧似的生活。而且每到周末,看到放假回家的当地学生,他的心里更是涌起思乡之情,甚至怀疑自己的父亲是不是因为嫌弃自己成绩太差才把他扔到英国,以免在香港给父亲丢人。
但是,张国荣超越常人的地方就在于,即便再辛苦,甚至辛苦到自己抱怨或委屈流泪的程度,他也能很快收拾好心情,继续前行。这样的品质也为他日后的发展带来了优势。试想为什么他能在香港乐坛、影坛最辉煌的八十、九十年代上半期独占鳌头、自成一派?为什么他能够在完全不熟悉京剧的情况下演好程蝶衣、生长在香港和外国却能演出共产党员的神采?为什么,他能在胃液倒流的人生最后几年依然做着引领潮流、品质绝佳的音乐?我想,从张国荣在英国的留学经历中,可以找到答案。逐渐学会了坚强与自立的他,不仅拿到了奖学金,而且顺利地考取利兹大学(LeedsUniversity),子承父业地修读纺织及成衣专业。
这个专业所学习的并非字面上理解的“裁缝”,而是关乎艺术、审美、设计的综合专业,这也给张国荣学习吸收不同文化的机会——是的,此时的他,已经不再名叫张发宗,而是改成了日后全球华人都熟悉的那个名字——张国荣。因为身在国外深受欧美文化影响,他把自己的英文名改成了和自己喜欢的演员,《乱世佳人》中的莱斯利?霍华德一样的名字——Leslie。这是一个男女通用的名字,张国荣觉得性感便取为己用。斯人已逝,我无法知晓他换英文名的举动是贸然之举还是经过深思熟虑,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中性的名字,也仿佛注定了他的宿命。
小小少年,也终于长成了一位翩翩公子。此时,经常在晚上去观赏酒吧演出的他也渐渐地培养了对音乐的前卫触觉。他最喜欢的歌手也由粤剧名伶变为DavidBowie。
但是,这种音乐积淀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没有得以发挥,他所唱的歌都是翻唱自欧美、日本的名曲,以及本港创作的质量并不高的流行歌。到了人生的最后几年,他才能随心所欲地将自己从国外时期就积累的音乐才华完全注入到自己的作品中——当然,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