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赞那布听了一呆,然后哇一声爆笑出来,接着当然又蹦出一串再脏不过的脏话,边骂边笑,加速前进。
“这是跟你学的喔。”贝尔对我眨眨眼。
*
唉,看来贝尔还没唤醒我的灵魂,我却先喂养了他心中的魔鬼了。
12、并没这么浪
流浪流浪,既然流,就可以浪,
可是也并没有放浪到这个地步,
也不是不愿意,也不是没压力,
纯粹是没时间,又没力气呀。
晚上六点,门铃响,开门,一位白发东方女士。
“康永,你在家啊。”她说的是中文。
我不认得她。
“你是哪位?”我问。
“我是每年替你爸爸熬冬天补药的梅医生啊。”她说。
我“喔”了一声。确实每年冬天都有人给爸送去一缸黑乎乎的中药膏,供我爸进补,熬药的人我从没见过,想来就是这位梅中医了。
“我替你爸给你带了些有灵效的中药来,你一个人在外国,难免有些水土不服、头晕目眩的,身边放点应急的药,总是好的。”她递上一包东西。
我心里有点疑惑,这显然不是我爸作风,我爸只有每年冬天进补这件事,不得已而吃中药,因为西医并没有冬天进补的观念,想补也无药可吃,除此之外,爸向来是信西医西药的。不过这位梅医师亲手奉上,想来也不至于是砒霜,我当然也只有道谢接过。
*
人家跨海送来一包药,我总不能再让人家站在门外,只好请进屋里来坐。只是我正在为半小时后的小组会议准备分镜表,手忙脚乱,实在没时间跟着位大娘闲坐聊天。
万万料不到梅中医开门见山提出要求——
“康永,我在洛杉矶只停一晚,你爸说你一定会带我好好去逛逛——”她说。
“我?这,我现在——唉,好吧,梅医生你想看什么?”我放弃挣扎,直接面对问题。学拍电影这一阵子下来,已经学会尽快面对问题,尽快解决问题,其他一切挣扎,只是浪费宝贵时间罢了。
只是,梅医生的回答,还是让我有点招架不住,差点吐舌头。
“我很想去看男人跳脱衣物,听说只有你们LA的,跳得最好看。”她说。
*
我骇异的望着梅医师,只见她脸不红、气不喘,一点也不心虚。
我打量这位梅医师,脸部线条刚毅,坐时腰背挺直,白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就像个杨门女将佘太君的现代版。哪里能想象她竟会对我提出这样的要求。
不过东方年长女性,压抑了一辈子,出国时想开开眼,找点乐子,别说是天经地义,简直还有点令人心酸哩。只是我有时间压力,实在难以奉陪——
“对不起,梅医生,我等一下还有小组会议,非开不可,我没办法陪你看表演——”我说。
“你不用陪我看,只需劳驾你送我去表演的地方,我自己会进去。”她说。
“咦?你没开车吗?那你怎么到我这里来的?”
“也是请另一位朋友顺路送过来的。”她说。
我心中想,她干嘛不就叫她那位朋友带她去看男脱衣舞就结了。但抬眼一看她正气凛然的样子,想也知道她朋友必定也是走这条维护传统国粹的路线,不可能熟脱衣舞界的事情。她大概认为我既念电影,总是“娱乐界”的了,比较熟门熟路。
我想起葛洛丽亚曾经告诉我公牛同学是兼职的脱衣舞男,就想立刻打电话去问公牛,但此事从未说破过,此时贸然提起,实在对公牛很不礼貌。
*
我想了一下,从桌下翻出街头免钱随手拿的洛杉矶周报来,周报上全是吃喝玩乐跟征友的消息,我快速翻动,发现小剧场有出歌舞剧,叫做“裸体男孩歌唱秀”,评价很不错,上演的地点也比较近,我可以省点时间。
“梅医生,不如我送你去看这出戏吧,也有脱衣服的男生,还有故事演给你看。不过我得先警告你,这出戏所有男生最后是脱光光的哦,不是脱到只剩一点点,是真的脱光光哦。”我说。
“喔,那也很好呀,只要见识到了,就够好了。”她说。她一点也不结巴,我真怀疑她是经过何等样江湖历练的人物。
我火速打了电话去剧院,确认还有位子,就赶快开车把梅医生送到了剧院门口,放她下车时,我问:“那你看完以后怎么办?”
“哎呀,我也不知道啊。”她说。
看她答得这样理所当然,一付吃定我的样子,我不免心中有气,盘算着把这位莫名其妙的访客就此晾在街头,任人宰割,只是她毕竟是我爸的医生,下次她要做出一缸叫人上吐下泻的补药来喂我爸吃,想来也不困难。
我叹一口气,“过两小时,我开车来接你吧。”
说完,我急忙赶去小组会议了。
LA虽然有丰富多变的夜生活,但像我们这样子手头很紧的学生,没钱也没闲去看这些五光十色的表演,这也就罢了,现在竟还要再降一级,沦为接送别人去娱乐的服务人员,真是情何以堪。
不过,更难堪的事还在后面呢。
*
我匆匆赶到系馆,参加小组会议,迟到了,被教授讥讽了两句。
导演交待了一缸杂事,要租一辆道具警车,要申请街上拍片核准,要找能用意弟绪语配旁白的犹太老人,要准备两百多假花绑在一棵树上面。
小组会议开完,我咬咬牙,想要狠心不去管那位梅医师算了,可是一想到把一位外地来的老太太丢在洛杉矶街头不管,是何等危险的事?送佛送到西天,洗头就要吹干,我撑起酸痛的身体,搁下待理的万机,开车去接梅中医老太。
车子开到戏院门口,戏已经散场,可是显然这出“裸体男孩歌唱秀”甚为振奋人心,一堆观众依然在戏院前,选购这出戏的纪念品,大家挑挑拣拣,嘻嘻哈哈,一点也没有散戏的冷清。
我看这群观众各形各色,有一眼就看得出来的男同志伴侣,有一伙成群结队的上班族女生,也有好几位比梅中医还要年老的白人老太太,唧唧呱呱得最大声。
本来以为梅中医一定落单在某个角落,无助的等我来接,再一看,才发现那群老太太当中,买得最兴高采烈的一位,正是梅中医。我下车去叫她。
“哗!看这挂历,全露的!全露的!全部演员全露的!”梅医生根本没发现我来了,只顾拿起一本裸男挂历,大呼小叫。她旁边其他老太太们一阵骚动,都涌上来分享梅医生的发现,她的英语虽然零零落落、断断续续,但显然已充分表达了重点。
等梅医生结好了帐,才注意到我的存在——
“哎哟,你来了,谢谢你,你选的戏真好看,歌也好听。”她很高兴。
“呃,演员都还帅吗?”我问。
“帅!八个都帅,身材也好,又放得开!真了不起,世界一流!”她说。
“看得高兴就好,我送你回你旅馆吧。”我说。
“喔,不急,我给你介绍个新认识的朋友。”
她拉过来旁边一位浓妆贵妇。
“这是玛格丽特。”梅医生介绍。
我对玛格丽特问了好。玛格丽特穿戴得珠光宝气,我乍看时眼睛被闪了好几下,没怎么看出她的年龄,等她笑了,才看出许多皱纹,纷纷从浓妆底下浮出来,看来玛格丽特总有六十岁了。LA的老太太很多都浓妆艳抹、露臂露肩,很常见。
这位玛格丽特妆虽画得浓,气质却不错,她开口邀我跟梅医生一起去街口饭店坐坐。
我还有一大堆功课要赶,实在没有闲情逸致喝酒。
“玛格丽特,如果你可以送梅医生回她旅馆的话,可不可以等一下就麻烦你了。我真的得回去忙功课了。不好意思啊。”我说。
“别这么冷淡嘛。年轻男士,这这样拒绝年长女性的邀请,会不会太残忍啦?”马格丽特说。
“对嘛,去嘛,一起去,坐个半个钟头就走,也让我请你吃点东西,谢谢你。”梅医生改口讲中文,跟我商量。
我其实饿得半死,电影所的学生,为了筹钱拍片,常常省饭钱,能错过一顿是一顿,因此常处饥饿状态,街口这家饭店在LA这么有名,我一次也没进去过,这是可以进去坐,顺便有人请客吃东西,似乎应该接受邀请。
*
到了饭店坐下,我忙着观赏这家饭店的气派,玛格丽特却开始用奇特的眼神望着我。我起初还礼貌的微笑回应,但过一会儿发现她是在放电。我从来没有遭遇六十岁女士对我放电,不免有点坐立不安。
酒来了,玛格丽特灌下一大口,接着她做了件匪夷所思的事——
她打开皮包,拿出两张百元美钞,推到我面前,还帮我用酒杯把钱压好。
“这是补给你的。”她说。
“什么补给我的?玛格丽特小姐你干嘛给我钱?”我眼睛睁得大大的,完全不明白。
梅医生在旁边也很好奇。
“我上次只给了你两百美金,虽然是讲好的价钱,可是我觉得你表现得实在太好了,实在是一次很愉快的相处,我一直在想,如果有机会再碰到你,我一定要补一倍的钱给你。”马格丽特说。
“原来你们认得啊?”梅医生问我。
“怎么会?哪有?我刚刚才第一次见到玛格丽特的!”我完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玛格丽特倒笑了。
“是喔,因为我上次不叫玛格丽特,我上次用的名字是蒂娜,哈哈哈——我每次不乖就用我姐姐的名字,不错吧!哈哈哈——”玛格丽特大笑了一阵,瞟我一眼:“你还不是一样,上次我们碰面,你可是叫做丹尼的哦,你是不是早就忘啦?我看你很记得我嘛,要不然刚才干嘛一看到是我,就想开溜的样子,原来你也会不好意思呀,哈哈哈……”
我这下听懂了,可是更加尴尬。玛格丽特显然曾经跟某位东方男生进行过某种交易,天知道是哪个单位中介,还是有专供东方男孩遇见年长西方女士的玩乐场所,反正我只知道那个男生决不是我。
我把两百美金退回玛格丽特面前。
“听着,玛格丽特,我很高兴你上次度过了愉快时光,可是你真的认错人了,上次是另一个人,那个丹尼是另一个人,不是我,我没见过你。”
“何必这样呢——”玛格丽特眯起眼,嘟起红红嘴唇:“其实我很乐意跟你再来一次的,这次我愿意直接就付你五百美金哟——”
“嘿,女士,我已经跟你说了,真的不是我。我知道在你们眼中,很多东方人都长得很像,所以你认错人,我一点都不会怪你,可是请你不要再——”
我话没说完,玛格丽特就很不高兴的站起来,“唰”的把钞票抽了回去。
“哼,找到新顾客,就翻脸不认人!这个东方老太婆,能比我有钱到哪里去。不要就拉倒,给脸不要脸,LA的东方男孩,要多少有多少!”一大串骂完,玛格丽特气呼呼地走了。留下我和梅医生呆在座位上。载梅医生回旅馆的路上,气氛很僵,梅医生没有再跟我聊一句话。
*
哎……我的沉冤,看来是永远不可能洗清了。
13、流出波兰去
我从这里流浪到LA,
你从那里流浪到LA,
我们各自有我们流浪的护照,
可是谁来给我们的护照盖个章,
让我们入境啊?
美国名校里,争电影系排名前三名的,不外就是纽约大学NYU、南加州大学USC,还有我们这家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
其中争得最凶的,是南加大与敝校,因为两校同在洛杉矶,而且两校的球队,简直是见面就要相杀到眼睛发红的死敌。
*
有一次我走在校园,看到校警部的楼顶上停了直升机,我问身边的多猫同学,能不能跟学校申请,借那架直升机来拍几个空中镜头。
多猫说大概不行,因为名义上,那架直升机要随时为UCLA医学院的急诊室待命,或者要随时准备营救落难的UCLA学生。
“你讲的是‘名义上’,那‘实际上’直升机到底主要是干啥用的哩?接送校长的情妇吗?”我问。
多猫同学摇摇头——
“有没有接送情妇我不知道。但敝校在与讨厌的南加大斗法时,直升机倒满有用的。”
“愿闻其详。”我说。
“有一年两校的足球队要比赛的前夕,敌人南加大的校报头版,竟然刊登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是我们UCLA的‘国徽’,也就是我们校园里的铜雕巨熊,竟然被喷漆喷得全身都是脏字!
“原来是本校世仇南加大的激进派学生,趁半夜潜入UCLA校园来下的毒手,故意在比赛前,触UCLA球队的霉头。这种公然羞辱,UCLA怎么忍得下来这口气,立刻有学生组了敢死队,带了一堆油漆,杀往位于LA另一区的南加大,要去把他们的‘国徽’,也就是他们校园里的古武士雕像,也去漆它个不成人形。
“谁知UCLA敢死队抵达现场,目瞪口呆,原来南加大早有防范,动员了学生近千人,把他们的古武士雕像围了个水泄不通,别说是要去给这尊武士上油漆,根本以雕像为中心点的直径五十公尺圆周都挤不进去。
“UCLA敢死队白白拎着油漆、束手无策,又好生受了对手一场嘲笑,气呼呼的撤退回校。
“过了一个钟头,围在古武士雕像四周的南加大学生犹在喧哗作乐,好像野餐一样,忽然听得‘哒哒哒’巨声逼近,再过一会儿,群树低头、沙尘四起,南加大学生们惶然起身,抬头一看,标明了UCLA四个大字的直升机,如同被魔兽召唤而来的巨灵,声势惊人的从半空压迫而下。
“南加大学生四散奔逃,只剩几十名亲卫队不顾扑头盖脸的风沙,依然拼命围住了古武士雕像。奈何直升机居高临下,只见刚才狼狈离开的UCLA敢死队,这时从直升机里探出头来,把一颗一颗装了油漆的水球炸弹,往南加大国徽之古武士雕像投掷过去,霎时水球炸开,红绿油漆四溅,三分钟内就把威武的武士像漆成一个巨型小丑。
“UCLA敢死队哈哈大笑,直升机优雅的盘旋飞高,从容扬长而去。”
多猫同学叙述告一段落,我们刚好也走到了本校的巨熊铜雕底下。
“UCLA扳回了面子,所以,我想……每个学校都至少该有一架直升机吧。”多猫说。
*
这是很孩子气的两校过招,你吐我口水,我甩你鼻涕。但UCLA和南加大在很多方面的互相较量,当然不会都这么幼稚,而是根据不同的办学态度而来。
比方争冠亚军争得很凶的两校的电影研究所,在收研究生时,采用的标准就不同。南加大的电影研究所,只收拍过电影的学生,意思是起码练过几套拳,才让你挑战少林寺十八铜人阵。但UCLA却不喜欢收大学时就念电影的学生。UCLA可能觉得如果大学已经学过拍电影,毕业后就应该直接进电影圈工作了,何必再进什么电影研究所?
所以UCLA反而特别爱收大学时念各种科系、而且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研究生。应该是相信这样才能持续使电影界视野变开阔、人才变更多样,而且也使UCLA作为一个美国的大学,却能广纳百川,进而与来自不同国家的有潜力年轻人,互相影响。
这种收研究生的态度,也就造成了我们电影所卧虎藏龙的场面,听说每年申请要进这个研究所的学生人数约六千人,从六千人中录取三十名。
同学们彼此当然都摸不清底细,如果有机会看看这人来UCLA以前的作品,就可以掂一掂他的斤两。
*
机会来了,导演课的指导老师,安寨垦教授,提出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