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流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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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流浪记-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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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我现在知道那种密码,知道那个体会了。
*
    从洛杉矶美术馆回来的当晚,象牙室友点燃一盏“转Fa Lun”香油灯,这盏香油灯是他的嬉痞妈妈自制的“法器”之一,油灯上方,系着一个薄铁皮制的圆筒,这个圆筒打了洞,香油点燃,热气上升,铁皮圆筒就像走马灯一样,开始转动,越转越快。象牙妈妈在铁皮圆筒上贴满了她到处搜罗来的各种东方文字,有些显然是食品罐头或者调味料的包装纸上剪下来的字,这八成是她去西藏,看到大家都用手去转动刻满佛经的Fa Lun做祈祷,她可能觉得“手动”很麻烦,“电动”又很不虔诚,就发明了这种“半自动”转Fa Lun装置。Fa Lun一边转,一边还有香味飘出来,创意堪称不凡,只是上面贴着“酱油”、“泡菜”字样的这么个Fa Lun一旦转动起来,到底会感动了哪些神明,令人好奇。
    象牙君抱了两个大垫子过来,我们两个面对泡菜Fa Lun之微弱火光,各据一方而坐。我展读一册诺贝尔奖得主的自传给他听——
    “……研究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一公克的千分之一’的化学物质,怎么会让整个感觉中枢,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变化?……”
    这是诺贝尔化学奖的得主穆里斯,在试过千分之一克的LSD之后,发出的呐喊。穆里斯的自传很古怪,除了服LSD的事,他还提到曾遇见外星人化身为一只会讲话、又会发光的浣熊,来跟他接触。另外还讲他跟名画家欧基芙的通灵之恋,有一次他倒在家中快死了,是陌生的欧基芙,以“灵力”跨越空间,从加州飞到堪萨斯州救了他的命。
    穆里斯这本自传当然不止讲这些怪事,他也讲了不少科学家这种人主控世界后,给人类带来的问题,他讲得清楚有力,因为他本身就是最棒的科学家之一。
    穆里斯说他被朋友喂了千分之一克的LSD后,躺在椅子上,放着音乐,然后呢?——
    “……我看着自己摆脱过去……我觉得我自己好像无所不在……自由了……我的心灵,可以看见他自己……”
    象牙君听我念到这段,很吃惊:“这位老兄,头一次就吞了千分之一克!药效长达八小时!乖乖!康永,我在你的可乐里,只放了万分之一克的一半,药效不超过两小时,这才是‘处女航’的适当用量吧。这位诺贝尔得主第一次碰的LSD量,是你的二十倍啊!”
    “怪不得我没有‘无所不在’的感觉,我大概只在宇宙高空弹跳了一次而已。”我说。
*
    我回想药效逐渐退去的时刻,那时,象牙君带着我,往美术馆的停车场走去,准备开车回家。天已昏暗,从停车场驶离的车,纷纷开亮了车头灯,这时,我发现自己的眼角“被开大”了。平常眼角余光,大概只能勉强感觉得到耳朵后方的动静,可是此时,虽然药效已退,力量尚未消失,只是逐渐“放我回到人间”,我的眼角余光,被放大千百倍,离我身后起码五十公尺远的车灯,感觉上竟像曳光弹般,一颗颗擦脸而过。逼得我不断移动头部、闪避这些车灯。旁边不知情的人,一定以为有蚊蝇绕着我的头飞。
    接下来,我发现脚底也有异。我穿的是鞋底很厚的球鞋,踩在草地上,就算踩到小石子,也不太会察觉。但这时在走向停车位的路上,我发现我每一脚踩下去、再抬起来,都能隔着厚鞋底,感觉到每根被我踩弯的草,反弹起来,敲打在我脚底的轻微撞击。这表示我每走一步,抬脚时就感觉到千百根小草“噼噼啪啪”弹起来打在脚底,这又是全新体验,我故作镇定,自我安抚,但还是举步维艰,别人眼中,只见这个人明明在一片平坦草地上,却走得跌跌撞撞,哪里知道我正在被小草一根一根的“反弹”,提醒我对它们的侵犯。
    我在火光摇曳中对象牙君讲了我以前读到佛经,说佛身上有千手千眼,我并不查觉千手千眼代表什么意思,而现在,我终于明白千手千眼是多大的负担,我只不过两眼的眼角余光被扩大几分钟,我就已经吃不消了,倘若身有千眼,耳闻千音,哪能不崩溃。
    佛能吃得消,那是因为佛已经没有“我”了吧。
    象牙君低眉敛目问道:
    “你见到的造物者,是什么样子的?”
    “我只记得他有个宝座,但我不记得他的样子,我连他长得像西方人还是东方人,或者那个宝座上有没有人,都说不上来。”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造物者?”
    “喂,他把我一吸就吸过亿万银河、吸进宇宙深处,然后,又只让我抬头瞄他一秒钟,就把我退货一样的退回地面上来,他派头这么大,神通这么大,连他用的橡皮筋弹性都特别大,应该是造物者了吧,总不会是个妖怪在冒充吧?”
    “所以,你相信有神啦?”象牙君不怀好意的笑着。
    我摇头:“我只是不会再理直气壮的说没有神这种话了。”
    “你感激我在你的可乐里下药吗?”他问。
    我跳起来掐住他脖子:“下次要拿我做试验,先跟我说一声!不要不声不响就给我下药!谁知道你下一次下什么药,万一害我在美术馆里脱裤子拉屎怎么办!”
 
10、巴黎流过来。
你以为流浪者都是同一种人吗?
未必吧。
流浪者有的易怒、有的易饿、
有的易恋爱、有的易变心、
有的易摆脱流浪、
有的易二度流浪。 
     莉莎同学,筹备拍她的学期制作,是一部都会爱情喜剧,你爱我,我爱你,你爱不到我,我爱不到你,反正就是这些事。莉莎登了广告,征演员,光是寄照片来应征男主角的,就有三百六十几人。
     我们几个同学,把照片摊了一地,几乎铺满半个摄影棚,大家在满地照片间踱来踱去,不时发表几句酸酸的讥评——“这个侧面下巴太长”、“这个怎么长得像卫浴设备推销员”,“这位的酒窝恐怕是拉皮后,把肚脐眼拉上来冒充的”……
     嬉笑归嬉笑,大家还是帮着莉莎,把三百六十几人当中,最帅最有形的三十人挑出来给莉莎过目。莉莎审核通过,就通知这三十人来面试,演段戏给大家瞧。
     面试之日,班上女生个个神情恍惚,只见三十名帅到不行,如同时尚杂志里直接走出来的俊男,轮番上阵,试演着一段又一段莉莎写的爱情戏。好色女葛洛丽亚自告奋勇义务担任这些男生试戏的对手,一遍又一遍跟这些男生说着调情的话,拥抱,互摸头发、脸颊,可真把葛洛丽亚乐坏了。
     总算三十名帅哥都试镜完毕,莉莎半昏晕的望着大家说:“他们真帅……可是,没有一个是对的!”
     我们都点点头,这些男生的好看,似乎反而恶化了莉莎写的那些滥情的对白,就算本来看起来还算诚恳的,在说了那些爱情对白以后,一个一个在镜头上都活象是爱情骗子、牛郎。
     莉莎很沮丧,白忙一场,只有葛洛丽亚很起劲的说:“没关系,我们再找一批男演员来试!”
* 
     为了给莉莎打气,我们当晚带她去看巡回到LA来的有名表演“得拉格鲁搭”。
     “得拉格鲁搭”,一出从头到尾都在观众的头顶上演出的特技,会把习惯待在地面的人,带向蜘蛛的世界。
     进场时,观众一个一个被带进全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场地。没有座位,我们在黑暗中不知所措的站着,忽然上空有声音指示我们尽所能地发出动物的吼叫声,于是,大家就开始鬼叫,贝尔学狮子,我学乌鸦,莉莎学狼,麦锁门学猴子。
     大家乱叫了一阵,头顶上的天花板忽然好像黎明时那样,微微亮起来。我们这些聒噪的动物住嘴,抬头,蒙蒙天光里,窜过无数神秘影子,半飞半爬,半人半蜘蛛的,在天上飕飕来去,表演开始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都很奇特,天花板裂开,天上开始洒水,观众湿淋淋的四处躲水,忽然尖叫连连,四个蜘蛛人从天而降,各自抱住一名观众,然后“咻”的一声腾空而去!
     我们听到莉莎的尖叫声,抬头一看,莉莎被蜘蛛人掳走了!
     莉莎被蜘蛛人紧紧抱在怀里,在半空中回旋弹跳,我们几个在地面上,只听见莉莎的尖叫渐渐夹杂了狂笑、欢呼。莉莎在半空中甩动金发、甩落的水珠,溅在我等的脸上,我们几个,像工蚁亲眼目睹蚁后被蝴蝶带出门去狂欢,多少有点错愕。
     另外三个蜘蛛人,都一直在更换“乘客”,大概玩一下就降落到地面来,放掉原来抓的人,改抓另一个观众,搅得全场大乱,有的观众闪避,有的抢着要当人质。怪的是,抓走莉莎的这名蜘蛛人,竟然始终没换人,起码抱着莉莎在半空玩了五分钟,才把她放回了地面。
     莉莎回到我们身边了,金发湿淋淋还在滴水,绿眼睛闪闪发光。
   两天后,我们准备帮莉莎展开第二波男主角的面试,没想到莉莎跟我们说:男主角已经找到人选,下午就会过来排戏。
     下午,男主角出现了,是“得拉格鲁搭”的那个蜘蛛人。
*
     蜘蛛人名叫尚保罗,法国人,手长脚长,头发长。吊着弹簧锁飞来飞去的时候,因为实在看不清楚,所以还蛮帅的。恢复为日常打扮的尚保罗,长的其实有点平凡。
     但显然莉莎并不这样想。她称赞尚保罗的浓重法国口音,果然,尚保罗念出莉莎写的那些肉麻爱情对白时,很神奇的,就变得不肉麻了。
     尚保罗到底有没有照着剧本念,我其实根本听不清楚,他在英文里呢呢哝哝夹杂着法文,性感吐纳,销魂的鼻音,念完一段对白,我们这些男生都听的一头雾水,莉莎却兴奋得要命,说完美的男主角终于“从天而降”。
     尚保罗的确是“从天而降”的,我怀疑他抱住莉莎飞行的时候,到底对莉莎做了些什么,让她如此的神魂颠倒。“得拉格鲁搭”是每周要演四场的表演,蜘蛛人尚保罗的蜘蛛网上,到底捕捉过多少个猎物?
*
     男主角既定,莉莎的都会爱情喜剧开始拍摄,情节大概是男主角同时交往两个女朋友,一个女的是警察,另一个女友是逃犯。剧本马马虎虎,尚保罗的演技尤其烂。他实在只适合在半空飞来飞去,不适合演爱情戏。可是导演莉莎很满意,每天都露出幸福的笑容。莉莎家有钱,她愿意花钱拍一部口齿不清的爱情片,没人可以说话,只是同组的男生同学,都对这位以情圣姿态出现的尚保罗略有敌意。尤其像公牛同学这样的美国帅哥似乎特别受不了法国男生的“盅惑”手段。
*
     片子拍得无聊而顺利,有一天收工后,莉莎带拍摄组到冲印室去看前一天拍出来的几场戏。这是拍片过程中的重要步骤,确认以拍过的场次都没问题,有问题就要尽快安排补拍,要不然时间拖久再要补拍就麻烦了,树叶可能掉了,布景可能拆了,说不定演员头发烫卷了还是鼻子垫高了呢。
     我们在冲印室一场又一场的检查冲洗好的片段,其中有一场是尚保罗跟女逃犯道别的戏,播映到这场的时候,担任摄影师的公牛同学,忽然偷用膝盖碰碰我,对我眨眨眼。
     这场道别算是吻戏,但只是亲额头而已,莉莎剧本上写的是“男主角在女逃犯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尚保罗当然也照着这样演,镜头很简单,导演莉莎只要求拍了两遍,拍第二边是以备出状况比方说有底片刮伤时,有备用的片段。
     我记得很清楚,拍片时,拍完第二遍,莉莎喊了“卡”,就起身去接个电话,谁也没有料到,尚保罗见莉莎走开,就又跟饰演逃犯的女演员抱在一起,四目相望。我们这些工作人员,既不是导演,也不是法国驻美大使,当然就都没说话,演员要抱在一起培养感情,那是敬业的表现,没道理打断人家。
     接下来的事有点超出剧本范围,尚保罗跟女逃犯竟然开始热吻了,而且正是传说中的“法式接吻”,吻到舌头在对方的脸颊里活动的地步。莉莎还在接电话,根本不在棚里,我们现场工作人员还是假装各忙各的。
     谁知道杀千刀的摄影师公牛同学,悄悄又开动了摄影机,也不通知副导演,自己用手指在镜头前比了个“三”,表示是同一场戏的第三遍拍摄。
* 
     莉莎导演当然不知道有“第三遍”的存在,当银幕上出现公牛用手指比出“三”时,莉莎困惑的翻了翻场记表:“这场有拍第三遍吗?场记表上没写啊。”
     不过,接下来她就顾不了什么场记表有写还是没写了。银幕上出现尚保罗与女逃犯热情拥吻,长达三十秒。这个长度是因为莉莎当时接完电话了,不然,照发展趋势判断,再继续三分钟也有可能。
     莉莎目瞪口呆,瘫在试片室的椅上。
     我有点同情她,但我跟公牛君以及其他工作人员一样,实在不想再忍受尚保罗的烂演技,也不想再看尚保罗作威作福的整天开莉莎的名车,吃昂贵餐厅让莉莎买单,还有,不断在莉莎耳根呢喃一串又一串我们都听不懂的法文。
     蝴蝶当然可以到蚂蚁的世界来玩,哪一国蝴蝶都行,但不能把蚂蚁完全当白痴对待,蚂蚁又不是白蚁。
*
     我们本来以为莉莎会立刻把尚保罗换掉的,结果,莉莎换掉的是那个演女逃犯的演员!
     我们继续忍受尚保罗恶心的烂演技,更倒霉的是,因为女逃犯换了人演,前面已拍过的十几场爱情戏全部得重拍,要再恶心一遍。
     至于尚保罗是什么时候被换掉的呢?
     当莉莎收到她的电话账单,发现尚保罗常常用她的电话打到巴黎的同一个号码去。莉莎拨了这个号码,发现对方是尚保罗住在巴黎的太太。
     莉莎哭着把尚保罗开除了,尚保罗大声哭喊着法文,在摄影棚理当场跪下,抱住莉莎的大腿,不肯离开。我们这些现场目睹的同学,不免又都对法国男人的多情,产生了另一种由衷的敬意。
    尚保罗毕竟被开除了,反正,他还是可以在“从天而降”时,继续物色可以抱的美女,每巡回到一个大城市,又有更多的美女。
     至于莉莎的片子,莉莎换了整批演员,也改了故事,这次,她不要让男主角同时爱上女警官跟女逃犯了,她把故事改成女警官爱上一个男逃犯,最后又把男逃犯开枪杀了。
     改是改了,依然是个烂剧本就是了。
*
     喔,对了,还有一个人也被换了,公牛同学改任制作助理,摄影师换成我。
     “我是不会多拍导演不要的镜头的。”我对莉莎说。
 
11、流浪者之骂
骂人有很多理由,有时是想羞辱你,
有时是想唤醒你,反正有很多理由。
只有这个理由,是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的。
“就为了这个,也可以骂人啊?”
“可以啊。”流浪者做很多事都是不得已的,
包括骂人在内。  
     虔诚基督徒,我的同学贝尔,决定要去黄石公园取景,为他歌颂上帝的学期作业片,拍些“造物者奇迹”的证据。贝尔选了我当他的摄影助理,而摄影师,则轮到非洲来的黑人女孩,赞那布小姐担任。
     赞那布满头绑着一根根像小型九节钢鞭的小辫子,每根小辫子的辫尾拴着一个小贝壳,甩起头来像同时摇动十面拨浪鼓,声势惊人。
     我跟赞那布一边准备着要带的各种望远镜头、显微镜头,还有星光滤镜、黄昏滤镜等各种效果滤镜,她开始咳声叹气——
     “贝尔不会要我们拍蛇吧?我小时候被蛇咬过,昏睡了两天,我很怕蛇。”赞那布说。
     “我也不想看蛇对我吐舌头,可是我更不想看到熊对着我滴口水。贝尔不会叫我们去拍熊吧?”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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