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寻找最恰当的结构和叙述方式。这样,因为表现对象——人物的本质差异,结构形式和叙述方式就呈现着各自的架构和形态,不拘一格,也难见熟路。《约会》是柏杨短篇小说中篇幅较长的,写一位侨居国外大半生的六十七岁男子回到曾经发生初恋的小城,于重病在身而不顾,夜里重新踏踩曾经与恋人走过的一个又一个角落,回嚼如酒如诗的初恋的美好,在一个越过半个世纪的老人心里引发的复杂感受。整篇作品就只有这个老人,没有矛盾没有伏笔,这是很难写的一种结构。我却看到在这样单调的时空里,柏杨把一个人的情感体验写得动人心弦,而叙述方式也让我联想到意识流文体,却又不是。一个短篇小说,一个单调的时空背景下的老人,写得如此自如又如此令人感伤,真可见柏杨笔下功夫,也是我前述的以描写对象选择结构和叙述方式的别具一格的文本。与这个短篇构成对照的是《夜掠》,也是从出场到谢幕只有一个人物,却是一个年轻的女性,一个自我顿悟了因自强自尊而耽误了婚恋的女人,用一种近乎变态的自我惩罚的方式做一回自我放纵,夜间出游,寻找随便遇到的男子,寻找被强暴的快感,结果却被一个醉鬼吐得满身满脸……单从结构说,以一个人物的单独行为构成一篇小说,把一个复杂的心理和情感写得如此生动逼真,真是让我钦佩。另有前述的《秘密》,就其丰富的故事背景和内容,也许可以展开一部长篇小说,柏杨却把它裁剪成不足万字的短篇小说,时间仅只半个夜晚,空间是一个家族花园,以两个恋爱男女现在时的行为,一步一步揭开过去时的一桩惨烈的家庭悲剧,把一对毒如蛇蝎的男女的丑恶灵魂展示出来。这个结构和叙述方式,非大家手笔想能做成。
我甚为敏感柏杨小说的语言,简洁干净,紧紧把握着人物的心理走势和情绪脉络,达到一种准确到位而又丝毫不过不及的叙述,也达到揭示人物心灵隐秘刻画个性的艺术效果。没有一句废话,也不见游离人物心理动向之外的一句闲话。我之所以对此尤为敏感,是常见某些小说里不着人物裙边发梢的废话闲话多余的话,作者不管笔下人物此刻心理的冷暖,只顾自己随着兴趣和性情离题三尺地卖弄,把叙述的大忌变为得意。柏杨的叙述语言和描写语言,都把握着一个艺术的度,这个度决定于笔下的人物,这也应是如何把短篇小说写得短的一条途径。另,语言的简约和含蓄,应给读者丰富的想象余地和再创造的开阔空间,确也是作为作家基本功力不可轻而大意的事。《重逢》里我已列举过的那个出狱的男子,在火车上意外撞见妻子,柏杨只写了“头等车厢”的环境,再写了妻子“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指”,这样的细节,再不做多余的介绍,就让读者理解到妻子为什么会倚到那个男人的肩头了,把复杂的过程全部省去了,留给读者关于情感的分量和价值再审视的一个含蓄而又严峻的空间。读到此处,我确切领悟出,含蓄既是一种语言功夫,更是柏杨独禀的语言智慧,一种天赋的自然呈现。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柏杨回到西安,走后我才知道,陕西作家协会搞联络接待的同事说,无法与我联系上。我那时住在西安城东郊一个偏僻村庄,不通电话,我便错失了拜见柏杨先生的机会,甚以为憾。许多年后,我系统阅读柏杨的小说,这种积久的遗憾得到很大的补偿,不敢说全面,我已经在精神内质和心理气脉上,得知到了柏杨。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到过我的体验,想要了解和学习一个作家,最好的途径是阅读他的作品。道理很简单,作家可能在社会生活中因种种因由隐蔽某些观点,甚至坚不吐口;而在稿纸上,作家总是煞费苦心倾其所有能耐,把自己关于社会关于人生的理解和体验展示出来,那一行行文字中就呈现着作家的思想和人格。我阅读柏杨的作品,也在阅读柏杨;我被一篇篇小说的多是悲剧人生的人物感动着震撼着,也被关注着并把社会生活的不公和人性里的恶展示出来的柏杨先生的人格和思想震撼着感动着,一个令人敬重也钦佩的柏杨的风骨铸入我心里。
柏杨的小说,全部面对社会底层的各种生活位置上的男女,又都是不合理社会结构里人的无能逃脱的悲惨人生,还有人本身的丑和恶给他人制造的灾难;即使如爱情范畴的小说,也是更多地透析着上述两方面的决定性背景和因素。我便看到柏杨面对这些悲惨人群的凛然姿态,把这些人的命运遭际诉诸文字,向社会抗争和呐喊,柏杨的思想,柏杨整个的情感倾向,柏杨一双冷峻的眼光的关注点,都在社会大众人群里。这样的作家,我是引以为敬重和钦佩的。2007年9月11日于二府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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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1
她蓦然仰起脸。
那古老的壁钟敲了四下,每一下都敲到她内心深处,两行泪珠淌下来,膝盖在霍霍发痛,脊椎神经一阵一阵地往上抽动。朋友们围在四周,搓着手,想安慰她几句,但是,一想到一切安慰都不能发生效果时,嘴巴就自然合住了。
她重新低下头,双手紧紧地握在胸前,嗫嚅地祷告着,身上的肌肉因激动而颤抖,她似乎听到一个平安的声音,也似乎闻到一种平安的气息。
医生从手术间走出来。
“大夫!”朋友们迎上去喊。
医生看了一下他们,又看了一下跪在长椅旁边的病人的年轻妻子。
“你们为什么不早点送来呢?”医生愤怒地叫,推开大家,匆匆跑向另一个房间。
妻子大声哭泣了,朋友们又回到她身旁,每个人的脸色都很苍白。
医生带着几个助手又跑回手术间。
钟敲了五下。
“起来坐坐吧!”朋友们劝她说。
她已跪了四个小时,双膝痛得像被利斧从当中砍断似的,只是,她不肯起来,她咬牙忍受着,希望能分担一点丈夫的痛苦。
手术室的绿灯亮了。
“大夫!”大家冲上去围住医生。
“一切良好,”医生擦擦额角的汗,“不过,我希望和各位谈谈。”
好消息拨开妻子心头的云雾,她被朋友们扶起来。
医生房间的门,从里面扣着,在外面是听不到什么的,隔着细纱窗帘,只隐约看见医生严肃地比划着手势,仿佛是解释一个重要的问题。年轻妻子几乎闭着眼睛,最后,缓缓地双手捂住面孔。
年轻妻子留下来照料开刀后的丈夫,朋友们要先回去了,在送他们走的时候,她报给他们一个感激的和勇敢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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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2
一个万里无云的下午。
国钧把饭碗一推,抹抹嘴,就一溜烟跑回宿舍,第一件事是飞快地刷起牙来,白沫喷到鼻孔里,他不得不连打两个喷嚏。漱过口,他又刷第二遍,接着洗脸,刮胡子,一条长长的伤口流出鲜血。他穿好衣服,打上领带,在镜子前面仔细端详了一会,又梳了梳头发,把皮鞋擦亮。然后,从抽屉里摸出乒乓球拍子,兴兴头头地,向饭厅走去——他本来是要跑的,为了表示镇静,才故意安步当车,但他的心已经飞了。
燕君和几位女同事并肩走出来,女孩子们都是细嚼慢咽的,她们刚刚吃完。
“方小姐,”国钧说,竭力做得非常自然,“打乒乓球呀!”
“我还要洗手。”燕君说。
“我等你。”国钧跟在背后。
“奇怪,为什么不邀我们打?”一个女同事朝着他大声嚷。
“你肯赏脸吗?”
“卖你的什么贫嘴!”
燕君回到房间,国钧在走廊上踱着,用乒乓球拍无聊地击着掌心,腿都站酸了,看看表,已等了半个小时。女同事们从他身旁经过的时候,都给他一个鬼脸,他想抽纸烟,又害怕嘴里有烟味。
好容易,燕君慢慢地走出来,国钧伸手试探着想挽她,被燕君一甩,只好搭讪着缩回。
到了空无一人的游艺室,燕君停住脚。
“走呀!”国钧说。
“不是打乒乓球吗?”燕君装糊涂说。
“大慈大悲的小姐,”国钧跺脚说,“饶了我吧!”
燕君笑了,转身从后门穿出去。后门外有一片幽静的竹林,斜阳稀疏地漏到地上,两只麻雀追逐着在枝头上飞。他们踏着落叶,走了一段路,找到一条石凳,燕君坐下来,国钧也坐下来,把手臂绕到她背后,温柔地抱住她的细腰,两个人的鬓角摩擦着。
“答应我,燕君!”国钧哀求说。
“答应什么呀?”
国钧一条腿跪下去。
两人的爱恋已非一日了,从燕君踏入这个学校教书那天起,她那光鉴照人的艳丽,就抓住所有男同事们的心,经过一番艰苦竞争,国钧才慢慢占到优势。燕君很喜欢打乒乓球,国钧也很喜欢打乒乓球,两人经常在游艺室对垒到华灯初上。最初,他们是认真地打;逐渐地,他们边打边谈;后来,打乒乓球竟成了约会的借口。燕君这个从患难中长大的北国女孩子,她选上国钧,不是偶然的,她每逢看到他那蕴藏着坚毅意志,像军舰锅炉似的胸脯,心就怦怦乱跳。不过,她瞒着她的感情,两年来,国钧不知道碰了多少壁,有一次在她给他难堪后,竟吐出大口鲜血,燕君难过了半个多月。
现在,燕君到底点了头。国钧从头昏脑涨中发现他所面对的竟然不是幻觉,就疯狂地把燕君抱到怀里。这时,夜幕正拉下来,一颗星从天边把它钉住,燕君抚在国钧胸前的纤手,也滑过他的肩头,两人的嘴唇吻在一起,身子都要合而为一了。
一个月后,他们的婚礼,在学校大礼堂举行,喜筵中掀起闹新郎新娘狂潮。同事们和男女学生们,轮番敬酒,如登仙境的国钧一律来者不拒。几个好朋友在一旁劝他,燕君也用眼瞪他,他也知道勉强人喝酒是一种虐待狂的心理作祟,可是,表面上,敬酒总是好意。
“我替他喝!”燕君接过敬酒的杯子。
“好,”大家哄堂叫,“新娘心疼新郎哩!”
“我来!”国钧夺过杯子,一饮而尽。
跟着雷动的掌声。
他们的洞房设在乡间,夜深,人静,柔和的灯光下,燕君换上粉红色睡衣,斜靠着沙发,一面慢慢地剥着橘子,一面不时地抬起眼皮瞟一下坐在她身旁的新婚丈夫——他今天更英俊了,她用手塞一瓣到他嘴里,他嚼着。
“我的肚子有点痛。”国钧说。
“一定是酒喝得多了。”
“简直不可思议,”国钧摸弄着燕君的脸说,“你成了我的妻子!”
燕君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把脸凑上来。
“睡吧!”国钧说。
“不。”
“又不,”国钧抱起她,“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妻子,不能再不了。”
“小心我不理你。”她蜷卧到床角。
“我替你脱衣服。”
“别毛手毛脚的,我会。”
“我的肚子痛得厉害。”
“请个医生好不好?”
国钧没有回答,他感觉到似乎有一个东西在肚子里爆炸,他弯下腰,扶着床,支持了一会,像血管破裂了似的,鲜血从痉挛的大口里,喷了出来。燕君顾不得掩住已被解开了的内衣,赶紧跳下来扶住他,想把他扶到床上,可是国钧已匍匐到地下,发出颤抖的、使人血液都冻结的号叫。
旅途3
一年过去,燕君生下一个男孩。
这是一个美满婚姻,夫妻同在一个学校任教,又有一个可爱的小宝贝。在千千万万的天涯浪子中,有几个人能享受这样的家庭温暖呢?又有几个人能生活得这么安谧甜蜜呢?
课余,俪影徘徊在竹林,也徘徊在游艺室。
“很久不打乒乓球了呢!”燕君抱着孩子,对她的丈夫说。
“等我儿子找女朋友的时候,让他们打吧!”
“好厚的脸皮!”
“别骂,我一定把孩子教养好,我们这一代给他们留下的是什么呢?是贫困,是愚昧!”
燕君哼着小曲,孩子傻笑着,国钧弯腰亲他的脸蛋,接着一下子又亲到燕君的酥胸上。
“你真是又俗又讨厌!”燕君喊。
“将来回到故乡,爸爸看见有你这么一个漂亮媳妇,又有这么漂亮的孙儿,真不知道怎么高兴呢!”
欢乐是无穷的,柔情蜜意像一潭迷人的春水,他们永远沉没到里面了。
然而,却有一道阴影横亘在这对恩爱夫妻的心中,谁也不肯说出口,但谁都在隐隐担忧,那就是做丈夫的大口吐血的次数增多,而且每次都痛苦不堪。
“看看医生吧,国钧!”燕君硬着头皮提出。
“不用,死不了。”
国钧不是不肯看,实在是他不敢面对现实。夫妇两人的薪水仅够维持日常生活和孩子的奶粉,哪有多余的钱呢?万一是重病又怎么办呢?
可是,到孩子满四周岁的时候,国钧几乎每隔两三天就有一次大量吐血,人也一天弱似一天!
“我害的什么病呢?”他颓丧地说。
“无论如何,到医院看看吧,”燕君求他说,“钱固然重要,人更重要。去吧,为了我,为了孩子!”
由燕君陪着,国钧怀着不安的心,去医院检查。
“不能确定是什么病,”化验完毕之后,医生说,“也可能是胃溃疡,必须开刀,越快越好。”
国钧问了下手术费用,燕君又详细向医生探询一遍病情,他们怅然走回宿舍,路上,燕君握住国钧的手,两颗因不同原因而都冰凉的心,结在一起。
他们的朋友们听到国钧非开刀不可的消息,都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怎能眼睁睁看着老朋友这样下去呢,大家很快凑了一笔钱,不管国钧接受不接受,硬把他送进医院。
手术时间延续了四个小时,燕君一直跪在走廊的地板上祈祷,朋友们围着她团团转,她的双膝痛得像被利斧从当中砍断似的,但却不肯起来,她咬牙忍受着,希望藉此分担一点丈夫的痛苦。
手术室的绿灯亮了,医生踉跄地走出来。
“一切良好,”他擦擦额角的汗,“不过,我希望和各位谈谈。”
动过手术后的国钧,复元得很快,他眼睛里闪动着获救的光芒。
“我要出院了,”一个月后,他就提议,“这次花了不少钱呢。”
燕君苦劝他再在医院里休养一个时期。
“我已有见好了,又能够走动了,还有什么关系?我正想大吃大喝一顿,几年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快过!”
出院时,国钧坚持着步行走回去。
“燕君,辛苦了你!”蹒跚着,他感谢他的妻子。
燕君紧偎着他。
“你怎么不说话呀?”他怜惜地挽起她的手臂。
“我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一进房门,他就把孩子高高举起,吻个不停。
“爸爸,”孩子结巴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爸爸住医院了呀,”国钧把孩子抱到怀里说,“爸爸好了呀,爸爸要给宝宝多挣钱,要给宝宝买糖,要给宝宝念书!”
“宝宝要上学!”
“五岁才能上学呢,”做爸爸的说,“再过一年,你才五岁呢,爸爸每天送你,接你!”
“爸爸真乖!”孩子吃吃地笑了。
爸爸也吃吃笑了,他像沉船的海员在筋疲力尽的时候,忽然脚踏实地一样地喜不自胜,他眼前展开的是一幅美丽的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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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4
无病一身轻,国钧每天都起得很早,到院子里练太极拳,一面练,一面满意地欣赏着自己日渐健壮的胳膊。
除了上课,做家事,国钧把时间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