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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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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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不妙,结果这种‘非辨证法式’的研究彻底坐了冷板凳。不过对于独角兽的存在却是任何人都不能无视的。毕竟这东西不同于假设,而作为实实在在的实物摆在那里。于是几个专家花了一年时间对这头骨进行了考证。他们也不能不得出这样的结论:头骨并非赝品,的的确确是独角动物的头骨。最后,科学院委员会认为它不外乎是同进化无缘的畸形鹿头骨、不具有作为科研对象的价值,退还给了列宁格勒大学的彼洛夫教授,再无下文。
“彼洛夫教授那以后也始终怀有希望,等待时来运转,以便自己的研究成果获得承认。可惜随着1940年苏德战争的爆发,这一希望化为泡影,教授亦于1943年在失意中去世。头骨也在1941年列宁格勒攻防战的白热化阶段下落不明。因为列宁格勒大学在德军炮击和苏军的弹雨之下沦为一片废墟,更何况头骨!就是这样,足以证明独角兽存在的惟一证据杳无踪影了。”
“就是说完全成了一团迷雾?”
“除了照片。”
“照片?”我问。
“照片,头骨照片。彼洛夫教授摄了近百张照片。一部分躲过战火,今天仍保存在列宁格勒大学资料馆里。”
我从她手中接过书,眼睛盯在她指的照片上。照片相当模糊,但大致轮廓还看得出。头骨放在铺着白布的桌面上,旁边摆着一块手表以示其大小。额正中画有一个白圈,标明角的位置。不错,的确和我从老人处得到的头骨同种同类。除了角的根部残存与否之外,其他一切看上去都毫无二致。我目光落在电视机上的头骨上。它被T 恤包得严严实实,从远处看去活像一只熟睡的懒猫。我颇费踌躇,不知该不该把自己有块如此头骨的事告诉她,终归还是决定不告诉。所谓秘密,正因为了解它的人少才成其为秘密。
“头骨真的在战争中毁掉了?”
“呃,实情如何呢?”她边用小指尖摆弄额前的头发边说,“按书上的说法,列宁格勒战役异常惨烈,就像用压路机把大街小巷统统依序碾过一遍,而大学又是其中损失最重的地方,因此恐怕还是认为头骨被毁掉较为稳妥。当然,彼洛夫教授在战斗打响之前把它偷偷拿出藏在哪里也是可能的,或者德军作为战利品带往某处也未可知……但不管怎样,后来再无人目睹过那块头骨。”
我再次看了看那幅照片,而后砰的一声合上书,放在枕边。我开始沉思,现在我手上的头骨果真就是保存在列宁格勒大学的那块呢,还是在其他地方发掘出的另外一块独角兽头骨呢?最简单的办法是直接询问老人——你是在哪里搞到这块头骨的?为什么赠给我?反正送交模糊完毕的数据时要再见老人一次,届时询问即可。眼下冥思苦索也无济于事。
我眼望天花板,怔怔地想着。正想之间,女孩把头放在我胸口,身体紧紧从旁贴来。我伸手抱过她。随着独角兽问题告一段落,心情多少畅快了,但阳物仍毫无起色。好在起也罢不起也罢看样子她并不介意,只管用指尖在我肚皮上窸窸窣窣地画着莫名其妙的图形。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10。世界尽头(围墙)
一个阴天的下午,我来到看守人小屋跟前。我的影子此时正在帮看守人修理木板车。两人把车拉到广场正中,拆下旧垫板和侧板,正把新的换上。看门人用熟练的手势把新木板刨光,影子则用锤子敲打。看来影子的模样较之与我分别时几乎没什么变化。身体情况也不像很糟。但动作总好像有点不大自然,眼角现出似乎不快的皱纹。
我一走近,两人停手抬起脸来。
“有什么事?”看门人问。
“嗯,有句话要说。”
“工作马上就完,在里边等一下。”看门人往下看着刚才刨的木板说道。
影子一闪瞟了我一眼,旋即继续工作,估计对我满肚子意见。
我走进看门人小屋,坐在桌前等待看门人返回。桌面一如往常地乱七八糟。看门人收拾桌面只限于磨刀之时。脏乎乎的碟盘、水杯、烟斗、咖啡末儿和木屑一片狼藉。惟独壁架上排列的刀具井然有序,倒也赏心悦目。
看门人好久都没返回。我胳膊搭着椅背,百无聊赖地望天花板消磨时间。镇上时间多得令人忍无可忍,人们也就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各自打发时间的方法。
外面,刨木声打锤声一直响个不停。
又过了一会,门开了,但过来的不是看门人,是我的影子。
“没工夫慢慢谈,”影子在我身旁边走边说,“只是来仓库取钉子。”
他打开里面的门,从右侧仓库取出钉盒。
“注意,好好听着,”影子一面比试盒中钉子长度一面说,“先绘一张镇子的地图。不要问别人,要用你自己的脚自己的眼睛实地勘察。大凡眼睛看到的,一律绘下,不得漏掉,哪怕再微不足道。”
“可要花时间的哟!”我说。
“赶在秋天结束之前交给我。”影子快速说道,“再配上文字说明。尤其要注意围墙的形状、东面的森林、河的入口和出口。就这些,记住了?”
言毕,影子看也没看我一眼,径自开门离去。影子走后,我将他的话复述一遍:围墙的形状、东面的森林、河的入口和出口。绘制地图——主意的确不错。这样既可把握镇的基本结构,又能有效地利用剩余时间。更可欣慰的是影子仍在信赖我。
稍顷,看门人来了。他进屋先用毛巾擦了把汗,又擦去手上的污垢,这才一屁股坐在我对面。
“那么,什么事啊?”
“来见见影子。”我回答。
看门人连连点头,给烟斗装满烟,划火柴点燃。
“现在不行。”看门人说,“抱歉,还为时太早。时下这个季节影子还很有力气。要等白天再短一点才成,我不会亏待他的。”
说罢,他用手指把火柴杆折为两段,扔进桌上的碟子里。
“这也是为了你好。要是在中间阶段同影子藕断丝连,日后有很多麻烦。我见过好几个这样的例子。我不至于为难他,你就再忍耐些日子。”
我默默点头。一来我说什么他都不会理睬,二来反正我已同影子大致谈过了。往下只消等待看门人给我机会就是。
看门人从椅子欠身立起,走到水龙头前用大大的瓷杯喝了好几杯水。
“工作可顺利?”
“啊,一点点习惯了。”我说。
“那就好。”看门人接着说道,“做工作最好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工作不踏实人难免想入非非。”
外面继续传来影子打钉的声音。
“如何,不一块散散步去?”看门人提议,“让你见识一下有趣的东西。”
我随着看门人走到门外。广场上影子正在车上敲打最后一块木块。除去支柱和车轴,车已焕然一新。
看门人穿过广场,把我领到围墙瞭望楼下。这是个闷热而阴沉的午后。从西面鼓胀上来的乌云遮掩了围墙上空,看情形马上就要下雨。看门人身上的衬衫已被汗水整个浸透,紧紧裹着他巨大的躯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这是围墙。”看门人用手心像拍马一样拍了几下墙壁。“高7 米,把镇子团团围住。能翻越它的只有飞鸟。出入口仅这一道门。过去还有东门,现在已被封死,你都看见了,墙是用砖砌的,但不是普通砖,任何人都甭想碰伤它毁坏它,无论大炮还是地震、狂风。”
说罢,看门人从脚下抬起一截木棍,用刀削尖。刀快得简直富有诗意,转眼间木棍就成了小楔。
“好么,注意看着。”看门人说,“砖与砖之间没有粘合物,因为无此必要。砖块相互紧贴紧靠,其缝隙连一根头发丝都别想伸进。”
看门人用锐利的楔尖在砖块之间戳了戳、竟达一毫米也戳不进去。继而,看门人扔开楔子,用刀尖划着砖块表面。声音尖锐刺耳,却留不下丝毫伤痕。他看了着刀尖,折回放入衣袋。
“对这围墙任何人都奈何不得。爬也爬不上。因为这墙无懈可击。记住:谁都休想从这里出去,趁早死了那份心思。”
随后,看门人把大手放在我背上。
“晓得你心里不好受。但这过程任何人都要经历,你也必须学会忍耐。那以后就会时来运转,就再也不会烦恼不会痛苦,四大皆空。什么瞬间心情之类,那东西一文不值。忘掉影子,我不会为难他。这里是世界尽头。世界到此为止,再无出路。所以你也无处可去。”
如此言毕,看门人又拍了一下我的背。
回来路上,我在旧桥正中靠在栏杆上,眼望流水思索看门人的话。
至于我是何以抛弃原来世界而不得不来到这世界尽头的,我却无论如何也无从记起,记不起其过程、意义和目的。是某种东西、某种力量——是某种岂有此理的强大力量将我送到这里来的!因而我才失去身影和记忆,并正将失去心。
水流在我脚下发出舒心惬意的声响。河中有块沙洲,上面生着柳树。依依长垂的柳枝随着水波得意地摇曳不止。河水妩媚多姿,晶莹澄澈,深处的岩石附近,游鱼历历可数。看河时间里,我不知不觉地恢复了平素沉静的心情。
桥下是石阶,可以下到河中沙洲。柳树阴下放有一凳,周围常有几头独角兽歇息。我时常下到那里,掏出衣袋里的面包,撕成一块块喂它们。它们几经迟疑,终于悄然伸长脖子,从我手心舔起面包屑。而这往往只限于年老者或幼小者。
随着秋意日深,它们那使人联想到一泓深湖的眼睛渐渐增加了悲哀之色。树叶退绿,百草凋零,告诉它们忍饥挨饿的漫长冬季正一天天逼近。而且如老人所预言的,对我恐怕也是漫长而难熬的季节。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11。冷酷仙境(穿衣、西瓜、混沌)
时针指到9 点半时,女孩翻身下床,拾起掉在地板的衣服,慢慢悠悠穿在身上。我在床上躺着,枕着胳膊用眼角呆呆瞧她穿衣。那一件件裹上身体的光景,使得她宛似冬日里瘦削的小鸟一样动作流畅而得体,充满静谧感。她向上拉上裙子拉链,依序扣好衬衣扣,最后坐在床沿穿上长筒袜。末了,吻了吻我脸颊。脱衣服的方式富有轻力的女孩想必为数不少,而穿衣服时给人以美感的则寥寥无几。她穿罢所有衣服,用指尖往上撩起长发理了理,于是房间里的空气仿佛替换一新。
“谢谢你招待的美餐。”
“不客气。”
“你经常那样自己做东西吃?”她问。
“要是工作不很忙的话。”我说,“工作忙时做不来。随便吃点剩的,或到外面吃。”
她坐在餐椅上,从手袋掏香烟点燃。
“我自己不怎么动手。从根本上说我不很喜欢弄锅弄勺。一想到7 点前要赶回家做一大堆东西再逐个打扫到肚子里,就觉得头痛。你不觉得那一来活着就像只为这张嘴巴似的?”
“或许。”我也有同感。
我穿衣服的时候,她从手袋里取出小记事簿,用圆珠笔写了点什么,撕下递给我。
“家里的电话号码。”她说,“要是想见我或有好吃的剩下,就请打个电话,我即刻报到。”
女孩带着该还的三本哺乳类书走后,房间好像顿时寂静得出奇。我站在电视机前,取下衣服罩,再次细看那独角兽头骨。尽管堪称证据的证据一件也未掌握,但我还是开始觉得这头骨很可能就是那位薄命的青年步兵大尉在乌克兰前线掘得的谜一样的头骨本身.越看越恍惚觉得头骨漾出某种类似奇特因缘的氛围。当然,或许由于刚刚听过那段叙述才有如此感觉罢了。我几乎不意识地用不锈钢火筷再度轻叩头骨。
之后,我归拢碟碗杯子,放在水槽里洗,用抹布擦净餐桌。差不多到了该开始“模糊”的时间。为免受干扰,我把电话转到录音服务功能,拔掉门铃接线,除了厨房外熄掉家里所有的灯。我必须在两小时之内自己一人集中全剧精力进行模糊运算作业。
我进行模糊作业的通行令是“世界尽头”。我根据“世界尽头”这一标题下带有高度私人意味的剧情,将分类运算完毕的数值转换为电脑计算用语。当然,虽说是剧情,却同电视上经常出现的那种完全是两回事,而更为混乱、更无明晰的情节,无非姑且称之为“剧情”而已。但不管怎样,全然没有人教给我它具有怎样的内容。我所知道的仅仅是“世界尽头”这个标题。
决定“剧情”的是“组织”里的那伙科学家。我为当计算士经受了一年训练,通过最终考试后,他们把我冷冻了两个星期。这时间里,他们把我的脑波巨细无遗地审查一遍,从中抽出我的意识核,将其定为我进行模糊作业时的通行令,又反过来输入我的脑中。然后告诉我:这便是你用于模糊的通行令,标题叫“世界尽头”。由此之故,我的意识彻底成了双重结构。就是说,首先具有作为整体混沌状态的意识,而其中有个如同梅干核那样的集约混沌状态的意识核。
但是他们没有教授我意识核的内容。
“你没有必要知道这个。”他们对我解释道,“因为这世上再没有比无意识性更正确的了。到达一定年龄——我们经过缜密计算设定为28岁——之后,人的意识就整体来说基本不再变化。我们一般所称呼的意识变革,从整个脑功能来说,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表层误差。所以,‘世界尽头’这个意识核,在你停止呼吸之前将始终不渝准确无误地作为你的意识核发挥作用。说到这里你可明白了?”
“明白了。”我说。
“所有种类的理论分析,都好比像用短小的针尖切西瓜一样。他们可以在表皮划出痕迹,但永远无法触及瓜瓤。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将瓜皮和瓜瓤利索地分离开来。当然,世上也有光啃瓜皮而沾沾自喜的怪人。”
“总而言之,”他们继续道,“我们必须使你的通行令永远免受你自身意识的表层摇晃的干扰。假如我们教给你所谓世界尽头是如此这般一回事,也就是说像剥西瓜皮一样,那么你肯定要这样那样摆弄个没完——什么这里这样合适啦,那里加进那个啦等等。而一旦真的这样,作为通行令的普遍性必然转眼之间全部消失,模糊就无以成立。”
“所以我才给你的西瓜包上厚厚的皮。”另有一个人说,“你可以将其呼叫出来,因为那是你本身,但你不能知道。一切在混沌的大海中进行。就是说,你将空手潜入混沌之海并空手而归。我的意思你懂吧?”
“我想是懂的。”
“还有一个问题,”他们说,“那就是:人是否应该明确知道自己的意识核?”
“不懂。”我回答。
“我们也不懂。”他们说,“可以说,这是个超越科学的问题。这和在洛斯·阿拉莫斯研究原子弹的科学家们碰到的是同一类问题。”
“恐怕比洛斯·阿拉莫斯还要重大。”一个人说,“就经验而言,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在此意义上,可以说是非常危险的实验。”
“实验?”我问。
“实验。”他们说,“再不可告诉你更多的了,对不起。”
随后,他们教给我模糊作业的方法:一个人单独进行,半夜进行,不可空腹或满腹,反复听三遍业已确定的发音方式。这样我就可以呼叫出“世界末日”的剧情。但在它呼出的同时我的意识即沉入混沌之中。我在这片混沌中模糊数值。模糊完毕,“世界尽头”的呼叫便被解除,我的意识也从混沌中浮出。模糊作业固然结束,而我什么也不记得。逆反模糊则不折不扣是逆反,为此需听逆反模糊的声音模式。
这就是输入我脑中的程序。可以说,我不过类似无意识的隧道而已,一切从这隧道中通过。所以进行模糊作业时,我每每感到极度惶惑不安。分类运算是例外。清洗虽然费事,但可以对当时的自己怀有自豪感。因为必须将全部才能集中于此。
相比之下,在模糊作业方面则谈不上任何自豪和才能。自己无非是被利用。有人在利用我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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