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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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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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在年轻貌美且胖的女郎后面,边在走廊行走边如此思绪纷纭。她那格调高雅的粉红色西装的领口处缠着一条白色围巾。胖乎乎的一对耳垂上悬着长方形金耳环,随着她的步履如信号灯一般闪闪烁烁。就整体而言,她胖固然胖,但体态轻盈。当然,也许是紧绷绷的内衣卓有成放地使她的体形看起来收敛有致。不过即便考虑到这种可能性,其腰肢的摆动也称得上优雅得体,赏心悦目。于是我开始对她怀有好感。她的胖法似乎很适合我的口味。
不是我辩解,能使我怀有好感的女性并不很多。总的说来还是相反的情况更多一些。因此、一旦偶尔对谁怀有好感,便很想就这好感测试一番。一来想确认这好感是否真实无误,如若真实无误,那么二来就想以自己的方式观察其发生怎样的效应。
这样,我上前与她并肩而行,对自己迟到八九分钟表示道歉。
“想不到进门手续费那么多时间。”我说,“况且电梯又慢得要命。本来是提前10分钟到达这座大厦的。”
她轻快地点了下头,意思像是说知道了。其脖颈漾出一股科隆香水味儿,扰如夏日清晨站在香瓜田边所闻到的芬芳。这芬芳使我涌起莫可名状的奇妙心境,仿佛两类不同的记忆在我不知晓的场所交融互汇那种虽有欠谐调却又撩人情思的感觉。这在我是常有的事。而且大多时候是由特定气味所引起。至于何以如此我则无从解释。
“走廊真够长的。”我以闲聊的口气向她搭话。
她边走边觑了一眼我的脸。我看得出来,她不是二十就是二十一。眉目清秀,前额饱满,肤色媚人。
她看着我的脸,说了声“普鲁斯特”,(译注: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法国小说家,代表作有《追忆逝水年华》,擅长描写人的深层心理。)其实她并未准确发出“普鲁斯特”这串音节,只不过我觉得其嘴唇嗫嚅的形状像是“普鲁斯特”。声音依然完全无法捕捉,连吐气声都听不出,活像隔着一堵厚玻璃墙交谈。
普鲁斯特?
“马赛尔?普鲁斯特?”我问。
她以不无诧异的眼神望着我,又重复了一遍“普鲁斯特”。我只好放弃努力,退回原来位置,尾随其后拼命寻找同“普鲁斯特”这一唇部动作相符的词语。“妇人私通”、“北南西东”、“肥猪耳聋”—我试着把这些无聊字眼一个个发出声来,但哪个都不正相吻合。我觉得她确实说的是“普鲁斯特”。问题是到何处去寻求这长长的走廊同马赛尔?普鲁斯特之间的关联呢?我如坠五里云雾。
也许她是作为漫长走廊的暗喻而搬出马赛尔?普鲁斯特来的。果真如此,其构思未免过于唐突,措辞也不够友好。假如把长长的走廊暗喻为普鲁斯特的作品,我倒还可以理解。而反过来则实在莫名其妙。
如同马赛尔?普鲁斯特作品一般长的走廊?
不管怎样,我得跟在她后头在这长廊里行走。走廊的确够长,拐了好几个弯,上下了好几次五六阶短楼梯,足有普通楼宇的五六倍长。说不定我们是在爱莎的迷宫图那样的地方来回兜圈不止。总之无论怎么行走周围景致都一成不变,大理石地板,卵黄色墙壁,颠三倒四的房间编号和带有不锈钢圆形拉手的木门。窗口全然不见。她的高跟鞋始终以同样的节拍富有规则地在走廊里奏出足音。我则以轻便鞋拖着熔化的橡胶沾地般的脚步声紧追不舍。我的鞋音黏糊糊地响得过于夸张,以至我真的担心鞋的胶底已开始熔化。当然,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穿轻便鞋走大理石地板,搞不清如此鞋音正常还是异常。想必一半正常,另一半异常吧。因为,我觉得这个地方一切都似乎以这个比例运行着。
她陡然止步。我因一直把全副神经集中在轻便鞋的声音方面,不知不觉地嗵一声撞在她脊背上。她的脊背如一方大小适中的雨云一般绵软惬意,脖颈散发出科隆香水味儿。这一撞差点把她往前撞倒,我赶紧双手抓住其双肩把她拉起。
“对不起,”我道歉说,“正在想点事情。”
胖女郎脸上飞起些许红晕,看着我。我虽然不敢断定,但她好像并未生气。“塔兹西尔。”说着,她极其轻微地一笑,随后耸了耸肩,说了声“西拉”。尽管她并未真地口出其言—我已啰嗦过好几次—但口形是这样的。
“塔兹西尔?”我自言自语试着发出声,“西拉?”
“西拉。”她信心十足地重复一遍。
发音有点像土耳其语。但问题在于我从未听到过土耳其语。所以我又想可能不是土耳其语。脑袋渐渐混乱,于是我决定放弃同其对话的努力。我的读唇术还远未达到娴熟的程度。读唇术这玩艺儿是一项非常复杂微妙的作业,不是通过两个月的市民讲习班便可彻底掌握的。
她从上衣袋里掏出一个袖珍计算器,将平面紧紧贴在带有“7288”标牌的木门锁孔。只听咔嗤一声,门锁开了。这机关十分了得。
她打开门,站在门口手推门扇,对我说了声“素穆托?西拉”。
我自然点头入内。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2。世界尽头(金毛兽)
秋天一到,它们全身便披满金色的长毛,这是绝对的金色,其他任何一种色调都无法介入其中。它们的金色作为金色发生于世,存在于世。它们位于所有的天空和所有的大地之间,披一身纯正的金毛。
我最初来到这镇上时—那还是春天—兽们身上有的只是五颜六龟的短毛。有黑色,有褐色,有白色,有的褐中泛红,也有的几种颜色斑斑驳驳地混在一起。如此身披颜色斑驳的毛皮的兽们在嫩绿的大地上风流云散一般悄然往来不息。这是一种安静的动物,安静得近乎冥想,连呼吸都像晨雾一样悄冥安然。它们无声无息地吃着青草,饱了便弯起腿蹲在地上,沉入短暂的睡眠。
而当春天逝去夏日终了,光线开始带有几分透明的初秋的风微微吹皱河面之时,兽们的形象便发生了变化。起初,金色的体毛仿佛偶然冒出嫩芽的错过节气的禾苗斑斑点点地出现在身上,不久便变成无数条触角连成一片短毛,最后遍体金黄,闪闪生辉。这一过程从头到尾只需一周时间。所有的兽都几乎同时开始,同时结柬。只消一周时间,它们便一头不剩地摇身变为金毛兽。旭日东升,世界一派新黄—金秋由此降临大地。它们的额头正中探出一只长角,也只有这只长角全部呈柔和的白色。角非常之细,纤纤欲折。较之角,倒更令人想起由于某种偶然的机会陡然刺破皮肤支出体外后而就势固定下来的一条细骨。除去角的白色和眼睛的蓝色,兽的其他部位统统一色金黄。它们试穿新衣似的上下抖动几次脖子,朝着寥廓的秋空高扬起角尖。继而把脚浸进日益发凉的河流,伸长脖颈吞食树上红色的果实。
每当夜色染蓝街头时,我便爬上西围墙角楼,眺望看门人吹响号角召集兽们的仪式。号角声为一长三短,这是定律。一听号角吹响,我就闭目合眼,将那温情脉脉的音色悄然溶入体内。号角的音响同其他任何一种音响都有所不同。它像一条略微泛青的透明鲜鱼一样静静穿过暮色苍茫的街头,将路面的鹅卵石、民舍的石壁以及与河旁路平行的石头围墙沉浸在其音响之中。音响轻盈地笼罩所有的街头巷尾,犹如漫进大气中肉眼看不见的时间断层。
当号角声弥漫小镇的时候,兽们便朝太古的记忆扬起脖颈—超过一千头之多的兽们以一模一样的姿势一齐朝号角声传来的方向昂首挺颈。勉为其难地咀嚼金雀草的停止咀嚼,蹲在卵石路面用蹄甲囊囊即击地面的停止叩击,仍在最后一袭夕照中午睡未醒的睁眼醒来,分别朝空中伸长脖颈。刹那间一切都静止不动。动的惟有晚风中拂卷的金色兽毛。我不知道此时此刻它们在思考什么凝视什么,兽们无不朝同一方向以同一角度歪着脖子,目不转睛地盯视天空,全身纹丝不动,侧耳谛听号角的鸣声。稍顷,号角最后的余韵融入淡淡的夕晖。它们随即起身,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开始朝一定的方向起步前行。魔咒转瞬而逝,小镇淹没在兽们无数蹄角击出的声浪中。这蹄声使我联想起从地层深处涌起的无数细小的水泡。水泡漫过路面,爬上家家户户的墙壁,就连钟塔也被它整个包笼起来。但这仅仅是暮色中的幻想,一睁眼水泡即杳然逝去。有的只是兽的蹄音,小镇仍一如往常。兽们的队列如河水流过弯弯
曲曲的卵石路面,没有哪一个带头,也没有哪一个领队。兽们低眉垂首,瑟瑟抖动肩头,默默向前涌动。但看上去每一头之间仍被无可消除的亲密记忆的纽带紧紧相连,尽管并不显而易见。
它们由北向下走过旧桥,同从东边沿河流南岸走来的同伴汇合后,顺着运河穿过工厂区,向西走过铸铁工厂的槽廊,翻过西面的山麓,在西山坡等待队列临近的是无法离门太远的老兽和幼兽。它们在那里向北通过西桥,抵达门口。走在前头的兽们刚到门前,看门人便把门打开。门是用纵横交错的厚铁板加固过的,一看就知其又重又结实。门高4米至5米,上面针山一般密密麻麻排列着尖钉,以防有人越门而过。看门人十分轻快地将这沉重的门扇朝前拉开,把云集而来的兽们放出门外。门是对开的,但看门人总是只开一扇,左边那扇始终岿然不动。兽们一头不剩地过完之后,看门人又把门关严,上好锁。
据我所知,西门是这座小镇的惟一出入口。镇的四周围着高达七八米的长墙,惟独飞鸟可过。
清晨来临,看门人再次开门,吹响号角将兽们放入门内。待兽们全部进来后,仍如上次那样关门上锁。
“其实也用不着上锁。”看门人对我解释说,“因为即使不上锁,除了我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打开这么笨重的门,几个人也打不开。不过既然有这个规定,也只好照章办事。”看门人如此说罢,把毛皮帽拉到紧挨眼眉的位置,再不言语,看门人这般牛高马大的汉
子我还从未见过。一看就知其肌肉厚实,衬衫和外衣眼看几乎就要被肌肉疙瘩胀破鼓裂。然而他时常闭目合眼,陷入巨大的沉默之中。不知是某种抑郁症样的病症所使然,还是身体功能由于某种作用而发生了分裂,对此我无从判断,但不管怎样,每当他陷入沉默,我便只能静等其意识的恢复。意识一旦恢复,他就缓缓睁开眼睛,用茫然空漠的眼神久久盯视我,手指在膝头再三揉来搓去,仿佛力图弄清我存在于此的理由。
“为什么傍晚把兽们集中起来赶去门外,而早上又叫到里边来呢?”我见看门人的意识已恢复如初,试着询问。
看门人以不含有任何感情的神色定定看了我一会。
“这样规定的嘛。”他说,“这样规定了就得这样做,和太阳东出西落是一个道理。”
除去开门关门以外的时间,他好像几乎都在修理刀具。看门人的小屋里摆着大大小小种种样样的斧头、柴刀和小刀。每有时间他便在磨石上不胜怜爱地磨个不停。磨出的刀刃总是闪着冰冻般的令人惧怵的白光。我觉得那白光并非反射外来光线所致,而是潜藏于内的某种内在性发光体。
当我观看那一排刀具的时候,看门人的嘴角每每浮现出不无满足的微笑,眼睛紧紧追随我的一举一动。
“当心,手一碰就会给整个削掉的。”看门人用树根般粗糙不堪的手指指着刀具阵列,“这些家伙在做法上同别处堆成一堆的那类货色可不一样。统统是我自己一把把敲打出来的。以前我当过锻工,这活计手到擒来。手工无懈可击,平衡也恰到好处。挑选同刀的自重完全相符的手柄可不是件简单事。拿哪把都可以,你只管拿起看看,注意别碰刀口。”
我从桌面上摆放的刀具中挑一把最小的斧头拿在手上,轻轻挥了几下。只消往手腕加一点点力,或者只消一动此念,刀刃便像训练有素的猎犬一样做出敏锐的反应,“嗖”地发出一声干涩的声响,将空间劈成两半。难怪看门人自吹自擂。
“柄也是我做的,用的是已生长10年之久的梣树。用什么木做柄各有所好,我喜欢10年树龄的梣木。太年轻的不行,太老的也不好用,10年的最好不过。有硬度,有水分,有弹性。去东边树林就能找到这种优质梣木。”
“这么多刀具,是干什么用的呢?”
“用处多着呢,”看门人说,“冬天一来就能大大派上用场。反正,到冬天你就明白了。这儿的冬天长着呢。”
城门外是为兽们准备的宿营地。夜晚它们在那里睡觉。有一条小溪流过,饮水不成问题。再往前是一望无际的苹果林,简直像大海横无际涯。西围墙设有三座角搂,可用梯子爬上去。角楼带有简易的防雨顶棚,透过铁格子窗口,可以俯视兽群。
“除了你,谁都不会观看什么兽群。”看门人说,“也是因为你初来乍到。等过段时间在这里安顿下来,你就对它们毫无兴致了,和别人一个样。当然喽,初春那一周时间倒另当别论。”
看门人说,人们仅仅在初春那一周时间里上楼观望兽们争战的场面,雄兽们只在这一期间—刚刚换过毛、雌兽产仔前一个星期—一改往日的温和形象,变得意外暴戾,自相残杀。而新的秩序和新的生命便从这血流成河中诞生出来。
秋天的兽们则老老实实地蹲在各自的位置上,金毛在夕阳下灿烂生辉。它们如固定在大地上的雕像一样凝然不动,只管翘首长天,静等最后一缕金晖隐没于苹果林海之中。旋即,日落天黑,夜的青衫盖上它们的身体。于是兽们垂下头,把白色的独角置于地面,闭起眼睛。
小镇的一天便这样落下帷幕。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3。冷酷仙境(雨衣、夜鬼、分类运算)
我被领进去的是个空荡荡的大房间。墙壁是白的,天花板是白的,地毯为深褐色——颜色无不透出高雅的情趣。同样是白的,却有高雅和低俗之分,二者很有区别。窗玻璃是不透明的,看不到外面的景色。但隐约射进的光线肯定是太阳光无疑。如此看来,这里不是地下室,说明电梯刚才上升来着,弄清这一点,我略微舒了口气。我的想象不错。女郎做出要我坐在沙发的姿势,我便在房间正中的皮沙发上坐下,架起双腿。我刚一坐定,女郎就从另一个与进来时不同的门口走了出去。
房间里几乎设有像样的家具。与沙发配套的茶几上放着瓷质打火机、烟灰缸和香烟盒。我打开烟盒盖看了看,里面竟一支烟也没有。墙上没有画没有挂历没有照片。多余之物一概没有。
窗旁有个大大的写字台。我从沙发站起走到窗前,顺眼打量了台面。写字台敦敦实实,是用一整块厚板做成的,两边都带抽屉,上面有台灯有台历有大号圆珠笔三支,边角处有一把回形针。我觑了眼台厉的日期。日期豁然入目:正是今天。
房间一角排列着三个随处可见的铁制文件柜。文件柜同房间的气氛不大谐调,显得过于事务性过于直截了当。若是我,放置的肯定是同这房间相配的风格典雅的木柜。问题是这不是我的房间。我只不过来此工作。鼠灰色的铁制文件柜也罢,浅红色的投币式自动唱机也罢,全都与我无关。
左侧墙有一个凹陷式壁橱,带有狭窄的立式折叠门,算是这房间中惟一的家具,也是所有的家具。没有时钟没有电话没有铅笔削没有水壶。书架和信插也没有。我全然想不明白这房间的建造目的及其功能所在。我折回沙发,重新架起腿,打个哈欠。
大约过了10分钟,女郎回来了。她看也没有看我一眼,径直打开一个文件柜,从中拖出一个滑溜溜的黑东西,搬到台面。原来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橡胶雨衣和长胶靴,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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