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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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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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其次我感觉到的,是下半身所处状态不同于上半身这一事实。正确说来,下半身几乎没有任何感触。我基本已经可以充分体察上半身的感触:头痛,脸颊和嘴唇紧贴着冰冷坚硬的石地,双手紧攥绳索,胃蹿到喉咙,脚口垫着一块有棱角的东西。至此固然一清二楚,但再往下则全然不得而知,不知究竟是何状况。
我想,下半身很可能已不复存在,由于摔倒在地的重创,身体从伤口处一分为二,下半身不翼而飞,包括我的脚(我想是脚)、我的趾尖、我的肚子、我的阳物、我的睾丸、我的……但无论怎么想都不合乎常理。因为,假如下半身荡然无存,我感到的疼痛当不止这个程度。
我试图更为冷静地分析事态:下半身应该依然完好无损,只不过处于麻木不仁的状况。我紧紧闭起眼睛,把波涛一般前仆后继的头痛感弃之不理,而将神经集中于下半身。我觉得这种努力同设法使阳物勃起的努力颇有些相似。就好像往什么都没有的空间狠命用力一样。与此同时,我想起图书馆那个胃扩张长发女孩。啧啧,我又不禁想道,为什么同她上床时阳物死活不肯挺起呢?一切都是从那时开始失去章法的。可是不能总是对这点耿耿于怀,毕竟使阳物勃起不是人生的惟一目的。这也是我很久以前读司汤达《巴马修道院》时的一点感受。于是我将勃起之事逐出脑海。
我认识到,下半身处于一种不上不下的状态,似乎悬于半空。对对,下半身悬在岩盘前面的空洞,上半身则在勉为其难地阻止下落,两手因而牢牢地抓住绳索。
一睁开眼睛,发现刺目的光束正对着我的面孔,是胖女郎用手电筒照我。
我一哎牙,狠命拉着绳索想把下半身搭在岩盘上。
“快!”女郎吼道,“再不抉点,两人就都没命了!”
我力图把脚搭在岩石地面,但未能如愿,也没有凸起处可搭。无奈,我使劲扔开手中的绳索,两臂稳稳支在地面,以便把整个身体用悬垂的办法向上提升。身体重得出奇,地面格外地滑,似乎满地血污。我不晓得何以如此光滑,也无暇去想。腹部伤口由于擦在岩角上,痛得简直像重新被刀子割开一般。似乎有人用鞋底狠狠践踏自己的身体,像要把我的身体我的意识我这一存在踩成粉末而后快。
尽管如此,我大约还是成功地把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向上提起。我感觉皮带刮在岩角,同时系在皮带上的尼龙绳急欲将我往上拉拽。然而事实上与其说这是在协助我,莫如说在刺激腹部伤口从而妨碍我意识的集中。
“别拉绳子!”我朝光束射来的方向吼道,“让我自已来,别再拉绳子!”
“能行吗?”
“不要紧,总有办法。”
我在岩角仍挂住皮带扣的情况下使出吃奶力气抬起一只脚,终于逃出了这个莫名其妙的黑洞。我确认自己安全脱险之后,女郎来到我旁边,像检查我身体各部位是否完好似的用手摸着我的全身。
“对不起,没能把你拉上来。”她说,“我死命抓住一块岩石,这才使得两人没有一起掉下去。”
“这倒也罢了,可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这里有地洞呢?”
“没时间啊,所以我不是停下大声喊叫了么?”
“没听见。”
“算了,得尽快逃离这里。”女郎说,“这里有很多洞,脚下当心,走出这里,目的地很快就到。可要是不抓紧,血就会被吸干,直接睡着死去。”
“血?”
她用电筒照了照刚才我险些掉进深处的地洞。洞像用圆规画出似的十分之圆,直径约1 米。随着光束四下晃动,我发现目力所及地面到处布满同样大小的洞穴,令人联想起巨大的蜂窝。
路两侧一直拔地而起的岩壁早巳无影无踪,惟见缀着无数洞穴的地面。地面如在洞穴之间飞针走线一般延展开去。最宽的地方有1 米,最窄处是仅有30厘米的通路,给人以岌岌可危之感。不过只要小心,通过估计还是可以通过。
问题是地面看起来摇摇晃晃,情景甚是奇特。原本应该坚硬牢固的岩盘,居然浑身扭来扭去。同流沙无异。最初我怀疑由于脑袋遭到重创致使眼神经出了故障。用电筒照照自己的手,手一不摇动二不扭摆,一如往常。由此看来,并非神经受损所致,而的确是地面在动。
“蚂蝗!”女郎说,“蚂蝗群从洞里爬上来了。再不快点,血就要被吸光身体就成空壳啦!”
“糟糕糟糕!”我说,“这就是你所说的更厉害的?”
“不不,蚂蝗不过是先兆,真正可怕的随后才到,快走!”
我们依然用绳子连接身体,踏上满是蚂蝗的岩盘。网球鞋底踩上无数蚂蝗那种滑溜溜的感触从脚板一直爬上脊背。
“脚别打滑!掉进洞里可就再没救了。里边全是蚂蝗,蚂蝗的海洋。”
女郎紧紧抓住我的臂肘,我死死攥牢她的夹克衣襟。从宽仅30厘米且滑溜溜容易摔倒的岩盘通过实在非同儿戏。被踩碎的蚂蝗那黏糊糊的液体如果冻一般厚厚沾在脚底,很难牢牢站稳。大概刚才跌倒时附在衣服上的蚂蝗在脖子和耳朵周围爬来爬去吮吸不止。尽管我明显感觉得出,都不能将其打掉。因为我左手握着电筒,右手抓着女郎衣襟,两只手都放松不得。如此用电筒确认脚下行走之间,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蚂蝗群。数量多得简直令人头晕。
况且仍不断从黑洞爬出。
“肯定夜鬼们过去把牺牲品扔进地洞里了,是吧?”我问女郎。
“是的,你还真挺明白。”
“这点事总看得出来。”我说。
“蚂蝗被视为哪种鱼的使者来着,也就是鱼手下的喽罗吧。所以夜鬼像把牺牲品献给鱼那样同时献给蚂蝗。那可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牺牲品哟!一般都是从哪里抓来的地面活人。”
“这风俗现在没有了吧?”
“嗯,想必。祖父说,人肉由它们自己食用,仅仅把脑袋作为牺牲品的象征割下来献给鱼和蚂蝗。至少这里成为圣域之后,再也没有谁进来过。”
我们穿过了几个地洞,鞋底碾碎的滑溜溜的蚂蝗估计有几万条之多。我也罢女郎也罢有好几次险些失足,每次我们都撑住对方的身体,勉强躲过灾难。
嘘嘘嘘那种讨厌的空气声似乎是从黑洞底部涌出来的。它扰如夜间的树从洞底伸出触手,把我们团团围在中间,侧耳倾听,确乎是嘘嘘嘘之声,就像被砍去头颅的一大群人用全方位开放的喉咙鸣冤叫屈。
“水快到了。”她说,“蚂蝗仅仅是先兆。蚂蝗消失后,接踵而来的就是水。所有的洞穴马上有水喷出,这一带全成沼泽。蚂蝗晓得这点,所以不再出动。无论如何得在水来之前赶到祭坛。”
“你这不是知道底细吗?”我说,“干吗不一开始就告诉我?”
“说老实话,我也不很清楚。水并非每天都喷,一个月才喷一两回,没想到今天偏巧赶上。”
“祸不单行啊!”我把这句从一清早便萦绕我脑际的话说出口来。
我们小心翼翼地从地洞边缘之间继续前进。但无论怎么走也走不出地洞群,一直连到地的尽头也未可知。鞋底沾足了死蚂蝗,以致几乎失去脚板落地的感触。如此每迈一步都绷紧神经,脑袋便不由晕乎起来。身体的乎衡也渐渐难以保持。虽说肉体功能在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往往有超常发挥,但精神的集中力却比本人预想的有限得多。无论情况如何刻不容缓,而若同样情况持续个没完没了,集中力也必然开始下降。时间拖得越久,应付危机的具体判断力和对死的想像力越是迟钝,意识中出现明显的空白。
“快了快了,”女郎招呼道,“很快就到安全地带。”
我已懒得开口,默默点了下头。点罢头,才发觉在黑暗中点头毫无意义。
“听清楚了?不要紧?”
“不要紧。只是有点恶心。”
恶心已开始好久了。地面蠢蠢欲动的蚂蝗,它们释放的奇臭,及其黏糊糊的体液,令人恐怖的空气声,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身体的疲劳和对睡眠的渴望——凡此种种结成一体,如铁环一般勒紧我的胃,致使臭得叫人作呕的胃液一直涌到舌根。神经集中力似乎正在接近极限。我觉得好像在弹一架只有三个音阶且五年都未调音的钢琴。我到底还要在这黑暗中走几个小时呢?外面的世界现在是几点呢?天空已泛白了么?晨报巳开始派发了吗?
就连看一眼手表都不可能。光是用电筒照着地面一点点挪动双脚都已搞得我无暇别顾。我很想看到渐次泛白的黎明时分的天宇,想喝热气蒸腾的牛奶,想闻早晨树木的清香,想翻晨报的版面。黑暗蚂蝗地洞早已使我忍无可忍。我体内一切器官所有细胞都在追求光明,都想看并非什么电筒光的真正光亮,哪怕再微乎其微也好,再支离破碎也好。
一想到光,我的胃便像被什么抓一把似的收缩起来,口中充满讨厌的臭味,臭得就像腐烂变质的意大利式蒜味香肠。
“走出这里让你吐个够,再忍耐一会。”女郎说着,用力抓紧我的臂肘。
“不吐。”我呻吟似的说道。
“相信我,”她说,“一切都会过去的。或许真的是祸不单行,但终归要过去的,不会长此以往。”
“相信。”我回答。
然而地洞仍绵延不断,甚至觉得始终在原地兜圈子。我再次想起刚刚印出的晨报。晨报十分之新,墨迹几乎可以印在指肚上。中缝有广告,极厚。晨报无所不登,囊括地球上生命体的所有活动。从首相起床时间、股票行情、全家自杀到夜宵的制作方法、裙子的长度、唱片评论、不动产广告,应有尽有。
问题是我没有订报。大约3 年前就戒掉了读报习惯。至于何以不再读报,自己都说不出所以然,反正是不再读了。大概因为我的生活涉及的范围同新闻报导和电视节目毫不相干吧。我同社会的联系仅限于将所给的数据在头脑中揉搓转换成其他形式之时。其余时间只管一个人看过时的小说,用录像机看往日的好莱坞电影,喝啤酒喝威士忌打发时光。因此用不着看什么报纸杂志。
但是,在这失去光亮的莫名其妙的黑暗中,在无数地洞无数蚂蝗的包围之下,我却如饥似渴地想看报。我要坐在有阳光的地方,像猫舔奶碗那样一字不漏池把报纸上下看遍左右看遍。然后把世人在阳光下开展的各种生之片断吸入体内,滋润每一个细胞。
“祭坛出现了!”她说。
我刚想抬起眼睛,不料脚下一滑,没能扬起脸来。管它祭坛是何颜色呈何形状,反正要走到跟前才能计议。我最后动员起注意力,亦步亦趋地朝前移步。
“还有10来米。”女郎说。
就在她说这句话之时,地穴深处传出的空气嘘嘘之声即告消失。消失得甚是唐突甚是不自然,简直就像地底下有人抡起锋利的大刀一举斩断声源。没有任何前兆,亦无半点余韵,这从地底涌出又久久压在地面的刺耳的空气声转瞬间尽皆消失。与其说是消失,莫如说仿佛含有这声音的空间本身整个归于毁灭。由于消失得过于始料未及,刹那间我的身体也险些失去平衡滑倒。
沉寂——几乎使耳朵变痛的沉寂笼罩了四周。漆黑中突然出现的沉寂比任何不快而可怕的声音都不吉利。在声音面前——无论什么声音——我们都可以保持相对的立场。然而沉寂是零,是无。它包围我们但它并不存在,找的耳中产生类似气压改变时那种若有若无的压迫感。耳部筋肉无法很好地适应突如其来的变化,从而力图提高功效,在沉默中捕捉某种信号。
可是这沉默是不折不扣的沉默。声音消失后再未出现。我和她都保持原来姿势,在沉默中侧耳倾听。为了缓解耳朵的压迫感,我咽了口唾液。但无甚效果,只在耳内发出类似唱针碰在唱盘边角时那不自然夸大的声响。
“水退了不成?”我试着问。
“往下才喷水。”女郎说,“刚才的空气声是弯弯曲曲的水道里的空气被水压排挤出去的声音。全部排光之后,就再没有东西能阻止水流了。”
女郎拉起我的手,穿过最后几个洞穴。也许是精神作用,觉得石板上蠕动的蚂蝗好像略少了一些。穿过五六个洞穴,我们再度来到空旷的平地。这里没有洞穴没有蚂蝗,蚂蝗看来也逃到与我们相反的方向去了。我总算脱离了险象环生的地带。纵令在这里溺水而死,也比掉进蚂蝗洞里丧命要好得多。
我几乎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把贴在脖子上的蚂蝗扯掉。女郎一把抓住我的手制止。
“别管那个,先上塔,免得淹死。”说着,抓着我的手腕急步前行。”五六条蚂蝗死不了人,再说强拉硬扯会把皮肤也扯掉的。不晓得?”
“不晓得。”我说。我就像航标灯底下的沉砣一样又暗又笨。
走了二三十步,女郎把我拉住,用手里的大号电筒照出耸立在我们眼前的巨大的“塔”。“塔”呈光秃秃的圆筒形,笔直朝头顶黑暗伸去,恰好一座灯塔,从基座往上渐次变细。我不知道实际上有多高。因为它过于庞大,无法用电筒上下照遍而把握其整个构造,况且我们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女郎只往塔身刷地一晃,随即不声不响地跑到跟前,沿着塔侧阶梯向上爬去。我当然也赶忙尾随而上。
从稍远的地方用不很亮的光束照着看去,这“塔”很像一座人们花费漫长岁月和叹为观止的技巧构筑成的精致而宏伟的纪念碑。然而近前用手一摸,原来不过是凹凸不平形状怪异的巨石,是自然侵蚀作用的偶然产物。
夜鬼们在这巨石周身凿出的螺丝山状的螺旋阶梯。作为阶梯未免过于粗糙马虎,不整齐不规则,宽窄勉强能放下一只脚,且不时缺少一阶。缺的部分可以借助附近凸起的石棱放脚。但由于我们不得不用双手抓住石块来支撑身体以防止跌落,因此没有亦法用电筒光一一确认下一个石阶,抬起的脚有好几次悬在半空,险些跌落。在黑暗中洞察一切的夜鬼倒也罢了,对我们则是伤透脑筋的不便之物。两人紧贴石壁,活像蜥蜴一步一挪,不敢有半点疏忽。
登至36级——我已染上了数阶梯的毛病——脚下黑暗中响声骤起,仿佛有人将一枚巨大的烤牛肉狠狠摔在平壁一般,声音扁乎而似带潮气,井且蕴含着不由分说的强烈意志。随后便是一瞬间的沉默,如同正欲下落的鼓棰突然止住而有意留下的一拍间歇。这是分外令人厌恶的静寂的间歇。我双手死死抓住石棱,紧贴石壁,等待意外的发生。
随即发生的是地地道道的水声,是水从我们穿过的无数洞穴中一齐喷出的声音。水量非比寻常。我想起上小学时从新闻记录片中看到的水库开闸庆典的场面。一个知事模样头戴安全帽的人一按电钮,闸门打开,粗大的水柱伴随着水烟和轰隆声鼓涌而出,直冲霄汉。那还是电影院上映新闻片和动画片时代的事。我一边看纪实镜头,一边想象假如自己由于某种缘故而置身于如此翻江倒海般的水库下面该落得何种下场,幼小的心灵于是不寒而栗。但在其后四分之一世纪里,实际上自己从来也未设想过万一身陷此境的情景。小孩子总是习惯性地以为有一种神圣的力量最终将自己从世间可能发生的几乎所有种类的灾难中解救出来。至少我在儿童时代是如此。
“水到底要上到什么程度呢?”我问上面距我两三步远的女郎。
“相当程度。”她简短地回答,“如果你想活命,只能再往上一点。水总不至于上到顶端。我知道的只这么多。”
“到顶还有多少阶?”
“相当不少。”她答道。答得巧妙,可以诉诸想像力。
我们以尽可能快的速度沿着螺旋“塔”攀登。据水声判断,两人身体紧贴着的这个“塔”大概矗立于空旷平地的正中央,周围则是黑压压的蚂蝗洞穴。果真如此,我们便是在这恰好建在无数巨型喷水孔中间的装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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