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这给了男人继续追问的勇气。“姑娘,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用害怕。你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谈谈吗?也许我能够帮助你的。”陈菲娜的脚步更慢了一些。推自行车的男人就走到了她面前。这是一个中等个子的中年男人,穿戴齐整,脸上的神情似乎颇为诚恳。陈菲娜仍然没有理他,继续往林荫。道走。男人一直在她身后跟着。“看,这是我的工作证。我不是坏人,你放心。我就在这附近的研究所工作。”男人说着,真的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工作证。陈菲娜没有看他的工作证。她紧张的情绪稍稍放松了些。“你看,这里可以坐下来,你有什么苦闷可以说一说,女孩子这样在外面很危险的。”男人指着大树下的石头凳子劝她。陈菲娜心里一热,满腔的绝望向外涌着,也似乎想寻觅某种突破口。她被恐惧与孤独折磨得快要窒息了。“也许这的确是个好人。要不要跟他谈谈呢?反正他是个陌生人。”陈菲娜朝男人看了一眼,仍然没有决定。“你不用害怕。”男人安慰道 。陈菲娜仍然没有吭声。林荫。道没有人,只有他们两个人。朝前面看去,笔直的马路上除了呼啸而过的自行车,也是空无一人。陈菲娜突然有些害怕。“还是不理他好。”她继续向前走。男人竟仍然没有放弃,一直推车跟着她。陈菲娜想起在电影院退电影票给她把她害惨了的,也是一个中年男人,心咚咚狂跳起来。眼下的这个男人想干什么?他竟是这样好耐心,一直紧追不放,他怕也是个坏人吧?陈菲娜加快了脚步,急匆匆穿越马路,走到了广东路口,再回头一望,只见那个中年男人正缓缓地骑上车。他没有跟着她过马路。
广东路比起外滩中山东一路的宽阔来要窄得多。而且有了几个行人。窄窄的街道、比邻的店铺使陈菲娜刚才绷紧了的神经终于松驰了下来。有人有店有安全的气息,那是多么好啊!陈菲娜走进了一家已经开门营业的点心店,坐了下来。陈菲娜要了油条豆浆。想想刚才的那一幕,她还是心有余悸。如果那个男人是个坏人,她面临的又是多么危险的局面啊!想叫喊都没人会听到。她为自己穿越马路奔到广东路的决断而庆幸。她仿佛又一次从死亡中逃离出来。正常地活着是多么好啊!就像她为自己放弃了从外白渡桥往下跳而庆幸一样。油条豆浆她很快就吃完了。很久以来她似乎都没有吃过这样美味的食物。
从点心店出来,陈菲娜继续漫无目地走着。小学生中学生三三两两的,已经从弄堂里走出来,准备乘车上学了。马路上的人多起来了,公共汽车、出租车、私家车也不断往来穿梭。灰尘与废气开始充斥在早晨清新的空气里。一天的喧嚣与热闹又开始了。陈菲娜又走进了一家点心店,要了一份排骨年糕与一碗鸡血汤。她的食欲被唤醒了,只想不断地吃。她的整个胸腔似乎都是空空如也,急需食物的填补。胃里终于撑得满满后,她决定回家。
陈菲娜乘上了一辆开往自己家方向的公交车。连她自己也诧异怎么会突然滋生这样的念头。她知道她父母如果不去外地的话,这会儿还没有上班。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陈菲娜知道她是向她父母求救来了。也许这是一种本能。不管她与父母的关系怎样,在危难关头,她最终还是想着父母,期待着父母能够向她伸出援助的手。他们只有她一个女儿啊!
三
“菲娜,你怎么回来啦?”正将拖鞋换成皮鞋的陈菲娜母亲惊叫起来。她看了一下手表后,再次万分诧异地看着女儿。“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你早上是几点钟从学校出来的?不是还没放假吗?你到底怎么回事?还是昨晚就在市区?”陈菲娜的母亲提包已经拎在手里,看样子是正准备上班去。她发问的语气明显是急了。陈菲娜的父亲听到外头的动静,匆匆从卫生间出来,这个时候看到女儿神情疲惫地站在厅中也大为惊奇。
“我……心情不好。”陈菲娜换上拖鞋,支吾道。
“是考试考得不好,还是数学竞赛没把握?你不是在电话里说要参加全国的数学竞赛吗?怎么这个时候突然回家呀?老师知道不知道?”陈菲娜母亲问。
“是不是有什么人欺负你?”陈菲娜父亲见女儿脸色不好,有些担心。
“你问问她昨晚在哪里过夜的?一个女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这样任性!”刚刚在父亲的话里得了些温暖,却又被母亲劈头的一番责难弄得沮丧起来。
“我没在哪里睡觉,就在自己学校里。”
“那你这么早从学校出来不是当逃兵嘛!谁会像你这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看看你女儿,真是气人。我们在这儿拼死拼活地干,她却是这么没出息地逃回来。”陈菲娜母亲对陈菲娜父亲气哼哼地说。
“是啊,菲娜,你怎么一点不像你母亲。自制力太差。是不是你回家要取什么东西啊?”陈菲娜父亲一脸疑惑。
“你不打算参加数学竞赛了吗?你要当逃兵还是回学校,自己看着办吧。”陈菲娜母亲冷冷地说,一边催促着陈菲娜父亲动作快一点。
门“砰”一声关上了。父亲和母亲上班去了。他们甚至没有为自己多伫留一分钟!陈菲娜的心沉到了河底。绝望烧灼着她的心,她又一次感到了死亡的威胁以及诱惑。“让他们后悔去吧!让他们后悔去吧!”她一遍遍地在厅里走来走去,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他们完全活在两个世界,就像北极与南极那样遥远与排拒!自己先前想向他们求助的念头是多么可笑与幼稚。
“让他们回来看到,是已经死掉的我,哈哈!”陈菲娜突然有了种报复的快感。死的念头又一次出现。在觉得无路可走无人可帮,自己的前途已经毁掉的时候,死是最好的解决方法。陈菲娜在矛盾的左冲右突间,想到死,就会渐渐平息下来。现在,跟回家前在广东路吃点心看街景时的心情又是两重天了。她麻木而悲哀,灵魂飘忽散乱一如凌晨前从学校走出来时的光景。
陈菲娜奔到厨房,打开了煤气。
陈菲娜把炉子上的水壶挪开,嘴巴鼻子对准了煤气灶猛吸了几口,连连咳嗽不止。太难闻了!一阵呕吐的欲望猛猛袭来,陈菲娜赶紧跑到卫生间。喉咙像开了决口的大堤,任由胃中的东西倾泄而出。早上吃的食物全部吐出来了。陈菲娜开了水龙头把呕吐物冲干净。人因为身体的剧烈反应,顿时变得绵软无力。呕吐一次恐惧就加深一次,她非常害怕肚子会鼓出来,像一个真正的孕妇那样。眼下,她却连恐惧也没有力气了。意识整个处于麻木状态。
陈菲娜洗了一把脸,从卫生间出来准备上楼去自己的卧室。
突然门外有钥匙转动的声音。
“是妈妈或者爸爸不放心我又回来了?”陈菲娜稍稍振作了一些,眼巴巴地瞧着大门。
是阿彩提着菜篮子回来了。
“是娜娜啊,你病了吗?脸色这样难看!你爸妈知道你回来吗?”阿彩的声音里有着焦虑与关切。陈菲娜木木地看着她,摇摇头说:“我要去房间躺一会儿。”
回到房间,扑在自己熟悉的床上,陈菲娜就哭起来了。她没有找到可以上去的岸,她仍然在河水中冒着被水没顶的危险。怕阿彩听到她的哭泣声,陈菲娜用被子蒙住了脸。时间在可怕的寂静中一点点过去。陈菲娜希望世界在这个时候全部静止,因为时间对于她已经没有了意义。她曾经尝试过在床上躺上一天,那一天的时间既漫长又短暂。即便躺上一个星期,也终究要起来不是?躺,并非是最终的逃避。或者说,只能逃避掉一天,一个星期。但留下来的焦虑却是加倍的。
阿彩上来敲过两次门。一次问陈菲娜起来不起来吃午饭。另一次是更焦虑的声音,说她上街去替陈菲娜买些药来。老躺着不是个事呀。
阿彩回来时,陈菲娜的房间门大开着。人已经离开了。
四
下午四点,陈菲娜叫了一部出租车又回到了黎明中学。她本来想乘公共汽车,她特别羡慕人多的地方。但要换乘两部车,她似乎体力不支。陈菲娜的包里放着两瓶安眠药,那是她花两个多小时辗转数条马路买来的。陈菲娜的包里还放着一张她从家里的相薄上取下来的照片。她的母亲抱着刚刚出生的她站在红房子医院住院处的门口。她的父亲搂着母亲的肩。这是一家三口幸福的全家照。照片里的陈菲娜在襁褓里露出半张小脸,眼睛闭着似在沉睡。陈菲娜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拿走这张照片。看到这张照片时,她又流下了眼泪。
像有什么预感似的,高跳跳一直没有去食堂吃晚饭。宿舍里不断有人招呼她一起去吃饭,她都说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当她看到陈菲娜出现在宿舍门口时,终于松了一口气。“菲娜,你一整天去哪里了?都急死我了!数学老师也急得不得了,辅导课你一直没听嘛。”“放心吧,没事。我不是已经回来了吗?辅导课不上,我也可以参赛的不是?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啊。”陈菲娜说着从包里取出那张合家欢。
“哈哈哈,这是你吗,菲娜?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头发光秃秃的,像个男生。”高跳跳看着照片开心地笑起来。
“你仔细看看,眼睛鼻子还是像的吧?”
“嘿,有一点像。”
“人,要是能回到那时候去该多好啊!”陈菲娜发着感慨。
“是啊,长大了就要应付那么多考试!”高跳跳应和道。
“你真回家了啊?我猜你是回家了嘛。”
陈菲娜没有回答高跳跳的话。她累坏了。情绪比早上出走时更加恶劣了。
第十章 电影厂道具陈列室
一
数学竞赛结束以后,班主任心疼学生们一个个筋疲力尽似的,就和几个班干部商议,搞一次活动,让大家轻松轻松,换换脑子。几个人共提出了三个方案:一、去公园玩一天;二、看电影;三、去参观电影厂。第三个方案是章小茜提出来的,结果获得全体学生人数最多的拥护。眼下这冷飕飕的天气,公园里没什么可乐的。参观电影厂比看电影要新鲜得多,刺激得多。谁能够轻易走进电影厂啊!电影制片厂也不是什么公园、电影院,掏钱买一张票就能够进去的。章小茜的父母都在电影厂工作,都是资深演员,所以初二(1)班才占了这个便宜。章小茜一说这个想法,很多人都激动地说:好哇!好哇!那太捧了!
除了一些回家没在校的,第二天初二(1)班的人都去了。三十多个人排着队浩浩荡荡开进电影制片厂。章小茜的父母特地委托一个姓魏的叔叔在厂门口等待着迎接他们。
魏叔叔是一个热情的矮胖子,一口很溜的京片子。他笑眯眯一开口说话,就把大家逗开心了。“孩子们呐,电影好看,拍电影可不好玩哪!待会儿你们会看到,两句台词要拍上一整天哩!笑要笑到你快抽筋。演员看着风光,可工作起来玩命呢!冷天淋雨,大热天穿件厚棉袍,脸上涂一层层的油彩。上宫廷戏女演员头上的家伙重好几十斤哩!”
“魏叔叔,你是演员吗?”
“我不是演员。我是为演员服务的人。”
魏叔叔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领大家参观。大概他常干这样的事,所以跟各车间的人打起招呼来很熟络的样子,介绍起某个车间的工作性质来一串串的,也像演员说台词似的。“为演员服务的人呢,辛苦归辛苦,可连风光都没有了呢!我们只知道汤姆克鲁斯,可你们哪知道替汤姆·克鲁斯造布景的人啊!是不是?你们瞧,我一个英俊小伙,都折腾啥样了嘛!”
一个两居室的室内景中,在拍一对夫妻吵架的戏。演员是不认识的,剧情也不是学生们感兴趣的内容。妻子不断在数落丈夫,说着说着突然愤然拿起床头柜上的一个花瓶朝丈夫砸过去。“不行,再来一遍!”“不行,再来一遍!”做导演的不住地叫停。拍戏果然好枯燥的。一些人还在兴致勃勃地看下去。陈菲娜却拉着高跳跳迅速离开了。史迪奇、斯二强、武立还有章小茜也掉头走了。“新演员的戏是没什么看头的。”章小茜老练地说,“我们还是到化妆间去吧,那里最好玩了。”章小茜叫住前面走着的陈菲娜和高跳跳,说不要等大部队了,我们先到化妆间去吧!他们也会过来的。
二
化妆间很大,实际上分正式的化妆室与效果陈列室两个部分。
“妈呀,吓死我了!”高跳跳走进陈列室就大叫起来。她迎面碰上一个头戴钢盔满脸是血的日本鬼子的头部造型。
“哇,恐怖恐怖!你们看,这个比头可更吓人呢!”高跳跳又指着一段血淋淋的残腿,说着不由走过去紧紧挽住陈菲娜的一条胳膊,又想看又怕看。
“这都是假的。那腿又不是肉做的。”武立冷静地说。
“肢体离开了人的整体好像更可怕。”斯二强推着眼镜。
“仔细看就不那么恐怖了。”陈菲娜一边说,一边上前去摸一张龇牙咧嘴的死人脸。那张脸的眼珠半闭着,凑近看,的确少了几分狰狞。再上前把玩,那眼珠竟露出些有趣好玩的感觉来。
“那些跟《哈利·波特》里的恐怖场景比,都不算什么。哈利·波特他们还跟僵尸一起吃饭呢。上课的课堂上,无头的僵尸在周围飘来飘去。”史迪奇说。考试考完后,他终于又能捧上那本永远也看不完的《哈利·波特》。他迷那书迷得很厉害。
“看,这儿也有僵尸!”高跳跳又大叫起来。
那显然是恐怖片的场景。两个僵尸,苍白干瘦。拖着血舌,一高一矮,面目恐怖。虽然是假的,但身临其境,僵尸所传导出来的那种死亡的气氛,竟让人短暂地失去某种现实感。
“人在几百年后就会是这个样子吧?”
“哪有什么僵尸?早就烂了。”
“那长沙马王堆女尸,不是像僵尸一样吗?”
“那是埋在地底下,有好多层保护,老师不是说只有皇帝贵族才有这种特权吗?”
“电影里会活动的僵尸最腻心了。不是恐怖是腻心。我从来不要看!”
“怎么不恐怖?刚死的人倒不恐怖,就是干尸才吓人!”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吵吵嚷嚷的声音倒是给静悄悄的不无恐怖的陈列室增加了许多鲜活的气息。
“你们怎么没有试试把那些僵尸啊干尸啊当作动漫造型来看?”史迪奇笑嘻嘻地说。“你们看,那两个僵尸,高的低着头,矮的扬着脑袋,像不像在开心地谈心呢?你们当作稀奇古怪的动漫造型来看,就不会害怕啦!”
众人依着史迪奇的眼光再打量那两个僵尸,果然就少却了刚才深深的怯意。
“史迪奇,这世上大概没有你害怕的吧?既然你连僵尸也不怕。”高跳跳说。
“才不,我怕刚刚死掉的人。”史迪奇的脸上掠过一层阴影。
“为什么呢?”高跳跳问。
“刚刚死掉的人,躺在那里,像活的人一模一样,但他们却不会动。他们有没有灵魂,有没有意识呢?我……不知道。总之,从活到死,我觉得很神奇。”
“你是害怕死亡那件事实吧?”斯二强爱深挖本质。
“也没什么好怕,反正人人都要死的。”史迪奇嘀咕道。
“就是,反正早点晚点。觉得活着没劲就结束掉。”陈菲娜突然阴阴地插嘴。
斯二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我小时候经常做那种自己死掉的梦。醒来以后很庆幸还活着。有时候,在梦里死掉,但我知道那是梦,我是假死而不是真死。你们说滑稽不滑稽?”武立说。
“要是像在梦里一样,死掉后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