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却听得牧清野一声轻若无声的叹息。我依稀听到他念着的是一个“兰”字,心头一惨,加紧脚步离开。
兰……
次日清点军队,发现这一阵之中,我军虽是取胜,却也折了八千人马。现下北天关中驻军也不过三万有余,看来形势大是艰难。若朝廷不能及时增派援兵粮草,待得雷泽从御锦的纠缠脱身而出,北天关就更困难了。我原也知道这些年朝政昏昧,军中当权都是纨绔子弟,朝中几乎没有可用之兵,只希望粮草能及时送到,就算谢天谢地。
柳洄雪自来北天关后,负责主管后勤内务。短短半日,就把从北国缴获之物清点入库完毕,各色物资一一造册。我眼看柳洄雪做事有条不紊,心下赞赏,当下道:“叶家嫂子,军中有了你这等人才,我们打仗也少了许多后顾之忧。”
柳洄雪微微一笑,叹息道:“只可惜军中粮草,加上新缴获的,也只够维持十余日。只盼朝廷能快点增援。”
我听得这话,心中又觉沉重三分,正在商议之际,忽听外面禀报:“天刀流朱坛主求见!”我闻言大喜,忙道:“快请进来。”
朱震天满身是血的冲入,他似乎有多日未曾好生梳洗,身上大小十余处伤,看上去异常潦倒。看得我一惊:“朱大哥,怎么了?”
朱震天听得我询问,面色惨变,叫道:“丁珂平,我家主公已死了,我是奉他遗命来见你!”
我听得这言,耳边如同一个乱音拨过,嗡嗡作响,面色一变:“到底怎么回事?
朱震天脸上肌肉抽搐,神情惨痛已极,低声道:“主公素有重疾在身,原本就不久于人世,那日与你分别后,回到北国,不久之后,主公病情恶化,本来我们还在请人抢救,主公却坚持不要,他说不想让人看到他死去的样子,悄然而去。却给你留下一封遗书,要我交给你。”他说到这里,已是虎目含泪,双手颤抖,把信交给我,
我茫然一会,低声道:“你们为什么不拉住他?”想起江听潮苍寒冷峻的面容,耳边依稀有琴声叮咚,慢慢隐去。
呵,那个人……人琴俱杳。
朱震天含泪道:“主公做事,向来独断独行,从不容我等插嘴,我们如何劝他得住。那日主公离去之时,我等原本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肯,却被他厉声阻止。却不料主公死后,江夫人打算独掌大权,知道主公这封信中必以大事托付,竟派人追杀我。我无奈之下,只好逃命,费尽周折之下,总算到得北天关!”说到后来,号啕大哭起来:“丁将军再不帮手,可怜主公留下这番基业,就要被秋沁好那无知妇人毁于一旦了!”
我愣了一下,从朱震天手中接过信,就如捧住了一团冰雪,奇寒彻骨。
江听潮临死之际,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
心乱如麻之下,我竟无法开口问朱震天,迟疑一会,吩咐叶飞白带他下去安顿,自己颤抖着双手,半天才撕开那封信,里面掉出一把精美异常的白玉小刀,我握在手中,凝目看信。他的笔迹清秀飘逸、暗含力道,我虽从未见过,却总能觉得这就是江听潮,他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信纸是异常精致的锦箴,如雪如云,隐隐留着形状优雅的暗纹,让我想起江听潮清淡俊逸的神姿。一时间,视野看上去竟有些模糊。
过了好一会,我终于镇定下来,能够看清信上文字。
“天戈贤妹如唔,或妹当以衣雪见称,信到之日,贤妹勿惊。小村之夜,兄听得贤妹醉后真言,已知一切。贤妹酒后虽稍减机锋,却平添明媚。贤妹天地精华所聚、灵气所钟,愚兄处此,能不动心乎?江听潮何其有幸,竟与贤妹自幼定亲,亦何其有憾,毕竟无缘。兄少年闯荡江湖之时,为求权位,强练上古邪功,当日已知命不长久,却不曾后悔,心中挂念,唯衣雪之事未了而已。经多方寻找之下,苦无线索,却不料与贤妹两番邂逅,一见如故,引为平生知已。自念命不久长,特以衣雪之事相托,至今想来,兄眼力之差,实是可笑,以衣雪托天戈,不知当时天戈贤妹心中,如何笑话愚兄?思之惭愧。小村之夜共卧树顶,无意中听得贤妹醉后言语,心知真相,不免悲喜惆怅,愁肠百转,若老天垂怜,赐十年之命,余当务求与贤妹共结连理。可叹七尺残躯不得久长,不敢有误贤妹终生,唯怅然北去而已。今自知大限将至,特以天刀流相托,以贤妹之智慧闻达,自当善用天刀。凭信中所附天刀信令,即可号令天刀流。今雷泽以重兵屯集北天关,北国朝廷空虚,贤妹可说动御锦出兵,再合天刀流北天关之力,共破雷泽,届时以北国之强,亦将灰飞烟灭。贤妹可建不世功业。世间男子未必可信,贤妹可自立为王,天下毁谤,一律不必理会。愚兄虽未得亲展胸中抱负,眼见贤妹英雄如此,亦当含笑九泉也。兄江听潮绝笔。”
我慢慢看完这封信,心头一阵茫然。依稀回想起那日分手之时,江听潮淡如雪意的面容,原来我的预感果然不错,那日分手,就是生离死别。
他临行之时,神情温和而惆怅的嘱托,这时也一一涌入我心头。“不管何时,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紧”,江听潮说出这话,只因他自己已是命将不久吧?怪不得他每次笑容之中,总有着说不出的隐隐凄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若非命运拨弄,我们父母尚在,或者我和他或可做山野之中一对愚夫愚妇,虽没什么见识,却自是平安喜乐,可惜老天不给我们这个机会。江听潮的枭雄之路,固是孤绝凶险,我的生命之中也只留下剑气纵横的苍茫。
从一开始,我们就已经无缘。
江听潮,我应该谢谢你,在我最危急的时候,你送来天刀流这样一个强助,无疑是大大帮了我一把,可惜有秋沁好作梗,想必此刻的天刀流已不好收拾,需要花费一番手脚。但也无妨,应付这种事情,我算是得心应手。
我看了看手中的天刀信令,陷入沉思。
二十七、山河一梦
雷泽,沧海郡之战后
我沉默地看着大火熊熊的沧海郡城楼,心头一片平静。
御锦毕竟败在我的设计之下。
当日我大造声势南攻北天关,其实就已料到,以御锦的野心,大可以趁机起事,令我腹背受敌,陷入危局。他则可以大大捞一把好处。
御锦的考虑自然有他的道理,可惜他还是不够了解东山再起之后的我。
我派人连续几个月暗中在沧海郡暗河源头上投下慢性毒药,御锦的军队,长期饮用毒水,其实体力已经极度疲弱,没有久战之力。只不过他们自己不容易发现,一待连续作战,自然会大大吃亏。
所以,得到御锦再次作乱的消息,其实我早有预料,甚至可以说正中下怀。
唯一头痛的是丁珂平,我没能按计划收拾下来这个难缠的南朝大将,此刻分兵去平御锦,一旦丁珂平追杀而来,其实颇为凶险。
不过,丁珂平也有他的弱点。北天关虽然杀了我们不少人,却一直没能夺回粮道。按我估计,他的存粮已经不多。南朝昏弱,甚至不可能派出像样子的增援部队。再围困他半个月,只怕北天关就要陷入绝境。所以,我就算撤军,也只能悄悄进行,还是要铁图作出大军围困北天关的假象。
北天关在我军中有探子,其实我早就心头有数,却隐忍不发,这次也可利用起来,传个假情报迷惑丁珂平。
我很清楚此时分兵的凶险,但自古以来,兵行诡道,胆子不大是赢不了的。我只能要铁图好生小心应付。临走之日,拉着他秘密叮嘱良久,要他故意放一些假象,莫让北天关看出破绽。
铁图是个很聪明的人,应付丁珂平虽然有点困难,但只要足够小心,估计也不会误事。
我估计平定御锦来回需要九天,等我杀回来的时候,北天关的粮食也该吃得差不多了,到时候,我暗中请高人打造的登云梯应该也已完成,此物最适合攻城拔寨,攻克北天关正在其时。
我的一箭双雕之计,如今已成功了一半。
甚至没损耗什么兵力,我就摧枯拉朽般收拾了久攻不下的沧海郡,郡中上万兵马被我一举歼灭。城破之日,御锦放一把火烧城,带着他的宠姬云夫人仓皇逃窜到海上。
他逃跑之际,还是一个劲大骂我奸诈狠毒,没有兄弟情份。
我苦笑不言。
这人凶险异常,真该杀了他永绝后患,可惜还是手软,让御锦逃到海上。
我若真能做到彻头彻尾的奸诈狠毒,想必日子会比较好过一点。
但现在已顾不了这些,我必须尽快赶回北天关。铁图虽也算机灵,但毕竟他的对手是丁珂平,我担心迟则有变。
我只留下三千人马驻守沧海郡,甚至没顾上休息,立刻吩咐大军回撤北天关。
我行军数日,几乎目不交睫,总算星夜兼程之下,到得北天关外五百里。远远看见前方尘土大起,似乎有军队前来。我心头一动,顿生不妙之感,要知道以此地的情况,前方军队不是铁图就是丁珂平,但无论是谁,都非好事。若是铁图,那自然是他被丁珂平打得大败而归,如是丁珂平就更糟糕!
我赶紧吩咐大队停止行军,严加戒备,以防前方有甚不测。过了一会,散乱的马蹄声得得而来,隐隐约约的大队人马出现在天边,我一看之下,残破的军旗上依稀可辨是个铁字,前方果然是铁图!
我心头一沉,知道事情定生变化,铁图只怕是被丁珂平赶过来了!
不多时,前方部队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为首大将头盔已被击落、身上衣甲更是破烂不堪,正是铁图!他身后士兵稀稀落落,我微微一数,最多不过两千人。只看得我心头大震!
为何如此,其余的三万兄弟到了何方?
——难道,竟然是全军覆没吗?
一思及此,我再难忍耐,纵马冲上,喝道:“铁图,这是怎么回事?”
铁图垂头丧气中看到我策马而来,顿时大喜过望,飞也似地纵马冲了上来,滚鞍下马,大哭道:“雷元帅,末将有辱使命,三万兄弟已在丁珂平手中全军覆没!”
丹达速一直不离我左右,闻言大惊道:“铁图,怎么会这样?不可能,我不信!”
我在此地见到铁图,已知大事不好,毕竟心存侥幸,但听他证实,心头就如一艘沉船慢慢堕入深暗的海底,终成一片昏黑。
恍惚中,铁图的身音还是一个字一个字传了过来,狠狠打入我心头。
“末将贻误军机大事,这条性命原也不该留在世上,只是毕竟念着要给元帅报信,还是带了两千弟兄,拼死杀出血路逃了出来。如今既已见到元帅,末将最死无憾。就请元帅降罪!”铁图说着,狠狠磕头不止,不多时,额头上已是鲜血直流。
我用力按住不断抽痛的额头,心头冷一阵热一阵,就如经历了无数个火与冰的轮回。
三万人啊!半个月前还都是生龙活虎的好儿郎,如今却就此魂飞魄散!
丁珂平啊丁珂平,此仇不共戴天。
沉默一会,我镇定下来,徐徐问:“铁图,到底怎么回事,丁珂平怎么会把你打得这付模样?”
铁图双目含泪,哽咽道:“雷元帅,都是末将调停失当之过!元帅临走时,原本再三叮嘱,要末将做出大军未撤的假象迷惑南朝,甚至特意吩咐军中一切取火用炊要一如往常,若照此行事,原本不会有误。末将却百密一疏,没注意伪装取水车数量。那丁珂平狡诈如狐,竟然看出我军每日取水数量太少,不够八万多大军饮用,从而推断出我大军已撤,趁中午我军换防时大举进攻。我们措手不及,被打得大败。那丁珂平一不做二不休,竟狂追三百里,一路杀人无数。到得后来,我只保住两千残部,逃了回来。”
我心头惨痛,狠狠咬紧牙关,脑袋里乱成一团。隔了良久,一阵冷风吹过,我冷静了许多,突然想到:我军换防的时间通常排在正午,丁珂平竟然知道,看来他对北国军务非常了解,不是在北国呆过,就是身旁有高人为他出谋划策。
就在这时,一个名字如利箭般,狠狠扎入我心头!
不错,果然有这么一个人——孟天戈。
她在北国将近半年,曾经和我军中共事,几乎可以说是最为熟悉我的用兵之道和北国军队情况的人。
是了,孟天戈,是孟天戈在帮他。
想明此节之后,我心头忽然一阵刀砍一般的感觉。
呵呵,上天给我的试炼,难道还能更多吗?
孟天戈,孟天戈呀!
看来你是一意要与我为敌了,我居然妄想对你念着几分昔日情意,真是傻得可笑。
我要好生记住,不管那个女人曾如何令我心动,她如今只是我的敌人。
只是敌人而已……
可我为何还是如此痛心欲狂,就如沸腾的岩浆在不断鼓噪?
也罢,我承认。是,孟天戈,你对我的意义远远超出我的想象。但,无论如何,你帮着丁珂平杀了我三万弟兄,再多的感情也要被鲜血和仇恨淬炼成一把利刃。
这番剜心之苦,我定要你也尝过一回。
我想了一会,彻底平静下来,扶起铁图,沉声道:“铁图,你不用自责。丁珂平狡诈如狐,何况有孟天戈相助于他,本就很难对付。此番大败,应该怪我冒险留下你等。”
——虽折了三万大军,可男儿行事,越挫越坚方显英雄。我怎么如此容易就被打垮?
铁图听得我言语,神情一振,叫道:“不错,雷元帅!只要你在,咱们弟兄们是什么也不怕!丁珂平再凶险,末将也要和雷元帅一起,报得此番大仇。”
我点点头,说一声好,当下将铁图的两千残部与大军汇集,安置妥当。和铁图细细商议一会,这才知道,丁珂平竟然已夺回了粮道,还从铁图的大营中抢走了一些粮草。
这样一来,原来我定下的困杀之计显然是落了空。
不过,我也不怕他,就算粮道被抢回,我也可设法让南朝朝廷不送他粮草,丁珂平兵尽粮绝之后,纵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在北天关撑得多久。
心头计较一会,我忽然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谢广宁。
他当年勾结御锦的秘密被我掌握,往来密信成了谢广宁最大的把柄,这些东西一旦在南朝公诸于众,他别说做宰相,连保住性命也不能。所以只要我以此为挟,再许以厚利,以谢广宁那种无情无耻的性情,很难不动心。他身为南朝宰相,要想钳制一个边关守将,真是再容易不过了。
我心下计议停当,当下命令铁图:“铁图,你也不用随我征讨北天关,我另有要紧任务,派你亲自去办。”
铁图精神一振,忙道:“元帅有令,末将但无不从,若能办妥,也好将功折罪。”
当下我在马背上草草修书一封,盖上扫南大元帅金印,吩咐铁图换过一身平民装束,亲自带去南朝。铁图领命而去。
我整顿大军,就地驻扎,知道丁珂平此番大胜之后,定不会轻易放过袭击我的机会,他想必已猜到我去沧海郡平定御锦之事,我回去的路上多半会有丁珂平留下的厉害埋伏,若在此驻扎下来,派探子刺探一番,一则可以修整一下疲惫之师,二则也可避免中了他的奸计。如此等待了一日,探明前方无事,我料定丁珂平不可能长期在北国腹地久留,这才带领大军,奔赴北天关。
这一次,我是有备而来,甚至花费重金请高手匠人设计了登云梯。这是根据北天关城池高峻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