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黝黝的木鱼槌,在铁木鱼上铮铮铮的敲击数下,听所发声音,这根木鱼槌也是钢铁所制。
他口宣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俯身将木鱼槌往石屋前的一块大青石上划去,嗤嗤
声响,石屑纷飞,登时刻了一条直线。段誉暗暗奇怪,这老僧的面貌依稀似乎见过,他手上
的劲道好大,这么随手划去,石上便现深痕,就同石匠以铁凿、铁锤慢慢敲击出来一般,瑞
这条线笔直到底,石匠要击这样一条直线,更非先用墨斗弹线不可。
石屋前一个郁闷的声音说到:“金刚指力,好功夫!”正是那青袍客‘恶贯满盈’。他
右手铁杖伸出,在青石上划了一条横线,和黄眉僧所刻直线正好相交,一般的也是深入石
面,这无歪斜。黄眉僧笑道:“施主肯予赐教,好极,好极!”又用铁槌在青石上刻了一道
直线。青袍客跟着刻了一道横线。如此你刻一道,我刻一道,两人凝聚功力,槌杖越划越
慢,不愿自己所刻直线有何深浅不同,歪斜不齐,就此输给了对方。
约莫一顿饭时分,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已然整整齐齐的刻就。黄眉僧寻思:“正明贤
弟所说不错,这延庆太子能内力果然了得。”延庆太子不比黄眉僧乃有备而来,心下更是骇
异:“从那里钻了这样个厉害的老和尚出来?显是段正明邀来的帮手。这和尚跟我缠上了,
段正明便乘虚而入去救段誉,我可无法分身抵挡。”
黄眉僧道:“段施主功力高深,佩服佩服,棋力想来也必胜老僧十倍,老僧要请施主饶
上四子。”青袍客一怔,心想:“你指力如此了得,自是大有身份的高人。你来向我挑战,
怎能一开口就要我相让?”便道:“大师何必过谦?要决胜败,自然是平下。”黄眉僧道:
“四子是一定要饶的。”青袍客淡然道:“大师既自承棋艺不及,也就不必比了。”黄眉僧
道:“那么就饶三子吧?”青袍客道:“便让一先,也是相让。”
黄眉僧道:“哈哈,原来你在棋艺上的造诣甚是有限,不妨我饶你三子。”青袍客道:
“那也不用,咱俩分先对弈便是。”黄眉僧心下惕惧更甚:“此人不骄傲不躁,阴沉之极,
实是劲敌,不管我如何相激,他始终不动声色。”原来黄眉僧并无必胜把握,向知爱弈之人
个个好胜,自己开口求对方饶个三子、四子,对方往往答允,他是方外之人,于这虚名看得
极淡,倘若延庆太子自逞其能,答应饶子,自己大占便宜,在这场拚斗中自然多居赢面。不
料延庆太子既不让人占便宜,也不占人便宜,一丝不苟,严谨无比。
黄眉僧道:“好,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我先下了。”青袍客道:“不!强龙不压地头
蛇,我先。”黄眉僧道:“那只有猜枚以定先后。请你猜猜老僧今年的岁数,是奇是偶?猜
得对,你先下;猜错了,老僧先下。”青袍客道:“我便猜中,你也要抵赖。”黄眉僧道:
“好吧!那你猜一样我不能赖的。你猜想老僧到了七十岁后,两只脚步的足趾,是奇数呢,
还是偶数?”
这谜面出得甚是古怪。青袍客心想:“常人足趾都是十个,当然偶数。他说明到了七十
岁后,自是引我去想他在七十岁上少了一枚足趾?兵法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他便是十
个足趾头,却来故弄玄虚,我焉能上这个当?”说道:“是偶数。”黄眉僧道:“错了,是
奇数。”青袍客道:“脱鞋验明。”
黄眉僧除下左足鞋袜,只见五个足趾完好无缺。青袍客凝视对方脸色,见他微露笑容,
神情镇定,心想:“原来他右足当真只有四个足趾。”见他缓缓除下右足布鞋,伸手又去脱
袜,正想说:“不必验了,由你先下就是。”心念一动:“不可上他的当。”只见黄眉僧又
除下右足布袜,右足赫然也是五根足趾,那有什么残缺?
青袍客霎时间转过了无数念头,揣摸对方此举是何用意。只见黄眉僧提起小铁槌挥击下
去,喀的一声轻响,将自己右足小趾斩了下来。他身后两名弟子突见师父自残肢体,血流于
前,忍不住都“噫”了一声。大弟子破疑从怀中取出金创药,给师父敷上,撕下一片衣袖,
包上伤口。
黄眉僧笑道:“老僧今年六十九岁,到得七十岁时,我的足趾是厅数。”
青袍客道:“不错。大师先下。”他号称‘天下第一恶人’,什么凶残毒辣的事没干过
见过,于割下一个小脚指的事那会放在心上?但想这老和尚为了争一着之先,不惜出此断然
手段,可见这盘棋他是志在必胜,倘若自己输了,他所提出的条款定是苛刻无比。
黄眉僧道:“承让了。”提起小铁槌在两对角的四四咯上各刻了一个小圈,便似是下了
两枚白子。青袍客伸出铁杖,在另外两处理的四四呼上各捺一下,石上出现两处低凹,便如
是下了两枚黑子。四角四四路上黑白各落两子,称为‘势子’,是中国围棋古法,下子白先
黑后,与后世亦复相反。黄眉僧跟着在‘平位’六三路下了一子,青袍客在九三路应以一
子。初时两人下得甚快,黄眉僧不敢丝毫大意,稳稳不失以一根小脚趾换来的先手。
到得十七八子后,每一着针锋相对,角斗甚剧,同时两人指上劲力不断损耗,一面凝思
求胜,一面运气培力,弈得渐渐慢了。
黄眉僧的二弟子破嗔也是此道好手,见师父与青袍客奇兵突出,登起巨变,黄眉僧假使
用不应,右下角隐伏极大危险,但如应以一子坚守,先手便失。
黄眉僧沉吟良久,一时难以参快,忽听得石屋中传出一个声音说道:“反击‘去位’,
不失先手。”原来段誉自幼便即善弈,这时看着两人枰上酣斗,不由得多口。常言道得好: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段誉的棋力本就高于黄眉僧,再加旁观,更易瞧出了关键的所
在。黄眉僧道:“老僧原有此意,只是一时难定取舍,施主此语,释了老僧心中之疑。”当
即在‘去位’的七三路下了一子。中国古法,棋局分为‘平上去入’四格,‘去位’是在右
上角。
青袍客淡淡的道:“旁观不语真君子,自作主张大丈夫。”段誉叫道:“你将我关在这
里,你早就不是真君子了。”黄眉僧笑道:“我是大和尚,不是大丈夫。”青袍客道:“无
耻,无耻。”凝思片刻,在‘去位’捺了个凹洞。
兵交数合,黄眉僧又遇险着。破嗔和尚看得心急,段誉却又不作一声,于是走到石屋之
前,低声说道:“段公子,这一着该当如何下才是?”段誉道:“我已想到了法子,只是这
路棋先后共有七着,倘若说了出来,被敌人听到,就不灵了,是以迟疑不说。”破嗔伸出右
掌,左手食指在掌中写道:“请写。”随即将手掌从洞穴中伸进石屋,口中却道:“既是如
此,倒也没有法子。”他知青袍客内功深湛,纵然段誉低声耳语,也必被他听去。
段誉心想此计大妙,当即伸指在他滨中写了七步棋子,说道:“尊师棋力高明,必有妙
着,却也不须在下指点。”破嗔想了一想,觉得这七步棋确是甚妙,于是回到师父身后,伸
指在他背上写了起来。他僧袍的大袖罩住了手掌,青袍客自瞧不见他弄甚么玄虚。黄眉僧凝
思片刻,依言落子。
青袍客哼了一声,说道:“这是旁人所教,以大师棋力,似乎尚未达此境界。”黄眉僧
笑道:“弈棋原是斗智之戏。良贾深藏若虚,能者示人以不能。老僧的棋力若被服施主料得
洞若观火,这局棋还用下么?”青袍客道:“狡狯伎俩,袖底把戏。”他瞧出破嗔和尚来来
去去,以袖子覆在黄眉僧背上,其中必有古怪,只是专注棋局变化,心无旁鹜,不能再去揣
摸别事。
黄眉僧依着段誉所授,依次下了六步棋,这六步不必费神思索,只是专注运协,小铁槌
在青石上所刻六个小圈既圆且深,显得神完气足,有余不尽。青袍客见这六步棋越来越凶,
每一步都要凝思对付,全然处于守势,铁杖所捺的圆也便微有深浅不同。到得黄眉僧下了第
六步棋,青袍客出神半晌,突然在‘入位’下了一子。
这一子奇峰突起,与段誉所设想的毫不相关,黄眉僧一愕,寻思:“段公子这七步棋构
思精微,待得下到第七子,我已可从一先进而占到两先。但这么一来,我这第七步可就下不
得了,那不是前功尽弃么?”原来青袍客眼见形势不利,不论如何应付都是不妥,竟然置之
不理,却去攻击对方的另一块棋,这是‘不应之应’,着实厉害。黄眉僧皱起了眉头,想出
善着。
破嗔见棋局斗变,师父应接为难,当即奔到石屋之旁。段誉早已想好,将六着棋在他掌
中一一写明。破嗔奔回师父身后,伸指在黄眉僧背上书写。
青袍客号称‘天下第一恶人’,怎容得对方如此不断弄鬼?左手铁杖伸出,向破嗔肩头
凭虚点去,喝道:“晚辈弟子,站开了些!”一点之下,发出嗤嗤声响。
黄眉僧眼见弟子抵挡不住,难免身受重伤,伸左掌向杖头抓去。青袍客杖头颤动,点向
他左乳下穴道。黄眉僧手掌变抓为斩,斩向铁杖,那铁杖又已变招。顷刻之间,两人拆了八
招。黄眉僧心想自己臂短,对方杖头点了过去。青袍客也不退让,铁杖杖头和他手指相碰,
两人各运内力拚斗。铁杖和手指登时僵持不动。
青袍客道:“大师这一子迟迟不下,棋局上是认输了么?”黄眉僧哈哈一笑,道:“阁
下是前辈高人,何以出手向我弟子偷袭?未免太失身份了吧。”右手小铁槌在青石上刻个小
圈。青袍客更不思索,随手又下一子。这么一来,两人左手比拚内力,固是丝毫松懈不得,
而棋局上步步紧逼,亦是处处针锋相对。
黄眉僧五年前为大理通国百姓请命,求保定帝免了盐税,保定帝直到此时方允,双方心
照不宣,那是务必替他救出段誉。黄眉僧心想:“我自己送了性命不打紧,若不救出段誉,
如何对得起正明贤弟?”武学之士修习内功,须得绝无杂念,所谓返照空明,物我两忘,但
下棋却是着着争先,一局棋三百六十一路,每一路均须想到,当真是锱铢必较,务须计算精
确。这两者互为矛盾,大相凿枘。黄眉僧禅定功夫虽深,棋力却不如对方,潜运内力抗敌,
便疏忽了棋局,要是凝神想棋,内力比拚却又处了下风,眼见今日局势凶险异常,当下只有
决心一死以报知己,不以一己安危为念。古人言道:“哀兵必胜”,黄眉僧这时哀则哀矣,
‘必胜’却不见得。
大理国三公司徒华赫艮、司马范骅、司空巴天石,率领身有武功的三十名下属,带了木
材、铁铲、孔明灯等物,进入万劫谷后森林,择定地形,挖掘地道。三十三人挖了一夜,已
开了一条数十丈地道。第二天又挖了半天,到得午后,算来与石屋已相距不远。华赫艮命部
属退后接土,单由三人挖掘。三人知道延庆太子武功了得,挖土时轻轻落铲,不敢发出丝毫
声响。这么一来,进程便慢了许多。他们却不知延庆太子此时正自殚精竭虑,与黄眉僧既比
棋艺,又拚内力,再也不能发觉地底的声响。
掘到申牌时分,算来已到段誉被囚的石室之下。这地方和延庆太子所坐处相距或许不到
一丈,更须加倍小心,决不可发出半点声响。华赫艮放下铁铲,便以十根手指抓土,‘越爪
功’使将出来,十指便如两只铁爪相似,将泥土一大块一大块的抓下来。范骅和巴天石在后
传递,将他抓下的泥土搬运出去。这时华赫艮已非向前挖掘,转为自下而上。工程将毕,是
否能救出段誉,转眼便见分晓,三人都是不由得心跳加速。
这般自下而上的挖土远为省力,泥土一松,自行跌落,华赫艮站直身子之后,出手更是
利落,他挖一会便便住手倾听,留神头顶有何响动。这般挖得两炷香时分,估计距地面已不
过尺许,华赫艮出手更慢,轻轻拨开泥土,终于碰到了一块平整的木板,心头一喜:“石屋
地下铺的是地板。行事可更加方便了。”
他凝力于指,慢慢在地板下划了个两尺见方的正方形,托住木板的手一松,切成方块的
木板便跌了下来,露出一个可容易一人出入的洞孔。华赫艮举起铁铲在洞口挥舞一圈,以防
有人突袭,猛听得“啊”的一声,一个女子的声音尖声惊呼。
华赫艮低声道:“木姑娘别叫,是朋友,救你们来啦。”涌身从洞中跳了上去。
放眼看时,这一惊大是不小。这那里是囚人的石屋了?但见窗明几净,橱中、架上,到
处放满了瓶瓶罐罐,一个少女满脸惊慌之色,缩在一角。华赫艮立知自己计算有误,掘错了
地方。那石屋的所在全凭保定帝跟巴天石说了,巴天石再转告于他,他怕计谋败露,不敢亲
去勘察。这么辗转传告,所差既非厘毫,所谬亦非千里,但总之是大大的不对了。
原来华赫艮所到之处是钟万仇的居室。那少女却是钟灵。她正在父亲房中东翻西抄,要
找寻解药去给段誉,那知地底下突然间钻出一条汉子来,教她如何不大惊失色?
华赫艮心念动得极快:“既掘错了地方,只有重新掘过。我踪迹已现,倘若杀了这小姑
娘灭口,万劫谷中见到她的尸体,立时大举搜寻,不等我气到石屋,这地道便给人发见了。
只有暂且将她带入地道,旁人寻她,定会到谷外去找。”
便在此时,忽听得房外脚步声响,有人走近。华赫艮向钟灵摇了摇手,示意不可声张,
转过身来,左足跨入洞口,似乎要从洞中钻下,突然间反身倒跃,左掌翻过来按在她嘴上,
右手拦腰一抱,将她抱到洞边,塞了下去。范骅伸手接过,抓了一团泥土塞在她嘴里。华赫
艮跃回地道,将切下的一块方形地板砌回原处,侧耳从板缝中倾听上面声息。
只听得两个人走进室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你定是对他余情未断,否则我要败坏
段家声誉,你为什么要一力阻拦?”一个女子声音嗔道:“什么余不余的?我从来对他就没
情。”那男子道:“那就最好不过。好极,好极!”语声中甚是喜欢。那女子道:“不过,
木姑娘是我师姊的女儿,总是自己人,你怎能这般难为她?”
华赫艮听到这里,已知这二人便是钟谷主夫妇。听分居商量的事与段誉有关,更留神倾
听。
只听钟万仇道:“你师姊想去偷偷放走段誉,幸得给叶二娘发觉。你师姊跟咱们已成了
对头。你何必再去管她女儿?夫人,厅上这些客人都是大理武林中成名的人物,你对他们毫
不理睬,瞪瞪眼便走了进来,未免太……太这个……礼貌欠周。”钟夫人悻悻的道:“你请
这些家伙来干什么?这些人跟咱们又没多大交情,他们还敢得罪大理国当今皇上么?”
钟万仇道:“我叠不是请他们来助拳,要他们跟段正明作对造反。凑巧他们都在大理城
里,我就邀了来喝酒,好让大家作个见证,段正淳的亲生儿子和亲物女儿同处一室,淫秽乱
伦,如同禽兽今日请来的宾客之中,还有几个是来自北边的中原豪杰。明儿一早,咱们去打
开石屋门,让大家开开眼界,瞧瞧一阳指段家传人的德性,那不是有趣得紧么?这还不名扬
江湖么?”说着哈哈大笑,极是得意。
钟夫人哼的一声,道:“卑鄙,卑鄙!无耻,无耻!”钟万仇道:“你骂谁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