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年住在桃花山山腰处的猎户云汉,近日在城里风闻苏默竟带了个陌生男子住进家宅中后,满心忿忿的他,今日便特意带着对她心仪已久的儿子,登门来找她讨个理由。
云汉一脸的痛心疾首,“身为苏家之女,你究竟还有没有廉耻心?”他家儿子追求她近三年她都无动无衷,可她却一声不响的就迎了个汉子入门?
“你们父子俩有完没完?”实在是烦不胜烦,花叔在火气都被撩上来后,什么也没多想地就乱讲一通,“我家小姐才没与什么陌生男子有啥暧昧,那是我家新进门的姑爷!”
“咳。”躲在花婶后头的苏默,不小心被口水呛了呛。
正朝他们走过来的沐策,脚下也踉跄了一下。
“新进门的……姑爷?”所有人愣愣地看向花叔。
下一刻醒过神来的花婶,将脸一板,也夫唱妇随地跟着起哄。
“可不是?我家姑爷是何等的玉树临风、器宇轩昂、风姿绰约,天底下也只有他这等俊俏少年郎才配得我家的三姑娘!”虽说是临场随口一说的,但单就沐策的外形上来看,她说的也都是事实。
“……”戏都已唱到这份上,身为当事人的苏默,已经不想去替自己解释什么了。
沐策掩面低叹了好一会儿,为免接下来花家夫妇会被外人戳破谎下不了台,他也只好顺着他们给的竿子往上爬。
“娘子,你们在做什么?”他大步自屋边的转角走出来,语气理所当然得有若浑然天成。
如遭晴天响雷劈中的某三人,动作一致地火速转首瞪向又一个粉墨登场的戏子。
“怎么,家中有客?”沐策走上前将苏默自花婶的背后拉出来,温柔似水地对她一笑,动作娴熟的以指将她垂至脸庞的发丝勾至耳后。
眼看他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轻薄着心目中的美人,一颗心差点被摔碎的云武,不禁抖颤着手,怒气横生地指向他。
“你你你……你是什么人?”
“在下沐时雨,云京人氏,亦是苏府三姑娘苏默的夫君。”沭策徐徐答来,将质疑的眸光搁在他身上,“不知阁下是?”
“我我我……”云武心头一急,不觉间天生的结巴也就更严重了些,好半天都没法顺利把下一句话说出口。
也不给他机会“我”完,沐策朗眉微微往上一挑,种色冷峻得有若一堵充满锐刺的高墙。
“无名氏?”
“谁说我儿是无名氏?”终于忆起今日是来这做啥的云汉,气势汹汹地往儿子的身前一站。
沐策看也不看他一眼,挺直了背脊摆出一家之主的架势,朝身后弹弹指。
“花叔。”
“……姑、姑爷?”花叔期期艾艾地来到他的跟前。
他兴师般地眯细了黑眸,“都说过几回了?别轻易让来路不明的陌生人踏进家门,家中要是因此出了什么事,你如何担待?”
“小的这就将他们赶出去!”花叔也很入戏,拿起摆在门旁的木制横栓就要赶人。
“臭小子,谁来路不明了?老子有名有姓——”云汉嚷嚷了一会儿,蓦地把话锋一转,“不对,你究竟知不知我是谁?你敢赶我出去?”他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全城有谁不知桃花山的第一猎户是谁?他竟如此有眼无珠?
“敢。”面无表情的沐策出手甚快,眨眼间即以两掌迅速将两人震出门外,再一脚踢上厚实的大门。
任凭猎户父子站在门外头兀自叫嚣了好一会儿后,花叔与花婶趴在门上,自门缝中瞧见那两人已悻悻地走远,马上转过身对着让他们大感惊奇的沐策报以热烈掌声。
沭策的嘴角抽了抽,“够了没?”
“小沐子,你会功夫?”花叔两眼亮晶晶的。
“会。”他已很懒得去纠正这怪称谓了。
“沐沐,你从长工升格成了护院?”花婶则开始在心底替自家三姑娘盘算,这下子是不是该给他涨涨月钱了?
“……”都说过了,别叫他沐沐。
“沐时雨?”苏默仰起小脸,直勾勾地打量了他好半晌。
他斯文地将两手一揖,“在下姓沐名策字时雨。”他这字,普天之下也只有三人知晓,因此他一点也不担心那两个猎户会把他的身分给认出来。
她摇摇头,拖着步伐走向院里摆着午茶的小亭。
“依我看,你们三个可以去搭一台戏了……”今日她才发现,原来她家的员工们,个个演戏的天分十足,随时随地都可来个你方唱罢我登场。
“不知三姑娘对长工如此处理这事可有意见?”沐策跟着走进小亭,为她拉开凳子后,即站在一旁开始为她烹茶。
她感慨地启口,“长工啊长工。”
“嗯?”
“撒了个谎,日后就得去圆更多的谎。”她可不认为那对纠缠了她三年的父子,日后会因他们的一席谎言而打退堂鼓。
他不甚在意,“长工是无妨,只是得委屈三姑娘了。”
默默听了好一会儿的花婶,在苏默的眉心始终没有因此而疏散开来时,忍不住迁怒地将炮火轰向惹出这事的自家夫君。
“这事说来说去都得怪你!”
“啊?”花叔一脸茫然地眨着眼睛,不晓得她怎会突然发难。
花婶逮着机会就往他肚皮边上的厚肉猛掐,“一年前我早叫你去那猎户家里头说清楚,叫他们父子俩早早对三姑娘死了那条心,能有多远就滚多远去,偏生你这颗漏馅的脑袋就是不记得!”
“明明就是你自个儿迷路忘了那家猎户住哪的!”疼得龇牙咧嘴的花叔,抚着肥肉满院子跳来跳去。
“还顶嘴?”花婶气不过地一把抄来桌上的一只茶碗,瞄准了就准备往他头上砸。
“慢。”沐策适时地按住她那只准备造孽的手,“这茶碗是前前朝兴州雪花窑的。”
花婶翻过茶碗的底部一看,哟,还真教他说中了……她不死心地再改抓起桌上另一只盛着茶点的小碟。
“那碟是前朝徽瓷的。”他再抢救下价值不菲的古董。
两眼在桌上搜过一回后,花婶这回把目标直接定在桌边一张新制的木凳上。
“凳子呢?”
他伸出一掌恭请她,“我前两天钉的,您尽管尽兴。”也罢,头一回做的木工是粗糙了些,他正好有机会研究改进。
“还躲、还躲?”抄起木凳后,花婶气势惊人地追着花叔四处跑,“糟老头,有胆你就继续跑,当心我抽得连你家小姐都不认得你!”
“小姐,河东狮吼啊!”窜上窜下的花叔,奔逃之余不忘求援。
“啧啧,夫纲不振。”置身事外的苏默轻声一叹,再不疾不徐地教唆,“乖,跟她拚了。”
对于花家夫妇这等三天两头打架练身手的景况,沭策已从一开始时的挑挑眉甚感讶然,演变成今日的麻木成自然了。他在苏默的身畔坐下,为她斟上冲好的新茶后,不忘夹了几样甜点放在她面前的小碟中。
“话说回来,你是何时把咱们家家底都摸透的?”苏默啜了口香馥的热茶,没料到家中新聘的长工,已在不知不觉中发现了许多事。
沐策一脸的云淡风也轻,“我乃家中长工,这点小事自是知晓。”
“那长工对咱们家家境可有任何疑虑?”
“有。”他就等着她这一句。
这半年观察下来,沐策始终都不明白,为何这宅中所用的器物,全都是昂贵精致的上等货,还大多数皆是自云京城运来的,就连在吃食与用度方面,他们也都是寻常人家所不能比拟的,这令他怎么也想不透,如此娇惯养着的苏三姑娘,她怎会出现在此地?
“这些玩意儿都是谁供的?”一个不受父母待见的药材商之女,怎会有那财力把满屋子布置成个古玩店似的?且她用起这些古董压根不手软,也不怎么在意它们本身有什么价值。
“家姐。”她简单的提供了两字。
那位苏府大夫人所生的大小姐?据花婶的说法,苏府的大夫人不是恨她入骨吗?怎么大夫人的女儿,竟然未对她这妾室所生的女儿视同陌路,也并未水火不容呢?
“家中的房屋田地和银钱,也都是令姐给的?”沭策不动声色地问着,一边将她今早才做好的梅糕放在盘子上,并低头瞧着瓷盘上难得一见的冰裂花纹。
“嗯。”苏默边点头边塞了一块梅糕至他的碟里。
“为何令姐要将三姑娘养在这座人烟稀少的山顶上?”这就是他最不明白的地方。
“谁晓得?”她拈着梅糕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她爱养,决心要养,也就由着她养了。”
“三姑娘对此全没意见?”
苏默轻耸香肩。说得挺隐喻的,“家姐的性子颇执拗,违背她旨意可是没好果子吃的,我才不想没事去捻虎须。”
今日对她一探,得到的虽是不多,但也好歹稍稍解开了些许缠绕在她身上的疑惑……生性不躁进的沐策,对眼下的成果还算是满意。
目光一隅不期然瞥见她身后的长发辫,垂落至地沾染上了些许尘埃,他伸长了一臂捞起她的长发,轻轻为她拍去上头的灰尘。
“长工啊长工。”苏默看着他的动作,直在心中大声赞叹自己实在是太有识人之明。
“嗯?”
“你愈来愈称职了。”既伶牙俐齿,懂得随机应变,还观察入微,无论是言辞间,或是举动间的细小处,他都能面面俱到,这年头像他这等难得的人才,就算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几个。
沐策款款弯起唇角,“好说。”
第3章(1)
“咕咕咕……”后院鸡棚里的那票老母鸡,每日都像这样唠叨个没完没了。
“嘎嘎嘎……”那群最近不再那么黏沐策的小雁,八成又在后花园中找到蚯蚓。
“呱!”
正在花园里除草的沐策,蓦地僵住了身子,目光凶狠地循音转过头来。
“呱?”前两种声音他都认得,但最后一个呢?
一撞上沐策寻仇似的神情,散步到花园中的花婶忙撇清关系地挥挥手。
“不是我不是我……”这次做坏事的人不是她。
手上还拿着镰刀的沐策,马上将两眼杀向有过前科,而现下正躲在苏三姑娘身后发抖的花家大叔。
“出来。”这回他又捡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回来了?
苏默识时务地一把拉出身后敢做向来不敢当的花叔,一点也不想在这节骨眼上挑战沐策的火气。
“花叔,那是什么?”沐策扬起镰刀的刀尖,不耐地朝他勾了勾。
怯怯缩着脖子的花叔,在沐策不善的眸光下,缓缓自宽大的衣袖里摸出一只巨大且颜色罕见的金蛙。
这位姓花的大叔……他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是吧?没反省过上回的小雁事件就算了,没想到,这位大叔居然又再次随手乱捡东西回家给他添麻烦?
眼看沐策的脸色变得愈来愈森寒,花叔伯怕地抖了抖,忙拉着自家小姐的衣袖寻求她的庇护。
苏默一手掩着脸,无限感慨地提醒他。
“花叔,咱们家的大权……早已旁落许久了。”他就节哀吧,她家的长工前阵子就已篡位成功,衣食住行各方面的大权全都一把独揽去了。
“小沭子……”花叔讨人同情地张大眼,眼中还闪烁着迷蒙的泪光。
沐策已经不吃这一套了,他两手环着胸严正地拒绝。
“不许养。”家中“特殊人口”的总数已经够多了,最重要的是,做牛做马养着它们的人,全都是他!
“可是……这蛙很特别呀。”活了大半辈子,他还从没见过金色的巨蛙呢。
沐策面无表情地扬手朝宅外一指,“把那只怪蛙放回去。”
泪眼攻势不奏效,花叔也只能扁着嘴,满心不舍地抱着金色怪蛙往外头走去。
总觉得此事不可能这么简单就如此善了的苏默,在沐策以为他已圆满解决时,摇头晃脑地走至他身旁要他别放心的太早。
“记得,千万别像上回一样一时心软。”若是宠坏了那两位老人家,他又将有苦头吃了。
他没怎么放在心上,“不会的。”
事实证明,花家大叔是永远也学不乖的,他就像个顽固的孩童,愈是不让他养,他也就愈想养。
当天夜里,偷偷被花叔抱回房里养着的那只金蛙,心情甚好地呱呱乱叫了一整夜,提醒所有人此地无银三百两之余,也吵得全家没一个人能好好安睡。就在天色初初翻了鱼肚白的黎明时分,打开房门的沐策发现,他家的花叔,又偷偷摸摸地将那只金蛙给弃置在他的房门口等待他领养。
也不知沐策是天生就太有魅力,还是有什么特殊的缘故,绕着他跳的那只怪蛙,任他怎么赶也赶不走,他走到哪,那只怪蛙就如影随行地跳到哪,就算是他狠下心将它扔出家门外,它也照样秉持着百折不挠的毅力,一次次地窜进宅里重新跳回他的身边。
早就改了习惯,不在大清早喝茶的苏默,在今早沐策不甘不愿地带着那只怪蛙走进厅内时,笑得两肩一抖一耸的。
“新跟班呀?”她揩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问。
“……是护法。”拉不下面子的沭策,僵着俊脸,索性也跟她杠起来。
“噗——”花婶决定,下次再也不在大清早喝茶了。
“我、我……我今儿个有事要下山!”花叔在沐策悲愤的目光飘过他这边来时,连忙闪出门去避风头。
苏默揉了揉笑僵的面颊,招沭策过来坐下后,将盛着他早饭的托盘推至他的面前。
“别拉长个苦瓜脸了,谁让你不会记取教训呢?”
“呱呱。”有只蛙也这么应和。
“……”沐策更是没好气,那个姓花又不负责任的老孩童,每每不想养了,就扔给他这现成的养父去收拾后果。
“今儿个你就别去果园了,在后院挖个池塘养蛙吧。”
他一手杵着额,“后院都快客满了……”
“我去叫那老头回来帮忙。”气管总算好些了的花婶,颇认命地撩起裙摆出门找人。
花婶走后,沐策心情恶劣地盯着苏默面上止不住的笑历,这让他忍不住有点想拖她下水。
“娘子啊娘子。”
“别那么叫。”她微皱着柳眉,“都说过那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了。”他怎么还记得那事?
“没听过开弓没有回头箭吗?”既然戏他都已演过了,便宜不占白不占。
“可以赖了就跑吗?”敢情他演上瘾了?
“你试试。”他喀喀有声地扳着长指,“不过我先声明,我今儿个的心情特差。”
“……娘子就娘子吧。”看在他牺牲小我被那只怪蛙骚扰的份上,今日就让让他。
没睡饱的沐策懒洋洋地启口,“娘子啊娘子,我有一事想请教。”
“说来听听。”
“除开当初是为了救我一命,故不得不这么做外,你把我的身子养得这么好、骨子里补得这么足……你老实说,是不是刻意的?”这是否正是所谓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这个嘛……”她抚着小巧的下颔,不正面承认也不急着否认。
“为了让我当上长工,这一切,一早就在你的计划内?”他愈问心里愈笃定,甚至开始觉得,他似乎早早就已乘上这艘贼船了。
苏默拍拍他的肩屑,“长工,你悟了。”
“……”他就知道。
当下满心也不知该说是感谢还是埋怨的他,将手中的碗筷一搁站起身,苏默忙一手拉住他,指着他没动几口的早饭。
“不吃了吗?”明明他平日都要吃上三大碗的。
沐策两眼无神地往后院的方向走,“先去挖池塘……”不早点弄好那只怪蛙的新窝,他今晚就甭想睡了。
身形圆圆胖胖的金蛙,就像花儿不能少了太阳般,在他走后也一跳一跳地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