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女人中嗓门最大的大婶,高声阔论地提起往日旧事,说某位就住在她家隔邻的媒婆,在几年前曾经前前后后替苏默说过不下十次的媒,却次次都以失败告终,在因她的跛脚无人愿娶她过门之余,也同时带坏了媒婆的声誉,害得媒婆日后都没有生意上门。
仿佛嫌苏默的名声还不够大似的,另一位徐娘半老的妇人不客气地斜睨着苏默,当着她的面,大刺刺地说她娘亲当年可是艳名远播的名妓,勾引了无数邻里街坊,而她既是狐狸精生的,自然也是个风骚的小蹄子,诱惑她们自家的男人,免得也被她给勾得魂都不知哪去了。
那朵清早还浮现在苏默芳颊上的笑靥,早已在他人的流言蜚语中消逝无踪。苏默看似镇走的搁下手中挑好的布疋,默不作声地转身走出布庄。
随着她踩出去的脚步,下一刻冲天巨响也自柜台前传来,随后掀起一室连绵不绝的惊声尖叫。
一掌拍碎了整个木制柜台的沐策,一双冷酷凌厉的眸子,来回扫视过那群此刻全都缩躲在角落的女人,成功地将她们的叫声全都堵回嘴里。
他阴恻地问:“方才开口的是谁?”
“客、客倌……”布庄庄主被他那活似要噬人下腹的模样给吓坏了。
他再狠狠剜她们一眼,朝店家扔下一锭元宝,随即去追早一步出去的苏默。
因苏默的右脚不便,所以她走得并不远,沐策在几步后就追上了她的身影。见她愈是急着想走,脚下也就跛得愈厉害,四周的人们也都因此而注意到她了,他立即赶上前扶着她的手肘希望她能缓下步子,可就在他的目光接触到她面容上的神情时,一阵阵管不住灼烫的热意,忽地在他的心头泛滥,排山倒海。
在桃花山山顶上,他见过她开心、见过她使坏,独独就是没见过她这么委屈的模样,这让他,很不能适应、很无法接受、很……为她感到心疼。
依旧走得很急的苏默,在一步险险跌跤时,即被再也看不下去的沐策高高抱起,并将她的脸庞深压进他的怀中。
“男女授受——”她在他怀中奋力挣扎着。
他不管不顾地收紧双臂,止住了她乱动的手脚,抱着她大跨步地直往前走。
“现下才知悔,晚了。”他打一开始就告诉过她了,偏她就是对男女大防不甚在意,那她就怨不得他得寸进尺。
“你……”
他一手按着她的颈项,将唇贴在她的耳边低声地道:“打从替我疗伤起,咱俩早已授受相亲不知多少回了。”
怎么也没法挣开他下地,苏默在大街上更多来往的人将她给认出来时,索性将脸埋在他胸口,不言不语也不再挣扎了。
沐策挺直了腰杆,沉稳地抱着她一步步向前走,压根就无视于众人投向他们的不善目光,也不理会那四下到处传来的议论之声。
随着沐策的一脚与一步,耳边传来的窸窸窣窣诽议声,渐渐像扑岸的浪涛般愈来愈大,而这条路,却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似的……被他抱在怀中的苏默,想起方才那些人一束束朝她投射而来的视线,像是带着锐刺的箭头直朝她刺过来,不紧不慢地穿过她的四肢百骸,虽不见血,却也教她遍体鳞伤。
忽然间,她觉得自己又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她还被关在小黑屋里,求救无门,又冷又饿又害怕,任谁都听不到她扯心裂肺的哭喊……
“三姑娘?”沭策突觉怀中的人儿气息好像愈来愈不稳,他不解地低下头来。
苏默紧闭着眼,逐渐轻喘了起来,才不过半会儿工夫,她的情况就剧烈地急转直下,变得更加喘不上气来。
他被吓得不轻,“你是怎了?”
她说不出话,吸不着气的喉际发出嘶嘶骇人的响音,捉住他衣襟的指尖用力得都泛白了,这吓得沐策连忙抱着她急奔回马车停放处,将她抱进车里放下后,心焦地直拍抚着她的背脊。
“是哮喘吗?”他片刻也不停顿地问着,“车上有没有药?或者药在你身上?还是花叔他们有带着?”
“三姑娘,我们——”
去了药铺视察完毕的花叔与花婶,因放心不下苏默,故临时改变了主意,街也没逛地就打算先回车上等她,岂料,当花婶一手撩开车帘后,见着的,即是苏默面无血色的难受模样。
“小姐!”花叔脸上随即风云变色,急忙掏出系在腰上的药袋,从里头的药瓶中倒出几颗药丸。
“沐沐,你快去倒碗温水来!”花婶在吩咐完后,立即掏出不离身的金针小盒,捏起金针一连在她身上扎了好几针。
也跟着挤进车厢的花叔,边掐着她手中的穴脉,边哄着紧闭着眼帘不肯睁开的她。
“小姐,你冷静些,先把眼张开,这儿没外人的,你别怕。”
“花婶。”跑去附近商家讨来了碗温水后,沭策担心地站在车门边,看着花婶将自制的药丸塞进苏默的嘴里,再逼她一口口喝下大半碗水。
“你坐进去,咱们这就回家。”花叔跳下狭小的车厢,在沐策的肩上重重一按后,即跑到马车前头去。
座下的车轮飞快地转动,摇摇晃晃的车厢中,花婶扶着倚在她身上的苏默,边拍她顺着气边在她耳边不断重复。
“没事没事,缓些来,慢慢吸气……”
沐策眼中盛着疑惑,“她……”都过这么久了,怎也不见她睁开眼睛?
花婶叹口气,“不要紧。”
或许是因气力耗尽的缘故,累极的苏默身子软软的,在车中怎么也坐不住,不忍看她因路况颠簸感到难受,沐策小心地将她搂在怀里抱紧,一路无言地盯着怀中她那苍白的脸庞,以及覆盖住了一双明眸,犹如两只黑蝶的长睫。
载着心焦人们返家的马车,在来到了桃花山山脚下时忽地停住了,正当车内的人感到疑惑时,前头传来了猎户云武的声音。
“花大叔,我也正巧要上山,麻烦捎我一程吧。”
花叔不想同他罗唆,直接朝身后问:“姑爷?”
“车小,坐不下。”沐策没空给外头好阵子不见的猎户好脸色看,在感觉怀中的娇躯因外头的猎户而变得有些僵硬时,他不住地在她背后拍抚着希望她放松。
云武渴盼的目光,直看向后头的车厢,在被车帘遮去了视线而无法瞧见苏默后,他扬高音量往里头问道。
“三姑娘,这山路我熟,不如、不如就由我来为你驾车吧?”听住在山脚下的猎户说,他们一早就下山去了城里,于是他便一直在这处必经的山道上等着,就盼能有个一亲芳泽的机会。
“此事我家老仆能胜任,不劳烦。”沐策不耐地在后头低喝,“花叔,还不走?”
马鞭再次划过天际,无情的弧度并未理会留在山道上的那颗爱慕之心,就在一路赶路的状况下,他们四人在天色擦黑的时分就已回到了家中,用过饭喝过药的苏默,气色虽还是很不好,却已不再喘了,在稍事洗漱后,她便早早回房躺下。
处理好苏默后,沭策带着凝重的神情找来花家夫妻,打算趁今夜就把那些他所不知的事情全都问个清楚。
“三姑娘她……”花婶握着手中的茶碗,很不愿地再次揭开那段尘封的往事,
“她小时曾被人关在废弃的柴房里,那时受了凉,就落下了这病根。”
由府中下人们联手扶养长大的苏默,六七岁时,正是调皮的时候,有日不小心犯了错,遭向来听命于苏大夫人的管家给关进了闲置不用的柴房里。管家的本意是想说就关她个一晚,让她反省反省就算了,岂料后来在忙起来后,他也就忘了这事。
那时正值初冬,大寒天的,她就这样无水无米的挨了两日,直到两天役,发现孩子不见了的众人,这才在柴房里找着奄奄一息的苏默。
花叔接菩开口,“那事不久后,有天夫人教唆了她自娘家带来的下人们,聚在一块儿齐声嘲笑小姐的跛脚……自此以后,小姐每回被人当着面嘲笑她的脚,或是在人多一点的地方待久了,她就会两眼发黑犯起病来。”
沐策不禁听得怒火中烧。
“这事你们在带她下山之前不早说?”怪不得自他来了这儿以来从没见她下过山半回,而他俩,明知她有这病,却还带着她去城里冒险?
花叔低着头,颇自责地垂下了双肩,“待在山上的这三年多来,也没见小姐喘过一回,我们以为……以为她已经病好了……”
“大夫说过,这是心病。”花婶拉过沭策的手轻轻拍着,要他沉淀下这一日下来他闷在腹中的火气,“我就实话同你说吧,三姑娘她极怕外人。”
“极怕外人?”沭策错愕地瞪大眼,不一会儿又掼紧了剑眉,“我也算是个外人,可也没见她曾怕过我。”
她摇首,“沭沭你不同,你是三姑娘亲手带回来的。”
“那又如何?”
“她就是孩子心性,每每都把她捡到的东西当成自个儿的。”花婶打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苏默的心态,“所以说,你是自家人,不必怕。”
听了这话后,沭策的面色不禁稍微缓和了点。
“她这病……可有法子根治?”虽说住在这山上是能不让她犯病,可她也不能一辈子就这么被孤立在人群之外。
花婶莫可奈何地长叹,“怎么治?心病还得用心药才能治。”
苏默的心病,是她那只已注定跛一辈子的右脚、是她身为名妓的娘亲、是众人看待她的目光、更是她的自卑,而这些,世上的药石皆不可愈。
长期住在山顶上,或许不只是他们,就连苏默也以为自己早已走出往事的阴影了,可今日无情的现实却证明了,有些事,真的不是说想忘就能简单忘了的,就算脑海里一时忆不起了,身子却也还是牢牢地记着。
“沭沐?”花婶伸手轻推着坐在面前发呆;心思已不知跑哪去的沐策问。
他沉吟地道:“同我说说苏府的事吧,特别是关于苏大小姐的部分。”
花叔热心地凑了过来,“我来说我来说,大小姐名叫苏映眉,人称苏二娘……”
潺潺流过的天际星河,随着夜色愈来愈深,在半圆的月儿懒懒地攀上山顶争姿后,似乎没再那么吵嚷长舌了,黑暗的山峦洗沐在乳白色的月辉里,显出与白日不同的清冷风情。
沭策在将苏大小姐之事打探得差不多时,他隐约地听见,内宅深处传来了窗扇被打开的声音。
他站起身,“三姑娘好像醒了,我去看看。”
花婶疲惫地打了个呵欠,“她若未睡的话,你再到厨房倒碗药给她喝。”
“知道了,你们也累了一日,都快去歇着吧!”
自炉上温着的药壶里倒出一碗色泽漆黑的药汁后,沐策踩着无声的脚步走向他客房的邻房,在走至两房之间的小花园时,他顿住了步伐,不出声地瞧着站在窗前未睡的苏默。
仰望着窗外的明月,此刻苏默面上的神情,不再像白日时布满了痛楚,月下的她,看上去无悲无喜,有的,只是对命运的屈服,正一如当年他身在黑牢时的模样。
这一夜,沐策在院子站了很久很久,久得他手上的药都凉了,苏默也已合上窗扇歇息了,身上沾染上了一层晶莹夜露的他,却始终,都没有移开过脚步。
第4章(1)
日子就像水面上从不留下痕迹的涟漪,一眨眼便淡淡地过去了。
苏默的病只过两日就已大好,曾经发生在沛城里的那件事,似乎并未对她产生什么影响,她的行为举止仍与往常无异,于是本还有点小心翼翼的花叔与花婶,在她的保证下,也稍稍放宽了心,不再那么紧张地时时盯着她。
只有沐策知道,苏默偶尔会在白日里,望着远方的山峦晃悠悠地出神,心绪好像飘到很遥远的地方——有时他在夜半时蹑着脚来到院子里,他也可瞧见,她又独自一人在月下久立至夜深露重。
这让他放不下。
虽说他不是很清楚,这股子放不下的柔情是打哪生出来的,它就像是缭绕山头的云雾般,虽是摸不着,可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那夜花叔花婶在他的要求下,难得谈及了苏默她的家庭,也说了许多他始终都不明白,为何要将苏默养在这座山顶上的苏二娘之事。
他们说,那位多年来一如父母兄长般,视苏默为无物的苏二娘,在私底下,其实并非是那样的人,可因苏大夫人对外室出身的苏默不待见,故她不得不在人前装作也站在她娘亲的那一边上。
三年多前,当苏府举家迁至云京时,苏老爷一开始是带着苏默一道前去的,只是到了云京后,苏默才发现,长年对她不闻不问的苏老爷,并不是突然对她生出了什么父女之情,他之所以携着她来,是为了云京城中的一块地皮,他打算将她嫁给那块地皮的地主作为妾室,好让地主能因沾亲的关系给那块地皮打个折扣。
早已嫁至云京中为商妇的苏二娘,在听闻此事后,自夫家一路风风火火的杀回苏府,扬言这名生母出身可耻的小妹败坏了她在京中的名声,连带也使得她夫家的生意受到了影响。
接下来整整三日,她泣血般地在娘家连哭又带骂,闹腾得举府上下无半日宁日,最终,在她身为皇商的夫君出面协调以及她的威胁下,苏老爷取消了将苏默许人为妾的这件事,并按着苏二娘的要求,派人将苏默与花氏夫妇打包火远送回沛城。
两脚才沾上沛城故土的苏默,并未来得及返回苏府旧宅,立即被苏二娘派来的人手给接来了这座桃花山山顶上,也从此,她与云京中的苏府断了联系。
像是要捕补过去多年的错误般,苏二娘为她安排的新生活,精致得连她也不敢相像。
知道苏默爱做菜,除了定时自沛城运送过来的新鲜蔬果鱼肉,苏二娘还三不五时差人自云京运来特产和补品;听说她有午后临帖的习惯,苏二娘便把不知打哪挖来的前朝大家的笔墨真迹,一箱箱的往山上寄——
有阵子,听说她正在跟花婶学习精绣,于是,那本据说失传已久的精绣工本十八法,至今还被抢去的花婶压在房里的枕头底下——
有次花叔写信说,苏默挺喜欢上回她随手一赠的古董,于是这座宅子,便成了沐策眼中的古玩店……
去掉了父母与兄长这一层的束缚后,苏二娘终于一圆多年来不可得的心愿有了个妹子,她也总算再不必去掩藏那份心疼的感觉,可在这座山头上,光明正大地宠起自家的么妹。
原来,苏默会带着两名老仆住在这山顶上,原因就是出自于一份……宠溺?
或许在他人眼中的苏默,只是个苏府不要的苏三姑娘,可在苏二娘的眼底,却是千金不换。
终于解开这谜底的沐策,对于整座苏府的观感,也总算没再那么糟了。
这几日果园里结实汇汇的蜜桃,在吸饱了阳光后,散发出阵阵香甜浓郁的气味,经风儿一吹,那果香就连大宅里也能呴到。苏默自仓库翻出所有还空着的酒缸与酒坛,还叫花叔再去山下多买些酒坛子,再招来他们三人一块去园中摘桃,因远在云京中的苏二娘甚爱桃酒,她打算将今年收成的果实全都酿成桃酒,好让苏二娘言同兴吉同兴。
园中树上颗颗饱满的果实,皆是沐策这近半年来辛苦挥汗的成果,摘下一只新鲜的蜜桃掂量着果肉的厚度,而后她偏过头来,对着一直站在一边等待她评量的沐策款款地一笑,蓦然间,沐策只觉得天地霎时失去了颜色。
早晨的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模糊了她的轮廓,像是匀匀铺上了一层金粉,是种笔墨难以形容的容光明艳,她那双水似的眼眸,也不再像那日在沛城里的紧闭着,日光下的她,笑得两眼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