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呆站了半晌,缓缓吐了口气,坐了下来,觉得身上真是一点儿劲也没有。
“这样啊……”
阿福一直以为自己下半辈子就要做刘家妇,和刘昱书那个有点呆气,但是心地很好的家伙一起过日子……阿福最后一次见他,他已经长的很,嗯,玉树临风虽然还说不上,可是念了十来年的书,书卷气是十足十的有。
阿喜嫁了他的话,应该会过的很幸福吧?刘昱书的娘人很好,奶奶也很好,他爹严厉了点,早年当过官,可是对孩子还是很宽容的。刘昱书是独子,有一个姐姐已经嫁出去了,是门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婆家。
“那也……没办法。”阿福手指头紧紧绞在一起:“谁让这事儿赶上了呢,一进宫不知道十年二十年的能不能放出来,总不能真让阿喜被征了去……”
要是,当时上山去的是阿喜,那现在……
其实本来上山去的,应该是阿喜。
他们家境从爹去世后,每况愈下,小酱菜铺子仅够糊口,偏偏娘病了,街头的杨婆子来说,有个道姑,住山上清修的,想找个小丫头做活,本来看中的阿喜,但娘说阿喜小,最后,去的是阿福。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有好事,永远轮到阿喜,遇到坏事时,总是自己顶替了她。
阿福真的怀疑,自己和阿喜,到底谁才是娘亲生的?难道自己不是亲生的?
娘抹了一会儿泪,又问:“你怎么会现在下山来?”
阿福呆呆的说:“我师傅不见了,已经快一个月了,送米送柴的那个人也不来了,我从昨天晚上起就没吃东西……”
“不见了?”
“嗯。”
说是师傅,其实就是主家,阿福名义上是徒弟,但实际上就是使女。这位道姑年纪不大,阿福只知道她俗家姓王。前些天她只交待一声要下山,也没让阿福跟随,就上了一辆牛车走了。这一走就没再回来,定期来送米送柴的人不知道怎么也不来了,已经断了粮,阿福将屋子收拾一下,锁了门,先回家来再做打算。可是没想到……一回来,却遇着这样的境况。
“平贵啊,你带上钱,阿福不能留在家里……”
她的话被打断了。
门被拍的砰砰响,有人在外面吆喝着:“快开门!快快开门!”
还有人在说:“没错,看见他家女儿了。不是那个昨天嫁了的,是另一个!”
娘和哥哥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阿福却迟钝一些,才想明白门外的人在说什么,他们又是来做什么的。
——————
宫女的故事……
==如无意外不会当上妃子啦啥的。。咳。
正文 二 离家
就算再想当只鸵鸟把头缩起来,这门还是不得不开的
里正的嘴脸看起来十足让人厌恶,身后跟着两个穿绿衣的人,阿福娘紧紧抱着阿福,虽然她也在不停的发抖。
阿福倒不觉得害怕,她只觉得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最离奇的就算是今天了。变故一桩接着一桩,简直让她应接不暇。
“这家有两个女儿,昨日嫁了一个,这是另一个。”
里正翻着册子:“朱氏二女,生于天景十八年,没错。昨天出嫁的是朱家的长女。”
朱氏二女?
阿福慢慢回过神来。
是啊,阿喜比她个高儿,脸盘瘦,许多街坊总弄错,觉得她才是朱家的大女儿。
而且阿喜是用她的名字出嫁的。
“他叔,阿,我这个女儿她给人做婢女,是签了五年契约的,这约还没满的……论理,是不能征选的啊。”
“哦?”里正的脸上的笑意看和阿福娘和朱平贵都心里发凉:“那主家是谁?把身契拿出来看看。”
呵,阿福突然明白了。里正当然知道她才是老大,所以他才这样说。不管怎么样,看样朱家都得出一个女儿了。对了,里正家也只有一个女儿,不知道他的女儿,又有什么办法可以脱身?
当初写的那份契纸是一式两份的,朱家是有一份。但是契纸上写的当然是阿福的名字,不是阿喜的。可是,里正刚才话里已经敲定了,阿福嫁人了,那就算拿出那份契纸来,也没有办法。除非再告诉他们,昨天嫁人的不是长女是二女,那阿福才能脱身。
娘会这样说吗?哥哥会这样说吗?
阿福并不抱希望,她看看娘,又看看哥哥。
阿福是她娘生的,但是阿喜和哥哥不是。娘不是原配,爹的原配生了朱平贵之后身体极差,当时朱家的家境还好,娘是当奴婢被买来的,后来生了阿福之后,爹原来的妻子生阿喜死了……
说起来,阿福的娘要是偏心苛刻前头人留下的儿女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吧?可阿福的娘偏不是这样,有好吃的,新衣裳,那都是尽着朱平贵和阿喜,阿福从来都得排尽后头。要是阿喜做错了事,那挨骂的一定是阿福,谁让她没看好妹妹?过年的时候,阿喜裁两身新衣裳,那阿福肯定只有一身。阿喜个头高,早就长过了阿福,阿福记得有一年过年,家里没有余钱,娘给阿喜做了两身,一身红一身绿,没给阿福做,只把去年给阿喜做,但是阿喜不爱穿的一身儿衣裳给阿福穿。
哥哥平时对她们倒是都差不多的,但是……隔一层还是隔一层,这个时候哥哥会做什么选择,阿福想也不用想。
至于娘……阿福不止一次想,这个娘好象不是自己的亲娘,自己才是后娘生的,要不就是街上拾来的。
况且,阿喜嫁都已经嫁了,难道把她再从刘家拉回来让她进宫吗?
阿福扯扯裙幅站起来,里正指着她跟那两个绿袍人说:“二位瞧瞧,是个齐全姑娘吧?手又巧,心又细,远近提起来都是满口的夸。”
那两个人看起来年纪都暧昧,应该不年轻了,但是脸白无须,站在那儿的时候不象一般男人那样抬头昂胸,他们的肩膀和胸都有点微微含着……和里正,还有平贵哥一比,他们……少了阳刚气。
——是宦官!
他们看人的眼光也让人觉得不舒服,眼睛并没睁大,眼皮也没抬起,但是目光却显的又阴又利,往阿福全身上下扫一眼,微微点头,一个字也没说。
里正的笑容里带着讨好的意味,看到那人点头,又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嘿,朱家姑娘,你这就收拾一下,咱就动身吧。”
平贵哥还想说什么,还没出口就给堵了回去:“我说平贵你也看见了,前面那想带着女儿跑掉的老孙家,一家人的可都给打烂了。别说咱是平头百姓,就是那一二品的大官,采选使到家,那还不是得按规矩来?别多耽误啦,让闺女收拾一下,快和这两位走吧。”
阿福娘拉着阿福,紧紧的攥着她的袖子,虽然没有嚎啕大哭,眼泪却象断线珠子一样,扑籁籁的落。
娘最后还是没有说话,平贵哥也没说话。他甚至没敢和阿福对视。
哥大概是有愧。
娘也是。
事情做都做了,现在落个欺骗的罪名,也实在划不来。反正,两个女儿,注定是得出一个。
“嗨,朱家嫂子,你看看,你这有什么好不开的?这闺女去吃皇粮当差,不比做人婢女要强?再说,你不知道,人家家知道女儿要应选进宫,那还欢天喜地呢,保不齐让贵人看中了,一朝飞上枝头,那全家可跟着鸡犬升天啊!”
鸡犬升天?阿福肚里嘀咕,升天是好事?那你自己怎么不快升天去?
屋里的气氛十分怪异,母亲的泪眼,哥哥的沉默,里正的威逼,还有那两个宫使让人不寒而栗的目光……
阿福忽然开口说话了。
她喊了一声娘。
阿福的娘一边抹泪,一边殷切的问:“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我饿了,先给我弄点吃的吧。”
那是阿福在家吃的最后一顿饭,娘做饭的时候大概有点心不在焉,菜咸了。阿福默默的就着汤饼吃完,里正守着门口,大概是生怕她跑了。阿福娘瞪着他说了句:“你家的金凤,你就舍得送她也进宫吗?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知道这一去,还……”
里正脸上的神情有点难堪,有点恼怒:“阿福娘,谁让你家姑娘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这时候回来了?这户册上有多少适龄姑娘待选,又不是我更改的是不?”
娘又说了句:“早凑够了人,你家金凤就能免去征选了?”
里正眼角的筋跳了一跳,没再应声。
阿福娘收拾了个包袱,里面那几件,其实还是阿喜的衣裳。阿福已经离家很久,家里没有她什么衣服。
“哥,有件事……”阿福想和哥哥说一声,离开山上的时候,她把师傅平时挺珍视的那个小箱子收在一个稳妥的地方,怕万一有贼闯了门——可是那两个绿袍人已经又走了过来催促,里正只恨不得上来推搡她催逼她快些上路,阿福只来及说:“好好照应家里,不用挂心我。有机会我会托人送信回来的。”
娘只是扶着门框哭。
阿福转头看看她,嘴动了一下:“多保重身体。”
她说的声音很低,还没有娘的哭声大。
阿福想,娘是真的舍不得她的。
真的。
但是她似乎活在自己的奇异的道德规范中,她始终没有一点要松口说出阿喜的事情来的样子。
阿福记得小时候,不知道是堂姑还是表姑妈来家,指桑骂槐的数落娘。娘出身不好,没嫁妆,连纺布持家这些也都比不上原来的大娘。
那个姑娘指着阿福说:“你的女儿就吃的圆润白胖,我大嫂的姑娘就瘦成这样——”
阿喜是天生的瓜子脸,怎么吃好的也是不胖的。
阿福跟着那两个绿衣人走到街口,上了一辆牛车。车里已经有两个姑娘坐在那儿,天黑下来,可是街巷的两边却没有亮起灯。四处静悄悄的,仿佛害怕惊动了什么。
阿福抱紧那个单薄的小包袱,没有去看左右的人。
牛车动了起来,轧轧的响着,朝前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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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真是添膘的时节啊==~~
正文 三 夜雾
街上没有什么声音,阿福起先还偷偷从窗子没拦紧的缝里朝外偷看了两眼,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可以判断出来,一直在向东走
可不是得向东么?皇城在东面啊。
车子中途停过一次,又上来一个姑娘。牛车里空间不大,她再上来后几乎没位置容身,阿福旁边的一个女孩子又向里挪挪,阿福也又朝里挤了挤,她才坐了下来。
四个女孩子排排坐着,虽然彼此贴的很近,可是却没一个出声说话的。
新上来的这个女孩子头上擦着头油,是味道很重的香味,阿福鼻子灵,让那个味儿给呛的头晕目眩。车子最后停下画时,她几乎是连滚带爬的骨碌下车的,扶着车辕大口的吸气。
有人过来吆喝她们,院子里象这样的车还停着几辆,四周是沉沉的夜色,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雾,院子外面是一片混沌的世界,什么也看不见,感觉这个大院就象个荒岛,孤零零的浮在水中央。
阿福抱着薄薄的小包袱,跟其他人一起被领进去,走廊又深又长,灯笼的纸旧了,黄乎乎的一点光照不太远,走廊深的看不见底。在前面领路的女人穿着一件灰扑扑的衣裳,看起来很不起眼。但是阿福在绣坊里学过几个月,一眼能认出来这是上好的平绸布,没光泽,颜色也不鲜亮,但穿着非常舒服,又不易掉色起皱,一般人真穿不起。
衣服式样……也没见过,是宫里的人吧?
阿福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袱,仿佛这样可以让她更有底气,不那么害怕。
经过的屋子都闭着门,有的窗缝里透出微弱的灯光来,有的则是黑沉沉的一片。
袖子忽然一紧,阿福有点诧异的转过头,有只手牵住了她的袖子。
同车的一个女孩子,有点胆怯的朝她点个头。
阿福没出声,前面那个女人推开一扇门:“你们今晚就先睡这里,明日一早进宫。”
原来这里还不是宫里。
“都老实些。要是犯了什么错,不光害了自己,还会连累家人。”
那个女人的声音没什么情绪起伏,但是四个女孩子没有一个敢大声喘气的。
她走了之后,四个女孩子一个一个的进了屋。
屋里简陋的很,不过很干净。桌上有油灯,靠墙边叠放着几套卧具,阿福默不作声脱下鞋子,揉了揉脚。今天走了很多路,又遇到这么多事,实在撑不住了。
“这怎么睡啊……”那个擦了许多头油的女孩子抱怨,她身量苗条,比阿福高了一头,有一种豆蔻年纪的少女特有的,清秀与稚气揉和在一起的风韵。
大概她没睡过通铺吧。
阿福在桌上的水罐里倒出一碗水喝,水是凉的,身体在车里困坐之后,突然凉水滑下肚,阿福打个寒噤,忽然很想解手。
虽然有抱怨,但女孩子们还是很快各自铺好了位置,躺了下来。这个陌生的院子,浓重的夜雾,还有四周的安静,都是一种无言的,巨大的威慑。没离开过家门,没经历过什么事的小姑娘们,也本能的知道要谨言慎行。
幸好那个头油很重的女孩子没睡阿福旁边,她抢了靠窗的位置。阿福睡的靠里,脚头处的架子后面就是马桶。
阿福没什么余暇去害怕担忧,她很快睡着了。
她太累了。
阿福在梦里,看到娘对自己笑,笑的很好看,拿了好多新衣服让她挑,让她试。阿喜也很好,端着好吃的喊姐姐……阿福还梦到自己要出嫁了,刘昱书穿着红袍骑着马来迎亲,阿福在梦里笑了,很开心。
然后有人把她推醒了:“喂,喂,起来了!”
阿福翻了个身,睁开眼。
一个大眼睛的女孩子正急匆匆的系裙带:“外面有人喊了,让都出去。”
阿福昨天晚上没有脱衣服,把薄被一掀就爬起来。辫子辫的很紧也不必再梳头,用发绳把辫子盘子起来,从茶壶里倒出水来往脸上浇了一把。
院子里站了很多姑娘,有的年纪大些,有的看起来比阿福还要稚气。阿福自己长的就只象十岁左右的样子。
也怪不得,娘急着把阿喜嫁了,听说以前也有采选,那是要十四岁到十岁的姑娘,可是现在连这么小的小姑娘都躲不过。
这么小,去那种地方做活,能行么?
所有人都出来之后,按高矮年纪把人排开。阿福顶着阿喜的年纪,,又是张娃娃脸,和一些小姑娘分在了一处,昨天同车来的三个姑娘则分在别处。有人过来领着她们继续走。
阿福完全没有方向感,虽然天亮了,雾还没散,她们就这么呆呆的,不安的跟着领路的人。他们出了院子,踏上铺着青石板的一条路。路两旁栽着树,远处的景物都被雾隔着看不清,四周很安静,让人有种行走在旷野里的错觉。
茫然,又惶恐。
阿福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天。
她们被赶羊似的赶进一间大屋,脱了衣裳被长相凶恶严厉的老女人逐个检查,然后再赶进一个池子里去洗头洗澡。乱哄哄的,有的女孩子跌倒了,还有人水进了眼,还有……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害怕,发抖,慌乱,可是没什么人尖叫。周围的安静让人好象,叫不出声来。
这份安静伴随了阿福很久。
与她后来经历的一切相比,安静是这座皇宫给她的第一印象,也是最深的感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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