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冥冥之中,是否早已注定了结局,不可更改?
而之前那么炽热的奋斗,那般卓绝的坚忍,是否不过是最终破灭前徒劳无益的挣扎;那么多起起落落、悲欢离合,是否不过是为后人演绎了一折传奇,然后,尽付雨打风吹去?
东堂是太极殿东侧稍小的宫殿,也是西燕皇帝慕容冲最常在的地方。相比于堂皇威严的太极殿,他更喜欢这里。更何况……这里,也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呵……”
他莫明其妙地笑了一下,抬眼打量这个他不知道打量了多少遍的宫殿——
青底红花的屋顶、朱红色的柱子、光可鉴人的地面……
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
好像时间从来没有流逝过,他常常要猛然回头才能确认昔日的少年已经不在那里,而自己也不是这座宫殿昔日的主人……有时候他真愿意忘了自己,化身为“他”,这样就不必这么辛苦——他一直想打败“他”,他也的确打败了“他”,可是,每次路过太极殿的殿门,往里窥探的时候,“他”为什么还像是坐在那里,高高在上、气定神闲地看着早已疲惫不堪的自己?
“呵……”
他近乎荒凉地笑了起来。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一章 倾城
公元三七零年的冬天,时年三十二岁的大秦天王苻坚正在走向他人生的顶点。天气很冷,燕都邺城一带自入冬以来便不曾停止下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夜空中无声无息地落下,非常热闹,却又凄清。随大秦天王远征慕容氏燕国的十万铁骑隐在夜色与雪幕之中,除了火把透过雪雾的一点光亮,便只能听见大队人马在雪地里行进的声音。
前后都是茫茫大雪,苻坚在马上张望了几回,也没能瞧出大军已经到了哪里,只得转头同身边的一位大臣说笑:“景略啊,这回劳烦你专程赶来接驾,朕想来想去,实在是过意不去——”
这位大臣便是苻坚一生最敬重的人,王猛(字景略),也是这次秦灭燕之战的最大功臣——率六万秦军深入燕境,一路摧枯拉朽,前几日更在距此地不远的洛川一带一举击溃燕国的三十万大军,苻坚闻说后再也按捺不住,赶紧下旨让王猛暂停攻邺,待自己率大军前来“躬逢其会”,前两天王猛听说苻坚已经到了安阳,便率了几个亲兵从邺城城外赶来迎接,听苻坚这么说,倒是有些不解其意:“陛下这话……”
苻坚像是得意得很:“景略知不知道汉时有个名将叫做周亚夫?我听说他之所以是名将,全靠一句‘文帝至而周亚夫不出细柳营’,这回朕来了,景略一口气从邺城跑到安阳,想来这‘名将’二字,景略这辈子是不用想的了——这教朕怎生过意得去?”说完了便哈哈大笑,连身边的一些随从也不禁莞尔,苻坚瞧见了却又故作恼怒地呵斥:“大胆,竟敢幸灾乐祸么?”
王猛听了也笑:“名将不名将的,微臣倒是不稀罕——不过周亚夫拒迎人主之举,看似刚严,其实沽名钓誉,岂足为训?”说完了,又瞧了苻坚一眼,不紧不慢地说:“臣听说陛下率军前来,又得知陛下驻跸安阳,岂有不来迎接的道理?”
王猛这话一说,苻坚登时有些张口结舌:“率军前来”是王猛极力反对的——当初拟议伐燕的时候,他便极想御驾亲征,后来却让王猛和其他大臣以“留守关中”的名义制止了;至于“驻跸安阳”,这话里头讽喻的味道就更浓了——行军途中,岂有驻跸某地、贻误军机的道理?他是个性情中人,路过安阳老家的时候免不了睹物思人,与人说起早年对他期望殷殷的祖父,禁不住潸然泪下,当天就无法成行。现在想起来自己都觉得不分轻重缓急之至,当下无话可说,只得极尴尬地笑了一下,硬生生地岔开话题:“景略此番围城,有没有仔细瞧过铜雀台?”
他微微眯起眼睛:“那时候祖父在邺城为官,我也在邺城出生长大,后来虽去了枋头,离邺城倒也不远,十二岁才离开枋头到长安,只是一晃就二十年过去了,邺城的景物都不太记得了,只记得离开前最后看了一眼——正是暮云四合的时候,那铜雀台就像上接着天,下连着地,就那么突兀地独立于天地之间,真是……”他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突然朝王猛一笑:“只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正说着,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微弱而清晰的“噼叭”声响,好像哪里有细枝让积雪压断了——苻坚与王猛迅速地对望了一眼,片刻后,邺城方向的夜幕里突然跳出一点红光,好像见风就长那样在一片漆黑中迅速扩散,很快将整个夜空染得通红——邺城,在冲天的火光中现出了巨大的身影。
“原来已经这般近了……”苻坚有些呐呐地瞧着仿佛从天而降的巨大城池,抬头仰望,那铜雀仿佛就在眼前,高高地停在只能辨出轮廓的城楼之上,在一片火光中流光溢彩,通体灵动,浮在半空的巨大羽翼闪耀着朝阳般的夺目光芒,好像要借着冲天的火势振翅飞去一样——
这是,他念兹在兹的铜雀台。
这是,鲜卑慕容的王都所在。
“景略!”此时远处已有呐喊厮杀之声传来,苻坚略略提高了声音,拿马鞭的柄朝前方凌空一指,“今日你我便登台一游——我倒要看看,这大名鼎鼎的铜雀台,究竟有什么好处!”说完身子往随行侍卫的方向略略一探,劈手夺过侍卫手中的松明火把,朝邺城方向绝尘而去。
燕国的力量早已在洛川一役中损失殆尽,秦军呐喊着冲入城中之后,才发现眼前的邺城几乎算得上一座空城:道上杳无一人,两旁的官府、民居门户紧闭,就算踢门进去,里头的燕人也是无不跪地请求饶命——等苻坚飞骑抵达城下的时候,秦军早已结束了整个攻城之战,连内应在北城楼放的火也给熄了,正大模大样地在城头拔燕国的旗帜,换上苻秦的王旗,瞧见苻坚来了,静了一会儿,片刻后响起震天撼地的欢呼——城上城下的秦军无不跪倒在地,天地间响起一片排山倒海的高呼:“万岁——万岁——”
声响之大,直将邺城的城墙也震得微微发颤——苻坚强自按捺着缓缓环视了一圈,正要放声大笑,身后又响起王猛的声音:
“恭喜陛下建此不世之功!”
此时万众沸腾,苻坚其实听得不是很清楚,瞧见王猛跪在地上,便也飞身下马,扶他起来,拿马鞭朝邺城一指,放声大笑:“今日你我君臣共建此功,我为不世之主,卿为不世之臣——人生至此,快何如哉!”说完便强拉着王猛一同入城,才过城门,便有一群奇装异服的人上前恭迎,为首的人朝苻坚磕了个头,大声说:“扶余余蔚,恭迎大秦天王!”
苻坚才有些诧异,旁边便有一个秦军将领上前耳语一阵——苻坚听完了便朝那人直笑:“原来便是你赶在朕来之前开了城门么?好得很呀好得很——朕的十万大军,就这样扑了个空!”
苻坚这话一说,身边的秦军将领都是放声大笑——那人仓皇之余,已经有些失措,苻坚却还不罢休,皱了皱眉,假意懊恼地说:“景略原就让朕不要来,这回朕越发无辞可说了——你说,朕是该赏你呢,还是该罚你?”见那人脸都白了,这才哈哈大笑:“兵者,凶也。朕虽多方征伐,一心所系,只是天下一统、百姓安居乐业,又岂是好战滥杀之人?爱卿能免去一场恶战,自然是好。过几日听封吧!”说完了又回头问那秦将:“燕国皇帝既然跑了,燕国皇宫呢?可有收拾出来?朕想同景略上铜雀台看看——朕小时候瞧了铜雀台那么多年,还从没上去过呢!”
那秦将愣了一下,又瞧了王猛一眼,有些吞吞吐吐地回:“倒是让人把燕国宫人都赶往一处了——只是时间仓促,也来不及详加搜检,不晓得有没有漏网之鱼,恐怕……”
苻坚见那秦将说话时字斟句酌,隔一会儿就看一下王猛的脸色,不觉失笑,挥手打发那秦将退下:“行了行了,不为难你了——”又回头笑着同王猛说话:“朕来也来了,景略该不会不许朕上铜雀台罢——景略要是实在不放心,带上侍卫也就是了。”
苻坚都这般说了,王猛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无可奈何地笑:“陛下既然有这份兴致,王猛自当奉陪。”当下一行数人便往燕宫行去——其实此时天光未亮,燕宫里头又是漆黑一片,入了宫也瞧不清什么,只是苻坚的兴致很好,旁人也就不好扫兴,几个人一路谈笑风生,居然很快便到了铜雀台。
“嘿,”到了铜雀台下,苻坚却不急着登台,而是抬头看了仿佛直入云端的高台一眼,脸上露出不知道是不以为然还是艳羡赞美的神情,随口引了句曹植《登台赋》里的话,“‘同天地之矩量兮,齐日月之辉光’,了不起!”
王猛听了便笑,朝苻坚作了一揖:“臣愿陛下,‘永尊贵而无极兮,等年寿于东王’。”这也是《登台赋》中的句子,正接着苻坚说的那一句,王猛顺口吟了下去,这番恭维倒也自然之极——苻坚听后愣了一下,旋即大笑,边笑边说:“唯愿景略‘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又去拉王猛的手:“行了,背书的事就留给太学生罢——《登台赋》虽好,怎及亲临一观?”
两人拾级而上,王猛一边登台,一边为苻坚述说伐燕途中的见闻,苻坚听得倒也津津有味,只在快到顶的时候出了点岔子——苻坚滑了一下,王猛才叫了一声:“陛下小心!”台上城楼后头便钻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没命似地朝这边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欢呼雀跃地喊:“三哥,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我就知道!”
声音里满溢着无可言喻的欢喜与骄傲,像是等那“三哥”已经等到绝望,却终于等来了他要等的人,而他要等的人,也终于没有让他失望。
什么样的年纪,才能对别人有这样执著的信心?
不知怎的,苻坚喟然长叹了一声,心下一软,几乎不忍心让他失望——只是那少年已经到了他的跟前,想是没找到自己要等的人,嘴里的声音小了许多,透着掩饰不住或者根本没有掩饰的失望:“我一直在等……”
天色太黑,单凭身后侍卫手中的火把,苻坚瞧不清少年身上的服饰,可也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当下放软了声气,和颜悦色地问:“你是故燕的什么人?”
故燕?
故燕!
那少年仿佛什么都明白了,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明白,踉跄一步,却不倒下,反而伸手指着苻坚,语气强横地问:“你又是什么人?!”
苻坚愣了一下,旋即失笑,还没答话,旁边早有人上前训斥:“大秦天王驾前,什么你你我我的,这般放肆!”
听了这话,那少年呆了一会儿,旋即身子一扭、头一扬——虽然没说话,可全身上下都写着“我才不怕”四个字,苻坚瞧了有趣,强忍着笑:“这回你该告诉我你是谁了罢?”
那少年回头看了他一眼,像是仔细想了会儿,片刻后极大声地说:“我就是大燕中山王、大司马——慕容冲!”
“啊……”苻坚若有所悟般应了一声——瞧那少年愣在那里,想是有些糊涂了,方才欠了欠身子,调侃着说:“失敬失敬。”说完放声大笑,回头低声问王猛:“我听说慕容玄恭死的时候让燕国皇帝封咱们的冠军将军当大司马,后来燕国皇帝却封了自己的弟弟,可有这回事么?”
慕容玄恭就是慕容恪,燕国皇帝慕容暐幼年继位,为人又庸弱,他便以皇帝四叔的名义出任太宰、录尚书事,总揽朝政,将燕国治理得维持住了秦、晋、燕三足鼎立的局面,临死的时候不放心国事,苦口婆心地劝皇帝将统帅天下兵马的大司马一位交给跟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弟、皇帝的五叔慕容垂,不想皇帝在他活着的时候应承得千好万好,等他一死,立时将这个位子交给了当时只有十岁的弟弟慕容冲,慕容垂后来也跑到秦国当了苻坚的冠军将军。王猛瞧那少年让苻坚的调侃气得发怔,也是禁不住地笑,一边笑,一边点头:“想来就是他了。”
苻坚笑了一声,又回头看了那位名叫“慕容冲”的少年一眼,正想再说点什么,突然却愣住了——
朝阳终于跳出了云层,少年面东而立,正对着绚丽而明亮的晨光。
在最初的一刹那,其实并没有看清五官。
像是在暗室里用燧石取火,“啪”地一声之后,眼前是有些眩目的明亮。苻坚要略略适应片刻,才能瞧清眼前的景象。
他有些惊讶,慕容冲方才的举止言谈,似足一名暴躁易怒的少年,可不想人却长得如此……让人眼前一亮——虽然如此,却不刺眼,好比夜色晴好时的月光,浩渺而冲融,连光阴的变换,也化得淡了。
他含笑看了眼前桀骜少年一眼,回头朝王猛一笑:“此子自有压倒其叔之处。”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章 清平乐
苻坚这话别有所指——慕容垂,苻坚的冠军将军,也就是这位少年的叔叔,虽然武略出众,可惜年轻时不慎堕马,折了门牙,论相貌可真不大美。王猛一向与慕容垂不睦,听了便放声大笑,又见苻坚瞧那少年的神情颇为和软,不禁出言打趣:“陛下这话,倒让微臣想起一首诗来——”说完了便拉长了声音念:“‘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
这几句诗出自《诗经·唐风》里头的《绸缪》,大意是说“今儿晚上究竟是什么日子?居然见到这样的美人。想问你啊想问你——”,下面一句“如此粲者何”,意思是“该拿这美人怎么办呢?”因而苻坚一听便涨红了脸,赶紧发话打断:“景略这是什么话!”王猛一笑住口,苻坚这才回头瞧了那少年一眼,见他皱眉看着王猛,一脸疑惑的样子,显然是半点也没听懂,又觉得有趣,笑了一下,才同身后的侍卫说:“送这位‘大燕中山王、大司马’去他该去的地方——”
这话慕容冲总算听懂了,脸上立时现出愤怒的神情——苻坚与王猛瞧见了又是一阵大笑,等他走远了,苻坚才沉吟着同王猛说:“景略,有件事……”王猛见他神色转为肃然,虽然不知道其中的缘故,也收了笑容,正听着,跟前突然来了个侍卫,跪下禀告说:“宾徒侯、冠军将军慕容垂求见。”
苻坚听后便住了口,只说:“快请他过来。”过了一会,一身风尘仆仆的慕容垂便跟在侍卫后头过来了,瞧见王猛,嘴角扭曲了一下,旋即对着苻坚作势欲跪——苻坚赶紧拦住了,笑问:“将军随朕千里奔波,想必一路辛苦,何况将军离开邺城的日子也不短了,此番回到故里,想来有许多故交好友要叙旧,怎么上朕这儿来了?”说到此处,侧脸瞧了王猛一眼,想让他也说上两句,偏偏王猛这会儿抬头望天,一脸专注的像是在看日出的样子,只好又回头看慕容垂,嘴上加了句:“朕和景略正在游览这铜雀台呢——倒是很有意思的。”
慕容垂也直起了身子,笑:“铜雀台比周围的冰井、金凤都高——站在铜雀台上,邺城内外的大好江山尽收眼底,确乎是极有意思的。微臣早些年还在燕国的时候——”说到此处,他的脸色黯淡了一下,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也时常与人一起游台。”
苻坚瞧他神色极为凄惨,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好一会才说:“不知道是什么人让将军这般挂怀?这会儿说起来仍然满脸怀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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