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子俯得越发低了,语气恭顺地回:“宾徒侯昨天晚上受了凉,今天早上起来流涕不止,恐怕在新兴侯跟前失了礼数,便派我过来了。”
慕容暐“哦”了一声,走到胡椅前想坐下,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回头:“你可是姓高?”
那人听了微笑,语气却越发恭顺:“是,在下高泰,曾在您的朝上忝列尚书郎……如今的宾徒侯出奔秦国的时候,我也一道过来了。”抬头见慕容暐有些难堪,又是一笑,不动声色地说:“您担的事多,一时记不得我这样的小人物原是应该的,请不必放在心上。”
慕容暐坐下,问:“宾徒侯有什么消息请您转告我么?”
高泰俯身答了声“是”,然后直起上身,端坐着垂目答道:“宾徒侯请在下禀告新兴侯,您的弟弟,原来的中山王,请您派人入宫去见他。”
“凤皇?”
慕容暐有些意外地挑了一下眉毛,旋即按捺不住不耐烦地说:“他又能有什么事了?母亲娇惯坏了的小儿子,不懂事,无外乎是在秦宫住得不惯要找人抱怨。宾徒侯……有些太认真了罢?”
高泰抬眼望向他,微笑着摇了摇头,突然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晋国皇帝身边的相龙、计好、朱灵宝等人,不知道新兴侯可曾听说过?”
慕容暐一怔,眼里旋即流露出笑意:“这个自然。晋国皇帝的嬖幸之臣么……”此时男风鼎盛,便是他自己,原先在燕宫的时候也不是没和长得清俊的内侍干过这事,只是不知道高泰何故突然提到这三人……他突然脸色大变,猛地站起身来:“你是说?!”
高泰点了点头,慕容暐脸色越发难看,下意识地回头瞧了后院一眼,闭目深吸了口气才勉强把持住了,问:“宾徒侯是什么意思?”
高泰眼观鼻、鼻观心地说:“宾徒侯说这事他不便置喙,请新兴侯定夺。”
慕容暐移目望向院中,因是暮春,院中的花草树木、白石小径上落满了星星点点的柳絮,好像有人在这院里胡闹了一场,扯破了锦被,却没有打扫一般。他突然觉得燥热得厉害,于是伸手扯了扯衣领,冷笑一声,问:“高泰,宾徒侯果然是受凉了么?还是有些话他自己不便说,须得借您的口呢?不必藏着掖着了,请您畅所欲言罢!”
高泰瞧了他一眼,犹豫一下,说:“新兴侯这话真是让在下不胜惶恐之至……宾徒侯千真万确是病了——”
慕容暐有些不耐地扬手打断他:“行了,就当他是真的病了罢!那,这事他——”见高泰张口欲辩,无可无不可地笑了一下,说:“或者说,先生有何赐教呢?”
高泰垂目:“在下才疏学浅、见事不明,岂敢在新兴侯面前说‘赐教’二字……不过既蒙见问,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抬眼与慕容暐对视,眼睛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在下只想提醒新兴侯,如今秦国上下都图谋对我们不利,如果没有苻坚的恩宠……您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生死存亡,请您务必三思!”说罢便深深地俯下身去,拜伏于地了。
慕容暐默然半晌,终于声音干涩地说:“你说得对,我不能冒这个险……”他绝然地转过身去,口齿冷静清晰地说:“高先生,请您回去禀告宾徒侯,最近家慈缠绵病榻,内子也要在旁照料,今后一段日子,宫中就烦请宾徒侯夫人代为探视了。”
伏在地上的高泰听罢目光一跳,旋即流露出冷冷的笑容,身姿却不改恭顺,磕了个头,道了声是,方才慢慢退出去了。
慕容暐怔怔地看着隔了两道门帘的后院——细竹丝编的帘子异常精致轻薄,隔了两道仍然可以看见大可足浑氏和小可足浑氏步履轻快地走进了院子。大可足浑氏抬头看了看,同身边的侄女亦是儿媳说:“这么多柳絮,怎么也不叫人打扫?进了屋子,可就更不好清洁了。”
小可足浑氏掩嘴笑了起来,笑声好像银铃那样清脆:“屋子都挂着帘子呢!帘子不开,它就是想进也进不去呀!”
※※※※※※
营室的小宫女之音悄悄地打了个哈欠。
时间刚刚过了正午,营室很安静。
外面太阳很大,承光台上的青石地面也晒得白晃晃的一片,亮得有些刺眼。慕容夫人坐在细竹门帘的里侧,就着浅黄帘子滤过一层的阳光看书,她的弟弟,那个小字“凤皇”的坏脾气少年,此时也在午后的静谧中合了眼,蜷在他姊姊的身边睡着了,看起来和别的清贵少年一样斯文可爱……不,只消他安静下来,好比现在这样,他就比所有的清贵少年都斯文可爱。
比较慕容夫人和她的弟弟谁更美丽是很无礼的举动,然而营室的宫婢阉人却在背地里乐此不彼。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慕容冲长得再好也是一介少年,自然是没有身为韶龄少女的随波丰艳的。乍一想,谁都觉得当然是姊姊更美丽,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也不能这么说了。
如果说随波是正午时分的木芙蓉,慕容冲便是落日茫茫时河面上的光,在一片迷濛的水汽里忽明忽灭、此起彼伏、倏忽不定。当然没有芙蓉花的鲜妍,可是,那是光,那是光啊!
“姊姊?”
躺着的慕容冲动弹了一下身子,还没睁开眼睛,便觉得身边一团和暖,空气里飘浮着熟悉的气味。像是夏天邺宫常有的味道……殿里的薰香溢出帘幕,在明丽的阳光里飘浮着的味道……他有些迷糊地睁开眼睛,声音含混地叫了一声。
看见一身妇人打扮的随波俯下身来,慕容冲有些惊讶地抬手指着她的装束:“你怎么……”突然醒了过来,神色一暗,撑着坐了起来:“三哥的人还没来么?”
随波听后脸上露出歉疚的意思:“还没有……凤皇你再睡一会儿罢,也许呆会儿就来了——”
话声未落,帘外传来女官的声音:“夫人,宫外来人看您了——”
慕容冲狂喜着一跃而起,等不及地掀开帘子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三……怎么又是你?!”
段氏夫人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瞧着慕容冲脸上毫不掩饰的失望之情,笑:“我这婶婶这般惹凤皇憎嫌么?”
尾随出来的随波赶忙赔笑,一边说“您误会了……”,一边拉了拉慕容冲的衣袖。慕容冲却挣脱了,敷衍着说了声“不敢”,然后又惊又怒地问:“你没同我三哥说我要见他?”
段氏夫人敛了笑容,盯着慕容冲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他都知道了。他不会派人来。你不用等了。”
她说慕容暐“都”知道了的时候,慕容冲和随波都愣了一下,过了片刻,随波还是一头雾水,慕容冲却脸色大变,抬手指着段氏:“你……”旋即狠狠地扭过头去,极力克制着全身的颤抖:“他是什么意思?!”
段氏夫人沉默了片刻,问:“你……真的不明白他的意思么?”
慕容冲“唰”地回头,嘴唇哆嗦着,眼睛里的光彩急剧变幻着,半晌像是使尽了全身力气似地朝段氏大喊:“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转身往廊下跑了。
“凤皇!”
随波有些惶急地喊。
她提起裙子想追下去,段氏夫人却伸手拦住了她:“让他自个儿想一会也好……总是免不了有这一遭的。”
随波听了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满眼疑惑地问段氏夫人:“可是,婶婶,三哥为什么不来接凤皇呢?”
段氏看着她一脸不解的样子,有些讶异,旋即失笑,正想开口说点什么,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喝斥:“大胆!”她俩转脸望去,脸色一下变得白了:想是慕容冲跑得急了,不辨路途,一头撞到了正往这边来的大秦天王,这会儿正教侍从团团围住了,而他就站在人群中间,像是和谁赌气一样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不肯下跪!
苻坚瞧了一脸不管不顾的慕容冲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笑意与兴味,慕容冲见了越发气得不得了,想说点什么,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大一小的两个女声:“凤皇!”他回头望去,正见随波和段氏夫人站在廊下。随波的脸上满是哀求,段氏夫人的脸上却露出警告的意味。他僵在那里,满心的怨恨与绝望,脑子里的各种念头好像激流里的浪花一样翻滚不休,最后,他终于“扑通”一声双膝跪下,低下头:“求陛下……恕罪。”
第十四章 短歌行
苻坚原满眼笑意地等着慕容冲的动作,见他突然跪下倒有些意外,略一踌躇,转眼望向檐廊上跪着的随波和段氏夫人,笑着抬了抬手:“都起来罢!”说着便从死命地拿手指压地的慕容冲身边走过去了,来到台阶下,朝段氏夫人颔首致意:“冠军将军的夫人么?”
段氏慌忙还礼,举手低首,嘴里还惶恐着说:“岂敢!”
苻坚朗声笑:“冠军将军智识过人,朕一向十分敬重的……说到冠军将军,朕今天听人说他病了还着实忧心,现在见到夫人在这里,想来是没有什么大碍的了。”
段氏一怔,就着肃拜的姿势回:“夏天快到了,冠军将军受了些暑气,并没有什么大碍,劳陛下挂念了。”
苻坚“啊”了一声,用一种“明白了”的语气说:“原来是中暑——”旋即朝段氏极亲切地笑:“长安地处关中,确乎比关东热上一些,冠军将军要善自珍摄才好呀——”
段氏略一拧眉,笑:“谢陛下。”略顿了顿,又说:“贱妾先行告退。”
苻坚含笑允了,步上台阶,站在随波身边目送段氏离开,饶有兴味地看她走到慕容冲身边说了几句,而慕容冲又霍然抬头、脚下还退了一步,这才有些恍然,微笑着回头同随波说:“外面太阳大,我们进去罢。”
那天晚上,苻坚屏退了所有宫人,一个人跪坐在承光台的凉亭里自斟自饮。
这是一个六角攒尖单檐顶的凉亭,覆盖青瓦的亭顶好像一朵倒悬的花朵,轻盈地覆在八根亭柱之上。亭顶的青瓦反射着月光,明晃晃地好像聚了满屋顶的积水。慕容冲呆呆地瞧了半天,终于咬牙走上前去,在苻坚面前跪下,取过案上的青色蒜头壶,说:“我来为您斟酒吧。”
他的声音因为屈辱颤得很厉害,只要苻坚说一个字,无论说什么,也许他就会转身跑了。管它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管它什么慕容氏的福祸安危,他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可是苻坚只是看了他一眼,像是一点也不意外,他只得俯身过去斟酒,因为手颤得厉害,大半的酒都洒在案上了。苻坚只是静静地瞧着,等他勉强斟完了才抬眼一笑:“原先从没做过这个罢?”
不知怎的,慕容冲本来屈辱、害怕得厉害,听见这句轻薄的调笑却心头火起,还没细想就将酒壶往案上一搁,怒视苻坚:“难道你做过?!”
苻坚一愣,大笑,端过酒杯将酒喝了,方才悠然而道:“那是当然——”说着眯起眼睛,目光也远了:“那时候我比你现在还小,才六七岁,在祖父跟前侍候——”
苻坚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感慨着说:“转眼就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可真是曹公所说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转眼望向慕容冲,笑:“你知道曹公的这几句诗是什么意思么?”慕容冲一脸茫然地摇头,苻坚将目光投向远处:“意思呢,就是说,你有一个非常美好的志意,如果你有无穷的时间,能够从容不迫地去做,或许它是能够实现的。可是,‘人寿几何?’或许,到死也没能实现,那么美好的志意,也就终于落空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露出深深的忧惧,良久又突然笑出声来,一边说“不说这个了”,一边伸手去倒酒,嘴里还说:“斟酒虽然是小事,可是要想做好也得多练几次,这样人前施展的时候,别人才会觉得你又聪明又能干——”说着端起斟得满满的酒杯,递到慕容冲唇边——慕容冲听前面的话还有些懵懂,听到“又聪明又能干”的调侃却气得全身发抖,苻坚瞧了他一眼,又笑了。
※※※※※※
次日清晨,苻坚如同往常一样驾临东堂。
初升的太阳照亮了窗棂上糊着的白纸,室内却还是昏暗的。殿门打开,苻坚同他的侍从们与阳光一道进来,跪坐着的亲信重臣们朝殿门方向行礼,苻坚从中间走过,步上台阶,在五重席上坐下,然后抬手示意:“众卿都平身罢!”
群臣依礼谢过,抬头时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上首的苻坚却好似没有觉察,只是说:“仇池的杨纂如今专心尊奉晋国,与我大秦绝交,诸位怎么看呢?”
李威回过神,道:“大秦平定了关东,往后就可以专心对西边用兵,杨纂恐怕是想借晋国自保。”
苻坚朝他微一倾身,说:“李公所言极是,我也是这么想的。”然后回头朝其他大臣笑:“不过晋国如今正忙着呢,哪有功夫料理他的事?杨纂的这番打算,恐怕要落空了。”
羽林左监朱肜皱了皱眉,问:“如今天下盛传晋国皇帝不能人道,皇子是他授意后宫美人同嬖幸之臣生的,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坐在他身边的姚苌听见了就笑:“真假且不论,手握天下兵马的大司马桓温说这是真的,谁敢说不是?”
苻坚略一皱眉,又听慕容垂说:“无论此事是真是假,晋国眼下无暇西顾了。仇池无礼,陛下正可借此出兵,一举荡平!”
原是姚羌谋臣的权翼却有些犹豫地说:“只恐仇池山易守难攻——”
苻坚抬手打断:“朕记得权卿曾经说山川之险不足恃、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这番教诲朕一直铭记于心,怎么权卿反倒忘了?”
向有骁将之称的邓羌摩拳擦掌:“打罢!仇池国小力弱,原就不足为虑。何况仇池杨氏同凉州张氏一样,内斗不断,杨纂的叔父杨统同他势如水火,只消我们让杨纂吃上一场败仗,杨统必定归顺大秦,到那时,大秦铁骑进驻仇池——”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对苻坚说:“凉州就是大秦的囊中之物了。微臣说得可对,陛下?”
苻坚一笑,还没说话,李威身边的苻洛一拍大腿,一脸兴奋地说:“要是拿下凉州,我们也不用受北方代国的鸟气了,直捣拓跋什翼犍的老巢,不是比领了十多万兵,却在边境成天疲于奔命来得带劲?”
苻坚笑:“索头鲜卑(即拓跋鲜卑)同汉时匈奴一样,仗着弓马便捷、往来如风,不时入境劫掠中原百姓,的确十分可恶,行唐公辛苦了。不过,眼下说灭凉灭代,还是早了些呀——”
众人听了相顾大笑,又说笑几句,很快便定了由朱肜、姚苌等人同西县侯苻雅一道率兵###杨纂。苻坚端起案上的甜酪喝了一口,李威见他有“送客”的意思,便率众臣告退了。到了阶下,李威朝檐廊上侍立的宋牙一招手,等他到了跟前便悄悄指了指屋内苻坚身边的那个少年,压低声音问:“这是怎么回事?!”
宋牙刚笑着奉承了一句“太尉真是明眼如炬”,李威便暴怒着啐了一口,低声斥骂:“陛下原来没这毛病,你是怎么当的差?还是慕容家的人!!” 。。
第十五章 一帘风雨里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正埋头在公文堆里奋笔疾书的王猛手上一顿,抬起了似笑非笑的眼睛。二十年前在桓温面前扪虱论天下的汉人狂生王猛,如今早已是秦王苻坚最敬重的大臣,他的举手投足无不透着地位绝高的人才能有的雍容平和,只有眼睛却还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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