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交通不便利的时代,游走各地是件奢侈而有趣的活动。各地都有许多特色饮食,因为无法保鲜,运输成本也过高。所以只有在当地才能品尝。
徐元佐虽然不是吃货,但大明小吃用料实在,纯绿色无污染,佐料轻,注重食材的天然味道,让这位不承认自己是吃货的外来客变成了旁人眼中的吃货。真是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反正足量的运动不用担心身材走样。
“湖州还有什么好吃的?”徐元佐问棋妙。
调查湖州府的美食,是棋妙最近的工作。
在这个时代。徐元佐的考察只限于郡城,如果不是特殊原因不会到府下的县去。这个特殊原因大部分是美食。少部分是有值得一看的特产。虽然徐元佐实质上是在进行商业考察,但是在外人看来的确是出来游山玩水的。
“郡城都没有了,下面哪还有什么美食。”棋妙已经想回家了,出门在外终究十分不方便。徐元佐并不介意的生活细节,在棋妙看来却是很严重的问题。甚至连用的草纸都不能让他满意——在松江时徐家用的都是杭州特产的“宝钞”,就连大内用的都是这种草纸。然而在浙江的湖州竟然买不到这种宝钞。简直令人抓狂!
徐元佐一眼看穿了这家伙的小心思,只是懒得揭穿他,道:“既然如此,咱们去见见王四娘。”
“啊?又要去啊?”棋妙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怎么?”徐元佐笑道:“你不也说她长得漂亮么?”
王四娘是徐元佐在大街小巷闲逛时发现的绝色。就连棋妙这样还没到知好色慕少艾年龄的少年,都被她的美色一震又震。因为她家开的生丝铺子。随后两天里,徐元佐又去了一回,在店里问了半天,还问出了人家的丈夫不在家。
这是什么节奏?
就连棋妙这样纯良没有开窍的少年,都知道这个套路:正是流行小说中,富家公子勾引有夫之妇的标准套路啊!再下一步可不就是找虔婆通门路,用潘驴邓小闲五字真言去砸么?
“佐哥儿……”棋妙面露难色。
“怎么?”徐元佐斜眼道。
“听说,王四娘的丈夫回来了。”棋妙支吾道。
徐元佐微微皱眉,道:“那又如何?”
棋妙暗暗吸了口气:是了,佐哥儿从来不畏艰难,肯下工夫,银子又多。岂会怕个贩丝的小人物?
“我这就去准备肩舆。”棋妙虽然不乐意,仍旧履行了自己的工作。
徐元佐觉得棋妙的情绪来得诡异,大约是少年人的想法本就难以捉摸。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耗精神,仍旧想着王四娘的小生丝店。
湖州是天下生丝头一块招牌,可谓撑起了整个浙江的生丝美誉。徐元佐若是时间来不及,宁可放弃杭州之行,也要来湖州好好看看。
之所以选中了王家的小店,乃是因为王家生丝店在湖州也算是比较少见的经营模式。
天下流行的经营模式,是乡村妇女养蚕,缫丝,卖给来收丝的商贩。这些收丝的商贩往往有牙行背景,或者熟悉各牙行的价格,可以把这些丝卖个好价钱。然后牙行会将这些生丝卖给海客,或是各家小店铺,用以制造丝绸锦缎。
在这种模式之下,经营者和生产者分离。而王家小店却是合一的。在养蚕季节,王家四娘负责养蚕,丈夫去买桑叶自用,多的还可以转卖给别人。等收丝之后,王家男人还要从乡下收丝,然后自己开了这家门脸房卖丝。
王家已经涉足了生丝产业的整个链条。
这样做的人家并非王家一家。而王家却是做得最成功的。
成功之处在四娘的养蚕环节。
养蚕缫丝是黄帝时代就有的行当,可以说是华夏服章之美的基础。时至今日,北丝不如南丝,因为蚕种已经发生了变化,南方的养蚕技术积累也更加发达。
南方蚕丝中,乡村几乎家家都有人养蚕,少的一张布,多的四五张布。许多人家还选育了适合当地的蚕种,收益更高。
在城市中养蚕的人却很少。因为城市居民的生活压力较轻。不需要进行养蚕这种几乎要脱一层皮的辛苦行当。其次是城市中环境难以控制,蚕容易生病,一旦发生蚕病,那可就是血本无归。所以很多新从乡村迁往城镇的妇女,虽然曾经也养蚕,但很快就放弃了这个营生,转而投向安全、收效同样不低的纺织业。
王四娘在这个时代,简直属于劳模性质的优秀女性。因为家传的养蚕技术过硬。她非但在城中养蚕,而且还养得不错。虽然一年下来收益比人家多得有限。但是足以引起徐元佐的注意。
肩舆穿街过巷,很快就停在了王家生丝铺前。
几个老婆子对徐元佐指指点点,显然对于贸然闯入这个封闭社会的陌生男子颇多揣测。
一个包着抹额的老虔婆更是假意凑了过来,轻飘飘地甩了一句:“王老实回来了。”这言下之意便是:若是王老实不回来,她倒是愿意牵线搭桥。
徐元佐撇撇嘴,看到了一个面相老成的男人。满脸警惕地望着他。
“这位就是王老实?”徐元佐下了肩舆,也不需要棋妙先去给他搭架子,直接上前问道。
王老实退了一步,对这位相公先生显然有些敬畏。
“正是我家掌柜的。”王四娘从后面出来,见了徐元佐连忙道:“我家掌柜的不太会说话。相公勿怪。”说罢又转向王老实,道:“这位便是松江来的大豪客,徐相公。”
王老实期期艾艾挡在浑家前面,像是护崽的母鸡。以他的身份,是没有资格向徐元佐行礼的。
徐元佐也不会堕了学校的体面向个小商贩行礼,直挺挺地站在门口,道:“我来了两回,总算等到你回来了。”
王老实一听徐相公是来找他的,顿时轻松了许多,欠身问道:“相公寻我有什么事体?”
徐元佐扫了一眼左右的八婆,护卫连忙上前在彼此之间隔开了一道人墙。
王老实看着那敦实带着血气的老浙兵,刚刚送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咱们进去慢慢说话。”徐元佐向前迈出一步。他身材上高出王老实半个脑袋,又充满了力量,气势磅礴,碾压得王老实无从抵抗,跟着退了进店里。
徐元佐打量了一番挂在两面墙上的生丝,有些都已经泛黄了,不过据说海客并不计较生丝的成色,所以很有可能卖得出去。他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对站在一旁的王家夫妇道:“我是想请教一下生丝这买卖怎么做的。”
徐家对于生丝买卖只是兼营,转个转手的溢价,并没有真正设立丝行。否则以徐家的势力,真要涉足生丝产业,动静肯定不会小。
王老实连声道:“不敢不敢。”
王四娘暗暗推了王老实一,大方道:“相公是想从哪里问?”
“从最下面的养蚕人家开始说。”徐元佐这个客人坐着问话,两位主人站着答话,却显得合情合理。
王四娘笑道:“养蚕人家就是妾身这等人。天下生丝出浙江,浙江生丝出湖州。湖州生丝最好的就是吾乡的七里丝。”说话间,颇为自豪。她道:“我们乡下,家家户户,只要有女子的人家,就要养蚕。姑娘出嫁,带的嫁妆就是蚕种。所以有好种的人家,姑娘就算丑一些,提亲的人都要踏破门槛的。”
劳动人民在劳动过程中自发地育种选种,增加收益,这是十分正常的。徐元佐笑道:“你家既有好女又有好种,肯定也是被提亲的踏破了门槛。”
王家四娘颇有些不好意思,王老实却挺了挺腰杆。
王四娘也怀疑这位相公看上了她,却没想到他竟然敢当着丈夫的面调戏她,收敛了一些好脸,道:“养蚕结茧了,就有丝客人来收丝。”她推了推丈夫,示意王老实继续说。
王老实挡在妻子面前,道:“是是,小的就是做的丝客人。哦,对,要先说缫丝。相公知道吧?蚕结茧了就要抓紧光阴了,否则蚕蛾咬了茧,就一文不值了。有些人家不会缫丝的,就得卖到茧行去,不过因为茧行花头太多,公价又低,所以很少有人卖茧,都是自家缫丝卖丝。”
徐元佐插了一句:“茧行有什么花头?”
王老实想了想,道:“有说茧太湿要压分量的,还有的算准时间关门的。”
“关门?”
“啊,因为卖茧的人家怕蚕蛾咬茧呀,所以就只有降低价钱,指望茧行快些收去。”王老实道。
徐元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这个节操都碎成粉了!
“我们丝客人是直接收丝。不少丝客人也要压日子,因为蚕家十之**是要借贷的。生丝出来的日子都是有数的,所以一压日子,蚕家那边要还债,就得降价。”王老实说到了自己的行当,显然自信不少,连潜规则——在他看来是明面上的事,也都直言不讳。
果然是个老实人!
徐元佐微微一笑。
王老实觉得徐相公笑得微妙,连忙解释道:“我是从来不压价压日子的,我老实得很,所以四娘才看上我,跟岳丈说……”王四娘那边脸色一红,用力搡了丈夫一把:“说这些干嘛,相公又不爱听……”
王老实显然很宠爱妻子,连忙呵呵笑道:“是是是。”简直活生生地秀恩爱。
“收了丝之后呢?”徐元佐又问道。
王老实道:“卖给丝行,或者直接卖给外地的客人。这得看时候,有时候丝行掌事的有手段,一到出丝时候,河关卡得死死的,不许人卖丝出去,只能照公价卖给丝行。有的掌事管得不紧,就可以卖到外地去。若要织提花绸缎,经线就只能用我们这边出的肥丝,所以真能卖出去,价钱都要好许多。”
徐元佐看了看这店,心中暗道:看来你也不是很老实啊!
*
*(未完待续……)
PS:我晕,只差几分钟了,来不及校对了,请见谅!~
二八二 王家夫妇
真正的老实人是尊重规则的一类人。他们有时候甚至会极端尊重规则,以至于造成种种令人唏嘘的悲剧。而一个知道寻找机会牟取更高利润的人,绝不会是个老实人——真老实就得乖乖将丝卖给有官方发牌的丝行,一辈子也就是个丝客人,没机会打下这片小小的江山。
这并不是对王老实的否定,反而是加分。这足以证明王老实外表憨厚,内中有商人的上进心,对利润有极高的渴望,同时又能恪守自己的道德基准。
徐元佐继续问道:“你出去贩丝,最远走到哪里?”
王老实警觉地转动眼睛,道:“这两年外地商客来湖州买丝的多,所以我也不想出去了。”
徐元佐瞟了一眼王老实身后的王四娘,知道王老实的答非所问并非无因。这个时代真是不讲理,明明很多人在上演勾引人妇的小黄片,却要他这么个守身如玉的谦谦君子来背锅。
偏偏这种事还没法解释,若是直说:我看中你,并非因为你妻子长得貌美如花……这岂不是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徐元佐又问道:“去过松江么?”
王老实微微摇头,道:“我以往只渡湖去苏州。松江跟嘉兴紧挨着,那边喜欢用嘉兴的细丝。”他说到了丝,忍不住又道:“能当经线的丝,除了我们湖州肥丝,就只有嘉兴细丝了。”
“为什么?”棋妙忍不住问道。
王老实看了一眼这个秀才相公的身边人,突然觉得徐元佐并不是那种贪恋美色的人。
“因为提花机的力道大呀。寻常的丝,一提就断,怎么织?没法织。”王老实对棋妙说话就不怎么客气了。
徐元佐点了点了头。他看了一眼王四娘,又问王老实道:“你们为什么不织成绸缎?利润不是更高么?”
王四娘轻笑道:“徐相公,绸缎只有织染局里的匠人才会织造。不是父子就是师徒,我们这些小门小户人家哪里去学?也就是平日织几匹布,贴补家用罢了。”
徐元佐露了怯,心里却很高兴。他搞清楚了丝织行业的流程,感觉每个环节都大有可为之处。再想想现在绸缎织造属于高尖端技术,而万历年间官方匠户大量流失。无疑可以抢占先机,一举进入绸缎行业。
如今徐家和仁寿堂的资本收益率低得令人发指,大量白银纯粹占库房,却不能带来收益。等过了春节,又到了存银的时节,那时候若是找不到合适的投资产业,这种金融萌芽根本无法长大。
现在看下来,丝织行业有自己的独立且较为封闭的系统,可以适当介入。即便不能形成规模,也可以培养经验。徐家的根本还是在棉纺织业,而且松江在棉纺织技术上的确领先了周围的府县,具有大下本钱投资的价值。
想想明年还真是一个大展拳脚之年呢!
徐元佐微微笑道:“王老实,你开这铺子,一年能挣多少银子?”
王老实不知道徐元佐想干嘛,想了想还是决定少报一些,所谓财不露白嘛。他道:“相公。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一年也不过五六十两的收入。”
徐元佐只看柜上的存货。加上前两日王四娘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某些看似无关的数据——比如王老实跑几个村子,租用多大的车船,轻而易举就能知道他所言不实,明显隐瞒了不少。
“我又不是衙门来收你税钱的,何必骗我。”徐元佐撇了撇嘴。
王老实尴尬笑了笑,道:“年景极好的时候。也能挣个七八十两。”
——这就差不多了。
徐元佐道:“我一年给你二百两银子,给我做雇工,如何?”
王老实吓了一跳:“二百两!一年!”
“对,一年。”徐元佐道:“折合到每月就是十六两多。若是效益做得好,从净利里我值百抽一给你做奖金。”
王老实满脸畏惧。连连摆手道:“我做不来,我做不来的。”
徐元佐道:“我再出三百两,买下你这个铺子。”
王老实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喉头打结,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个有钱有势的松江相公,真是看上了我家娘子,这是不惜血本也要将她拿下啊!
王四娘却没有自恋到任谁过来说两句话就认为是看上了自己——真正的美女反而比较清醒。虽然徐元佐的行径在外人看来可疑且轻浮,但是真正对过话之后,却会发现这少年的心地很干净,没有那些龌蹉猥琐的杂质——只有钱。
四娘朝徐元佐笑了笑,拉着丈夫退了两步,低声道:“卖了!”
王老实万念俱灰,死的心都有了,紧紧抓住浑家的手臂,带着哭腔道:“你可不能见利忘义弃我而去呀!”
王四娘且羞且恨,重重在丈夫手臂上扭了一把:“这秀才相公一看就是能成大事的人,跟着他不吃亏的。”
——他到时候把你抢走了,你锦衣玉食不吃亏,我却是亏得什么都没有了!
王老实只是摇头。
一共就是这么间铺面,两人退两步说话,徐元佐一样听得清清楚楚——又不是演舞台剧,背个身就算是另一时空了。
“你有什么顾虑,直说便是了。”徐元佐懒得再兜圈子。
“我、我怕我娘子……”王老实哽咽道。
“胡说什么!”王四娘怒了,倒是让她想到了一条隐忧,道:“相公,我们这个不算是卖身为奴吧?乡下人不懂,还是得问清楚些。”
徐元佐反问道:“你这里有《大明律》么?”
王老实和四娘一愣,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