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又是另一个人?
“其实就跟打理族产和自己本房生意是一回事吧。”唐明诚侧身出来,试探道:“同一个人做同样的事,打理族产的时候他就是上海唐家;打理本房生意的时候,他就是唐家某一房;族产归族产,本房收益归本房收益。是这个意思不?”
徐元佐朝唐明诚敬了敬酒:“果然是势家子弟。一语中的。公司与私人,关键就在‘名’上。以公入私,则妨害其他股东权益。以私入公,看起来公司得利,其实却乱了规矩,必然不能长远的。”
唐明诚点头表示同意。心中更加遗憾不能跟徐元佐合开个“公司”。他从听说这种新式的合伙开始,便心中发痒,颇想一试身手。到底进学之心已经断了,若是能成为一方豪商巨贾,也很风光。
沈玉君总算清理了头绪,道:“我懂了……所以是我自作多情,以为攀上了高枝,其实只是个开船的船老大……”说话间,沈玉君渐渐悲愤起来。
徐元佐安慰道:“也不能这么说。我这种小股东。本来就是蹭点红利的,自然要先紧着办自己的大事。”
沈玉君哼了一声:“你仍旧是在打我家家业的主意!”
陆举人和唐明诚连忙转过头去,生怕听到什么令人尴尬的话。同行一场,谁看不出沈玉君是个女子啊!
徐元佐也不恼,和颜悦色道:“你这么说就过分了啊。我们各自出银组建的江南船行,我还给船行带来了生意,对不?咱们是在盈利的,而且大头归你家。我只分三成九,你家完全没有吃亏吧。”
沈玉君一噎。
“你现在觉得自己吃亏。其实是因为你没占到便宜。”徐元佐脸色冷了下来:“没占到便宜就是吃亏么!”
“当然不是……”沈玉君气势顿时弱了下去。
徐元佐抽了抽嘴角,正是皮笑肉不笑的模板,道:“再说到你家家业。家业是什么?是那么几条船么?太肤浅了!家业得是真金白银的影响力!你看,假设说咱们再对外招股,有人拿了银子进来,咱们一股作价二两卖给他。看起来咱们的股份都少了吧?但是银子是不是多了?你出门办事。人家是你看有多少股份,还是看你有多少银子?”
沈玉君从中挑不出毛病来,眉头紧锁:明明知道他在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为何还觉得挺有道理的呢?
徐元佐却不觉得自己胡说八道:那些世界排名靠前的富豪富翁们,谁死死咬住百分之多少的股份不肯放?关键还得看股价。当然。若是落到他头上,他更喜欢掌握绝对控股权。
倒霉的是,沈玉君跟他一个性格。
“敬琏,你们要对外招股?”唐明诚眼睛一亮,顾不得自首偷听之罪。
“呃,只是打个比方……”徐元佐道。
唐明诚离开席位,走到徐元佐与沈玉君身边,叫人搬了椅子,死皮赖脸卡了进来,道:“愚兄痴长几岁啊,托大说两句:这生意嘛,终究是落在‘多财善贾’四个字上。有钱进来,何必往外推呢?再说,我只是入股分红,生意决策还是全听你徐敬琏的呀!”
徐元佐本来是看不上唐明诚的,但是矮子里拔高个儿,跟底下那帮小商贾一比,这位唐家公子还是很出众的。
徐元佐想了想道:“文镜兄想入股多少?”
“一成足矣,敬琏不妨开个价。”唐明诚当即表态道:“日后公司之事,必以敬琏马首是瞻!”
“这事在这儿三两句也说不清,我们还得回去清理资产,才能估算出现在一成股份值银多少。”徐元佐道。
沈玉君关注点却不在这里,叫道:“什么叫唯他马首是瞻!”
唐明诚到底年纪放在那里,稳得住,劝道:“满松江都知道敬琏是小财神,这回上京办事又如此顺利,大家都赚得盆满钵满,可见敬琏真是有才有运,这样的英杰,自然甘附骥尾哉。”
沈玉君听着只觉得胸闷。她当年江海之间闯荡,也是十分自负的。虽然不能否认徐元佐的才干,但是要她居人之下却很不爽。
徐元佐呵呵笑道:“承蒙明镜兄看得起小弟,若是实在有心一起做番事业,咱们也可以另起炉灶。”
“那更好啦!”唐明诚知道他们是表亲,所以才没直接上来挖墙角,听徐元佐这么一说,当即表态道:“你我两家股份对半,我出七成的银子,多出来的两成算敬琏的身股。”
徐元佐正要客套两句,就听沈玉君急道:“这就要撇开我家了么!”
“也不是撇开,江南船行仍旧由你执掌,我也就是分些红利。”徐元佐笑道:“文镜兄与我是要办个新公司,譬如说……云间航运?”
“好!好名号!”唐明诚当即赞道。
沈玉君叫道:“显然还是江南船行更大气些!”
徐元佐笑吟吟看着沈玉君。
沈玉君强按下窘迫,道:“有现成的壳子干嘛不用?还要另起炉灶,也不嫌麻烦!我并非不肯接纳唐兄入股,只是要我以徐敬琏唯马首是瞻,我心气不顺!”
“那你说如何?”徐元佐掌握着主动权,从容淡定。
沈玉君知道自己又败了一城。想想从遇到徐元佐开始,自己就从未胜过他,一败再败,简直败得灰头土脸。若是平素生意上遇到这种人,肯定要用尽各种手段,务必要杀之而后快!
偏偏是亲戚不能玩横的……
更悲催的是未必能玩不过人家……
沈玉君吸足了气,也不压着嗓子了,在众人面前道:“我只肯唯你狗首是瞻!”
众人本来就是七分相互说话,三分留意主席,听到沈玉君这话,顿时又都安静下来。整个厅堂间落针可闻,仿佛被神仙施了法术。
——这不是在逼徐敬琏自认是狗么!
众人想到这层,难免不寒而栗。
若是有人至今还觉得徐元佐只是靠着徐阶的名头才能成事,那他也太过天真了。
唐明诚连忙拉了拉沈玉君,劝道:“你们表亲开玩笑也要有个度,岂能落了自家人颜面?”他压低声音又道:“万一日后亲上加亲,岂不是连自己的颜面都落了?”
沈玉君脸上顿时绯红一片。
虽然唐明诚压低了声音,不过旁人也有耳尖听清的,暗道:原来这是人家打情骂俏没掌握好分寸呢!
底下渐渐传开暧昧不明的哄笑。
沈玉君却是恨不得甩袖离去,益发羞恼,对徐元佐喊道:“你应是不应!”
徐元佐站起身,面色严肃,负手而立。就在众人都以为他恼了时,徐元佐启口道:
“汪!”
正是语若惊雷,全场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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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二 美味(致谢加更)
“你怎么就汪了呢!”
筵席结束之后,徐元佐所过之处,每个人都在问这句话——虽然他们没有开口,但是眼神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这丝毫不能影响徐元佐心中的愉悦。他无比希望徐元春在……唔,不行,徐元春从小受到的都是仁者爱人的教育,绝对不会理解他此刻的心情。或者是康彭祖……不,这位战略盟友还需要时间去打磨,不能过早暴露自己的内心世界。
罗振权?梅成功?棋妙?
这些人都是需要驾驭的手下,更不能让他们知道。
徐元佐转了一圈,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可以倾吐兴奋的对象,这种被鸡汤煲手视作人生最为可悲的事,果然又一次落在了他头上。然而徐元佐却相信这只是成功的副作用,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世界。没有人既能够成为人生赢家,又做个人见人爱的傻白甜。
“唔?茶茶?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徐元佐突然看到了茶茶端着茶,站在面前。
茶茶面带忧色,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佐哥儿、爷,您没有哪儿不舒服吧?”
“我很好。”徐元佐忍俊不禁:“已经很久没这么好过了。”
茶茶忧虑道:“爷,您一直在傻笑……您不会是被表小姐气糊涂了吧?女人嘛,总是有些、有些、有些那个。您不理她就是了,过一会儿必能好的。您、您别笑了,看着人寒毛都竖起来了!”茶茶飞快放下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开两步,生怕徐元佐暴起伤人。
“哈哈哈哈!”徐元佐终于忍不住仰头笑了起来:“我为何要气她?我觉得她挺萌的啊。”
“啊?猛?”茶茶没反应过来了,瞪大了眼睛:“表小姐再猛也是个女子……”
“茶茶,你有没有一直在做一件事。眼看着进展极慢极慢,好几次都想要放弃的时候,突然!”茶茶被吓得又是一跳。徐元佐笑道:“突然有一个机会,这事自己就成了!”
茶茶小心翼翼道:“这、这跟今晚……”
“唔,今晚是我得意忘形了。”徐元佐平复下来,仍旧忍不住回味胜利的甘甜:“沈玉君嘛。也算女中豪杰。假以时日的话,独霸一方呼风唤雨也未可知。我为了彻底降伏她,的确磨了挺久。突然之间大获全胜,难免有些失态。”
“获、胜?”茶茶心中暗道:你不会是说反了吧?哎呀呀,果然啊,从第一回见这位爷就觉得他人有些怪。果然是个疯子!
徐元佐看着懵懂的茶茶,忍不住笑道:“你还小,不懂。”
茶茶吞了口唾沫,道:“哦。”
徐元佐却是很想跟人分享这种乐趣。自顾自给茶茶讲解道:“你看今晚好像她给了我难堪,其实这正是她无法掌控自己情绪的表现。说明什么?说明她已经被我磨得在崩溃边缘了,就像是熬鹰,唔,你不知道熬鹰……就像是两人吵架,她已经只能就地打滚耍无赖了,我却从容不迫,骂她的话都不带重样。你说谁赢了?”
“当然是您赢了。”茶茶道:哪怕是你就地打滚耍无赖……我也不能说您输了呀。
徐元佐得意道:“正是如此!看护住沈家的基业,是她内心中最强的执念。她已经都要放弃内心的坚守了。缺的只是一个发泄口,好给自己一个接受的理由。我若是拒绝她,只会逼着她更封闭自我,固执下去。不过就是一声狗叫嘛,我送她!”徐元佐大袖一耍,笑意盎然:“帮她把心里的气泄了。赢得漂漂亮亮,何乐而不为?”
茶茶垂下头,都不能想象自己脸上是何等表情。
——这是真的疯了吧?
茶茶心道。
“哈哈哈哈!”徐元佐忍不住又大笑起来,直笑得脸颊肉酸,方才停了下来。
茶茶已经悄悄退了出去。小手捂着胸口,只觉得心跳肝颤,脑中响彻一个声音:完了完了,佐哥儿真的疯了!
众人在忐忑之中度过了煎熬的一夜。
万幸,第二天徐元佐出门锻炼的时候,仍旧是神采奕奕,自信若素,并没有疯癫的迹象。这让一帮指着徐元佐吃饭、发财的人大大松了口气,再反过头去看沈玉君,却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往日锐气扎人,如今蔫头耷脑。
众人在观察之余,还忍不住试探了几次。比如拿出昨日筵席上敲定的一些契书给他看,徐元佐都能一一指明关键之处,果然神清目明。如此这般方才叫人安心。
徐元佐感觉到人心动荡,着意小心不再显露出昨日的轻狂之举,让人心渐渐安定下来。
昨日筵席上的四十一家苏松舶主签了会章,将比例和漕额确定下来。那些转让的内容也要写成白契,然后附在会章后面。这个松散的盟会仍旧以陆举人陆汉章为会首,以徐元佐为精神领袖,谈不上约束,但有事却需要商议。
这就是产业行会的雏形。
徐元佐叫梅成功做了一份名录,登记了大家的住址、家主、大致资产、已经明知的社会关系。这份名录自然不会叫别人得知,乃是徐元佐的备忘录。
很快大家就要分道扬镳,那些苏松商贾受不了海船颠簸,还是要走陆路回去。徐元佐则要带人往东走,去看看传说中的辽东大地。此次一别,下回再要聚全所有人,恐怕要到猴年马月去了。
沈玉君回去之后,心气渐渐顺了。她当时脑袋发热,以为自己逼得徐元佐自认是狗,大获全胜。然而冷静下来想想,自己却成了徐元佐显示豁达大度梯子,反倒助徐元佐更上一步,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然而这回败了,却没有往次的憋屈和不甘,反倒有种自暴自弃的感觉。
这让沈玉君有些恐慌,又有些轻松,心里的大石头似乎不见了。
隆庆四年五月初,徐元佐终于准备好了东行的商货,准备航海向东了。
一行人离开得十分安静,一如他们悄悄地进城。
海船破开混浊的黄水,驶入蓝色的大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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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三 冰雪之国
“哈哈哈,徐敬琏自认是狗而且还当众叫唤了一声,只恨不能目睹当时情形!”
苏州东山,翁家豪宅之中,几个翁氏子弟围坐在花厅之中,开怀畅饮,好像徐元佐的这声狗叫,将他们所有胸中所有抑郁尽皆消融,不留丝毫块垒。这时刻,真是阳光明媚,花草芬芳,和风暖人,无一处不透着令人愉悦的气氛。
翁笾翁少山正坐在假山背面的轮椅上,听着自家子弟肆无忌惮的欢笑,脸上阴云密布。
今天正该是翁弘济在伯父身边服侍。眼看伯父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愤怒,他不自觉地双腿发软,偷偷后退一步,招呼不远处的仆人过来,沉声训道:“那边都是谁?如此聒噪,扰得老爷不能静养。”
吴中多名医,也亏得翁家有钱,各种好药材不惜成本地用下去,翁老爷子如今已经调理得基本无碍了。只是到底年岁放在那里,经此折腾之后,腿脚颇有些不便,便找匠人改了张轮椅,时常自嘲是武侯门徒——诸葛亮正是坐在轮椅上骂死王朗的。
不过翁家人再也不敢让翁笾有丝毫情绪波动,大喜大怒之事绝不让他知道。今日也不知怎么,竟然在花厅里说起了老爷子最恨的徐元佐!
不过苏州传遍了徐元佐学狗叫的传闻,虽不知真假,但听着倒也让人解气。
翁弘济就很喜欢这个故事。
“愚昧啊!我翁家子弟竟然愚蠢到了这种程度!”翁笾重重拍着轮椅的扶手,两滴从眼中挤了出来。
翁弘济连忙示意仆人去找堂兄,生怕又出什么意外。他一边俯身下去,一边柔声劝道:“伯父,他们也未必是真的相信徐元佐学狗叫,只是凑趣罢了。”
翁笾道:“若是此事非真。玩笑两句也就罢了。若是真有其事,才是我翁家大祸!”
翁弘济脑中想了想,暗道:伯父中风之后,益发让人难以明白了,莫非真的是伤了神明之府,头脑不灵清了?
他却不知道翁笾的苦心。翁少山自从中风之后。自觉油尽灯枯,总是找机会给子侄辈传授自己的人生经验。实在是因为境界相差太远,以至于小辈们听了之后,非但不以为然,更有甚者还以为他年纪大了,思路已经不如当年那般清爽,开始老糊涂了。
翁笾长子翁弘农快步走来,见到父亲满脸哭容,连忙上前跪在轮椅前。颤声问道:“父亲大人这是怎么了?”
翁弘济连忙道:“大兄莫急,伯父只是偶有所感。”他又轻抚伯父后背,生怕老爷子背过气去。
翁笾这才抽了两声气,就像是破了大口子的风箱。
“愚蠢啊愚蠢!”翁笾指着花厅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