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一天辛苦了。”孟尝君抚慰冯谖,他温和的目光同时奖励了兰桂。
“倒不辛苦,就是头绪多了些,不过现在理清了。”冯谖说。
他一直没归位,就坐在门口,兰桂坐在他的身后。他的执拗让孟尝君不得不注意下兰桂。
“那位先生是在哪高就?”孟尝君问话的时候略略起身以表示尊重。
如果你打算忘记一个人,那个人可能已经忘记了你。
兰桂张张嘴,喉咙下面空空洞洞。
“他是传舍的。”冯谖不动声色地帮兰桂回答。
这回轮到孟尝君张张嘴,一个小小尴尬爬上他的脸上。
“我请他来帮忙整理债券。”
冯谖继续不动声色,但他的话如他的预测一样,准确地打动了孟尝君,孟尝君即刻多云转晴。
“啊,原来也是懂得会计的。屈才屈才。快,看座。”
管事的赶紧增补了一个座位,筵席这才正式启动。房间里其他门客这时才微微晃动下身子,放松一下。菜肴上来,兰桂吃着。吃着吃着,兰桂鼻子一酸。原来舌头可以这样被单独照料的,以前光做了肚子的仆役。舌头管肚子呢还是肚子管舌头,从中能够得出一个人的阶级。现在兰桂仿佛在为以后的回忆吃着,而回忆越隔久后越有可能变成幻想,连自己都不怎么相信。
“先生,”孟尝君问冯谖,“那些债券计算得出能值几何?”这是孟尝君近日最关心的事。
“以目前清理出的债券,大概估计约值五万余缗。其余未清理出的应该有已清理出的三倍。连本带息,一共价值二十万缗左右。”
“二十万缗。”孟尝君沉思着,然后好象记起了什么但需要印证似的,转头问另一个门客,“谭先生,商建君愿意拿多少钱买下这些债券?”
“三十万缗。”那个叫谭先生的说,带着味蕾被充分刺激时的恬淡笑容。
“三十万缗。”孟尝君又转过头对着冯谖沉思。
“十万缗,”冯谖自言自语道,“我不相信大好薛邑只值十万缗。”
“公子好象没说把薛邑卖出去嘛,只是把那些债券卖出去。现在欠债的比收债的过的容易哦。”谭先生带着小饱之后的松弛接过话题。
“好。”冯谖盯住谭先生,“那么,请问谭先生,对公子来说,是薛邑的地重要还是薛邑上的人重要?”
“当然是人重要。”孟尝君抢答,“没有人那块地什么东西也给不了我。”
“英明。”冯谖夸道,“那么公子应该知道燕国子之的事罗?”
“听过。”
“子之对燕王说,刑罚是人人都厌恶的,奖赏是人人都喜欢的,大王请将刑罚之权给我,让我来做人人都厌恶的事;大王掌握奖赏之权,做人人都喜欢的事。燕王同意了,结果呢?燕国差点成了子之的国家。为什么呢?刑罚人们虽然厌恶,但更加害怕,为了不受刑罚,大家都投奔掌握刑罚之权的子之,燕王就此被架空。而讨债,虽不如刑罚那么刚猛,但也是欠债之人都厌恶,同时也都害怕的,它的后面就跟着刑罚。商建君掌握了薛邑的债券之后,即便不能对债务人予取予夺,也能让他们俯首帖耳。最后,最好的结果也是薛邑不再为公子一人所有,最坏的结果是薛邑不再为公子所有。公子三思。”
“哪有这么严重?商建君把债收完之后他还能干什么?人他是带不走的,地更是原封不动。”谭先生反驳道。
一直半听半不听的兰桂,此时鬼使神差地说了句:
“丧钟为谁而鸣?”
孟尝君探身向他,问道:“先生,怎么说?”
兰桂很奇怪自己竟然有说话的冲动,他就像被怂恿的人,一不小心开了个头,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总有还不起债的人,”兰桂含含糊糊地说,“有一个就少一个了。”
冯谖赞赏地看一眼兰桂,接着阐述:
“兰先生说的很对,总有还不起债的人,他们就会被商建君挟持,脱离公子。当然公子还有权利管辖他们,不过到时商建君就会对公子的权利提出限制,因为他向公子买下了他们的债务,在他们还请债务前,公子要他们为你出力服役都将受到商建君那边的限制。要是公子不受限制,行使宗主权,那边把债一逼,就没有不跑的人。这样的人有一个,公子在薛邑就少一个人。何况我们还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还不起债。”
“那,那些还不起债的人对公子有什么益处?”谭先生诘问。
“益处是他们保证了薛邑在公子手中。”冯谖说。
“冯先生,”孟尝君很小心地问,“你估计在薛邑能收回多少钱?”
“全部。”
“哦?”孟尝君半信半疑,脸上不由自主露出微笑。
“但要时间。”
“哦。”孟尝君把微笑浓缩成苦笑。
“不过,马上全部收回也不是不可能。”
“哦?”孟尝君脸上的苦笑舒展为惊笑。
“到时公子需要我从薛邑买什么回来?”
冯谖不提自己有什么方法,孟尝君也不问,仿佛两人有了默契,方法就在含义微深的默契中。
“先生看我这里没有什么就给我买什么。”孟尝君舒了口气,这一天他才真正开心起来,他为自己终于可以开心而松了口气。这种好心情又眷顾到兰桂身上。
“兰先生是不是再跟冯先生去趟薛邑?”
“非常,乐意。”
“收完租子,代舍也该扩展扩展。象兰先生这样的人才,应该就近随时请教的。”孟尝君眼睛瞄着冯谖说。
兰桂早已欣喜拜倒在地。
“兰先生可有家眷?”
“刚完婚。”
“那,先将家眷迁到幸舍去吧,慢慢来。”
“多谢公子。”
孟尝君舀了一块龟肉,放在嘴边。
“丧钟为谁而鸣?何典?”
带着疑问,孟尝君把龟肉放进嘴里。
第十五章 条件和背叛
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句话是说,水要通过鸭子才知道自己变暖。一个人地位的变化,要通过他人的相待之情,从中体会,得到验证。现在的兰桂有一大群鸭子告诉他水暖了。
“我说什么来着?”传舍长抹着眼泪对老婆说,“我跟总管是怎么说来着?兰桂是个人才!是这么说的吧?”
“对,你是这么说来着。”传舍长夫人说。
“唉呀,以后说不准我该喊兰桂先生了。这个兰桂,我第一眼就看出他是个能混的人。当初他来找我的时候啊,身上揣着个符证…。”
传舍长陷入对往事的美好回忆。
那边厢,漆氏自从得知将迁往幸舍之后,对兰桂千依百顺。搬家前晚,幸舍长派来一架马车,说是供兰桂先生驱使。这一消息在传舍传开,人人惊羡。且不说传舍,便幸舍中人能有几个得有马车代步?还有消息说,兰桂虽然家安排在幸舍,其实将吃着代舍的伙食,他去幸舍不过是走一个程序给大家看。每一个消息都让漆氏喜不自禁。在传舍的最后一晚,在重新打叠好的嫁妆旁边,人事老师兼教材乘兴给兰桂出了几道新鲜的题目。此一时彼一时,兰桂将这些题目做得从容不迫胸有成竹,交出了一份满意的答卷。
临别之际,传舍长把眼泪抹在兰桂肩上。
“兄弟,记着,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是…。”
传舍长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大哥,忘不了!”
兰桂深情地说。
上马车的时候,传舍的差役小心地扶了一把。
“先生。”差役怯怯地说。
漆氏和传舍长夫人在一边也唧哝得差不多了,见兰桂上了马车,传舍长夫人也搀着漆氏登上马车。兰桂在马车上向四周拱了拱手:
“各位,后会有期。”
昂然坐下,马车绝尘而去,只将峨冠飘带的猎猎响声久久留在传舍。传舍一干门客望着兰桂的背影,久久不愿散去。良久,一个门客伸了伸舌头说:
“这个阿桂,得什么了?运气这样好!”
一个门客搭腔:
“还不是有贵人相助?”说完,眼睛故意瞄向传舍长。
传舍长咳嗽一声,将手一背,以自诩加众目的兰桂贵人身份走开。
在幸舍,幸舍长隆重地接待了兰桂,幸舍有头有脸的门客都来了。公孙弘见到兰桂,伸出大拇指:
“老弟你真是坐地日行三千里呀,比起老弟来,老哥我可是太不会进步了。”
“老哥,没你指点,我能有今天吗?”兰桂诚挚地说。
“那是应该的,谁叫我是做老哥的。”
响指一打,搞定一个。不过切莫得意忘形,兰血书生,不自居于傻子你便看不到别人的聪明。
公孙弘将兰桂拉到一边。
“听说总管要来见你,他可是在公子那边说得上话的人!”
“他要跟我说什么呀?我要跟他怎么说呀?”
兰桂习惯性忐忑。
“他可能会跟你说些收租子的事,怎么说你就要看着说了。”公孙弘模棱两可说。如果要评每日十大情报,此话当可入选。事实上那天总管并没来见兰桂,幸舍长将兰桂叫进密室,代表总管跟兰桂做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内容拖沓,捡其重点,归纳如下:
一, 孟尝君并不想扩建代舍,目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二, 薛邑的租子如果是十万缗则入不敷出,如果是二十万缗则捉襟见肘,如果是三十万缗则刚好够用。不管是多少钱,都等着急用。
三, 代舍还有一个空额,总管考虑将兰桂补进。
四, 综合考虑,如果薛邑的租子是三十万缗的话就皆大欢喜,而达成这一结果有一现成的选择。
五, 把冯谖在薛邑的每一行为告诉总管,尽快,及时传达过来。
幸舍长掰着手指对兰桂说:
“你只要明白第一,懂得第二,考虑第三,理解第四,去做第五就可以。兰桂,你愿意吗?”
这里面有阴谋,凭着兰血书生的学识,一眼就看出这阴谋是针对冯谖的。谁在策划?肯定是总管。原因是总管看冯谖不顺眼?太肤浅。冯谖损害了总管的利益?想想也无太大可能。那么就只有幕后交易了,谁和谁?面对阴谋,不能一概往大处寻找根源,兰血书生伸出一根手指睿智地推导,那样往往会对浅显的真正原因视而不见。其实,这个阴谋的唯一原因就是,总管看冯谖不顺眼。冯谖损害了总管的利益可做备用原因,坚持是幕后交易的请写推理小说去!兰血书生电光石火地引出结论。兰桂于是呐呐地向幸舍长回答:
“我愿意回传舍中去。”
兰血书生走出前台,将兰桂的话截住一半,强行推出:
“我愿意!”
信誓旦旦,易水潇潇。
回家的路上,兰桂审判兰血书生:
“你这不是背叛吗?你对得起那谁,谁吗?”
兰桂都不敢提及那个名字。兰血书生辩护道:
“不对,还没发生,不算背叛。因此,你现在,还是清白的。”
第十六章 精猴
人要如何追赶环境的变化?答对了,那就是自己跟着变化。以我来说,要是一直停留在懒鬼的心态上,那我现在首先就不能驾驭现在帮我驾驭马车的车夫,这可是比从前我认识的那个车夫更加彪悍的蛮子。要是我显露出一点点残余的对此类体型之人的畏惧心理,那以后要在他那里赎回应有的体面可能要花很大的代价。因此,在现在这个车夫第一次叫我“先生”之时,我脸上一闪而过的受宠若惊的神态令我惆怅了许久。好在这个车夫不知在哪听说并且确信我不久就将上调代舍,对我的态度倒是非常的恭谨,慢慢的让我习惯了自己角色的变化。
比约定的时间晚了那么一点,代舍门口整装待发的马车排了一长溜。进去找冯谖的时候,听到一句嘲讽,是针对我的车夫的:
“你###去了幸舍倒排我前面了!”
回头一看,冯谖的车夫把车往前赶了点空出一个位置给我的马车,我的车夫正将车赶进那个空位,发出声音的是紧靠空位的马车上——从那往后有四辆车上装的都是满满当当的竹简——一个精猴一般瘦小的车夫。我那彪悍的车夫憋屈着装没听见,赶好车,笼着手低着头坐着。其他车夫为此发出窃窃的笑声。精猴骄横的眼睛往我身上一闪,在我错愕的时候又将眼睛往上一翻,歪着头,笼着手坐着,不知道他错没错过我不由自主的对他那个示好的点头?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啊。
冯谖笑呵呵挽着我的手走出来。
“家里都安置好了?”冯谖问那些车夫,“我们这趟一去得有段时间。”
“安置好了。”车夫纷纷回答。
我特意看了眼精猴。精猴没有应声,但他点头了,那种神态被我抓住了本质——他不敢不点这个头。虽然他强硬着不和其他人一样应声,但他还是不敢不点头。以我的生活常识判断,精猴吃过冯谖的苦头,而且至今未能翻盘。
冯谖挽着我的手来到我的马车前,扶着我就要送我上车。
“兄弟,上车。”
我急忙定住身子。
“哪能这样呢?大哥!你先上,我自己来。”
冯谖不由我分说,将我扶上马车。我坐下之后,他盯着我瞧了好几眼,拍拍车轼,笑着说了句一语双关的话:
“兄弟,上路了啊!”
清晨,临淄的街道还有着露水的清凉,晓风轻拂之下,慢慢后退的店铺一个一个打开店门,以眼铺路,可以走进这些尘世的繁华。兰桂,这是你吗?一脚跌进镜子里,何不往镜子内更深处走去?
第一个驿站。驿站长怎么看怎么象传舍长。
“唉呀,今天喜鹊喳喳叫,贵客来了一拨一拨的。”
“谁到过?”冯谖笑着问。
“阿大夫到了,之后甄大夫又到。这不,他们走没多久,先生们又来了。”
冯谖听罢点点头。
“帮我们准备点酒食,让我们填填肚子。”冯谖说。
“先生们是急着走还是不急着走?”驿站长问。
“怎么说?”
“急着走我们这有现成的,不急着走,刚好有些鲜货,给你们现做。”
“不急走,你给我们做点好吃的。”
驿站长一走,冯谖将我拉到一个僻静的地方。
“大王不行了。”冯谖说。
“你怎么知道?”
“这里是去楚国的路,阿大夫来了,甄大夫又来了。现在什么时候啊,这两帮人就已经来了又走了,肯定是出使楚国去了。一天派出两帮使者,肯定是大王出情况了。阿大夫领命的时候估计大王还行,是去楚国预告消息的,甄大夫接踵而去,那就是大王已经不行了,是去楚国告知消息的。你来看吧,我们到了薛邑以后,太子继位的消息也该宣布了。”
一遇到政治,兰桂的脑子就犯浆糊病。
“那怎么办?”可怜巴巴的眼神后面是一个疑问:“我们该为此着急吗?”
“我们能怎么办?吃东西,吃完去薛邑办事。”
原来可以不用着急,心一放下,立马觉饿。
好东西必须肚子适应它或者它适应肚子,缺一不可,要不然你就只有更衣。我的肚子对好东西有足够的敬意,好东西对我的肚子目前还不肯亲近。于是更衣。起身离席时,精猴似乎跟在身后。更衣出来,精猴靠了近来。
“先生。”
假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