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都在观测天像,反复推演。却是越推,心里越觉得恐慌。”
“什么意思?你到底推算出了什么?”章溢一把推开宋克,红着眼睛追问。作为这个时代最渊博的一伙人,他们也同样也没少研究了易经八卦,奇门遁甲之类的杂学。总觉得天上的星宿,的确能左右人间的气运。历朝历代的崛起兴衰,也与天道的变化有着极大的关连。只是人们限于各自的见识,推算不出其具体规律罢了!
“紫微昏暗,天机移位,破军、七杀二星,更是明灭不定。正东方还有一颗妖星即将直冲天府!以刘某只能,竟推算不出是吉是凶!唉!”刘伯温又叹了口气,继续低声补充。(注1)“啊!”闻听此言,章溢的脸色更为难看。
如果真的天道已变,那么古圣先贤的教诲,岂不全都落在了空处?自己学了多年的伊洛之学,岂不成了一堆废纸?那朱重九又是弄前所未有的火器,又是以利益驱使百姓,还是弄什么高邮之约,整合群雄,岂不是正祸乱的源头么?而自己居然得了失心疯,竟然千里迢迢跑来辅佐他!
想到这儿,章溢简直觉得连头顶天空都失去了颜色,又向前走了几步,拉住刘伯温的衣角,用颤抖的声音追问,“伯温,你,你可别出妄言。你知道,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我知道,但我说的不是妄言!”刘伯温也仿佛虚脱,缓缓坐在石凳上,喘息着回应,“非基夸口,在五行八卦,奇门遁甲方面,刘某不输于天下任何人。但是,刘某却推不出,推不出,这世道将变向何方?”
“管他,只要能驱逐了蒙古人就行!”宋克看不惯二人如丧考妣的模样,耸耸肩,满脸不屑。
“可若是汉家天子,倒行逆施,比蒙古人做得还过分呢?”刘伯温仿佛魔症了般,喘息着问,“如果咱们汉人的朝廷,凶残暴虐,弄得天下民不聊生,百姓易子而食呢?青史之上,你我是驱逐鞑虏的功臣,还是开启末世的罪人?”
“这。。。。。。?”宋克立刻就愣住了。他一腔热血矢志驱逐鞑虏,却真的没想过,如果驱逐了蒙古人之后,汉人朝廷比蒙古人还坏,该怎么办?一时间,只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座山脊上,两侧都是万丈深渊。每一步,都有可能被摔得粉身碎骨。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章溢的脸色,比宋克还要难看十倍。双手按住身前的石头桌面,瑟瑟发抖。“那朱总管,向来心慈。他连蒙古人都不肯乱杀,他对一道起家的老兄弟都优渥有加。他,他甚至对郭子兴、孙德崖这类废物,都宁愿诱之以利,却不肯动手火并掉。他,他怎么可能是个暴君?!”
“他的确不会是暴君。可他现在做的这一套,却打破了上下尊卑,高低贵贱。打破了自古以来上驭下,贵使贱,良治不肖的秩序。他如果能真的千秋万岁,也还罢了。凭他的本事,也能压住麾下的文武,令谁也不可能胡作非为。可万一哪天他春秋高了,驾鹤西去。连最基本尊卑贵贱都没有,群臣能不打成一团么?若是数国混战,尸横遍野,岂不像汉末时那样,让异族又得到机会卷土重来?那样的话,咱们现在做的这一切,除了死几十万人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注1:紫微斗数,相传为宋代陈希夷所创,专业研究皇家气运。
第二百八十五章 天算 (中)
第二百八十五章天算(中)
“啊——!”“嘶——!”章溢和宋克二人,犹如在遭到当头一棒,踉跄了几步,差点一跤坐倒。
如果他们两个都是毕生只读一部论语的腐儒也就罢了,刘伯温的话对他们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偏偏这两位还都是博览群书,学富五车。都清楚的记得汉末那场长达数十年的大动荡,给华夏带来了何等的灾难。
按照史书记载,汉末人口曾经高达七千余万。而到了曹操剪除了北方群雄,消灭了黄巾各部时,全国人口加起来,算上刘备和孙权治下,总数也不到了七百万。
魏志张绣传中描述,“是时天下户口减耗,十裁一在”,而晋书所述则更为惨烈,“自初平之元,讫於建安之末,三十年中,万姓流散,死亡略尽,斯乱之极也。”
换句话说,曹操所《蒿里行》所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根本不是什么夸张,而是血淋淋的事实。
后来虽然司马氏短暂将国家重新统一,但华夏的元气,在几十年的军阀混在中,已经丧失殆尽。然后,就是长达一百三十余年的五胡乱华。奴、鲜卑、羯、羌、氐,五个野蛮部落在华夏北方长期肆虐,杀人屠城,宛若家常便饭。华夏子孙,要么为奴隶,要么为军粮,几近亡种灭族。
。。。。。
已经是暮春时节,春风却冷得就像刀子一样,不停地切割人的骨髓。一时间,三个人居然全都失去了说话的勇气,呆立在凉亭里,各自想着心事,瑟瑟发抖。
没有秩序。朱佛子在淮扬所推行的政令,虽然在极短时间内,就给该地区带来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繁荣。但是,却没有体现出任何秩序。旧有的长幼尊卑,贤愚贵贱、士农工商那一套,被他有意无意间,给砸了个稀巴烂。而他自己,却好像对建立起一个新的秩序根本提不起任何兴趣般,做任何事情都随性施为。
就这样过了今天没明天,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谁能保证,他哪天不会把钟给撞破了?不会把所有追随者和治下百姓,统统给带入万丈深渊?
正凄凉地想着,耳畔忽然传来几声关切的询问,“伯温,三益、仲温,你们三个怎么了?都疯魔了不成?大热天的,居然抱着膀子打起了哆嗦来?!”
“师叔、三益先生、仲温,你们三个怎么了?怎么脸色如此苍白?”
“啊!”章溢和宋克两个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刻身在何处,齐齐转过头,向施耐庵和罗本拱手,“安公,清源,实在惭愧,刚才跟青田居士谈古论今,一不小心走神了。没看到你们回来!”
“谈古论今,谈到瑟瑟发抖的时候,可不多见!”施耐庵笑着拱手还礼,然后迅速转换话题,“我家主公听闻三位驾临,亲自前来拜望你们了!此刻就等在大门外边,不知道三位有没心情,跟我家总管出去共饮一杯?”
“啊,是朱,朱总管么?”刘伯温还好,章溢和宋克两人又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结结巴巴地反问。
朱佛子亲自登门求贤来了,放在古代,这就是标准的国士之礼。信陵君访侯赢、朱亥,不过如此。而侯、朱二人,受了信陵君如此礼遇之后,也只能将以死相报了。否则,就会沦为全天下人的笑柄。
“怎么,三位莫非还有什么顾虑不成?”扬州知府罗本立刻察觉到事情有变,愣了愣,强笑着追问。“如果有顾虑的话,不妨明说。也许罗某还能帮上忙,或者略为解释一二!”
“这。。。。。?”章溢惭愧地看了罗本一眼,好生犹豫。事到如今,反悔的话,他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但就这样把自己和全家压上朱重九的赌局,却又是非常不甘。总觉得,自己先前的决定太仓促了些,应该再缓一缓,看看还有没有另外一种选择。
宋克年纪远比章溢轻,又亲自组织过人马造大元朝的反,所以表现也远比后者爽利。稍微犹豫了一下,就再度横下心来,大声回应道,“清源兄言重了,宋某这里哪会有什么顾虑?总之不过一条命,能为驱逐鞑虏而死,百死不悔。至于后来之事,那自有后人来管。宋某此刻,却无暇想得更多!”
“也是!”受到宋克的利落劲头感染,章溢笑了笑,脸上多少有了几分血色,“朱总管如此相待,章某还有什么好迟疑的?走,先去跟朱总管讨碗水酒喝再说!”
“师弟,你呢?”施耐庵虽然书生气十足,但毕竟江湖上亡命多年,见识过许多豪杰人物。因此稍微迟了半拍,就意识到问题根子在刘基身上。笑了笑,直接找上了正主。
刘伯温也不闪不避,点头点头,笑着回应,“朱总管折节相邀,刘某怎好推三阻四?走吧,大伙一起去拜见一下,这个闻名遐迩的豪杰!”
“如此,几位且随我来!”施耐庵又是微微一笑,转身,带着大伙径直往外走。
刘伯温和章溢、宋克三人互相看了看,举步跟上。不多时,就来到了集贤馆大门口。举目朝外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肤色黝黑,脑袋剃的光光的秃子,正和学局主事禄鲲,站在门外聊天。发现大伙走出,立刻笑着迎了上来。
“这。。。。。”刘伯温等人又是微微一愣。早听说过朱重九原本是个杀猪的屠户,也没指望此人有多文质彬彬。但凡是拜读过那首《沁园春》者,有几人心里不存着些许期待。总希望能写出如此绝妙好词的大家,是个风流倜傥的儒者。谁料想,期望与现实之间,落差居然如此巨大。
就在大伙微微一愣神间,朱重九已经走上了台阶。抢先躬下身去,长揖及地,“华夏遗民,徐州屠户,不知道贵客莅临,未曾倒履相迎,实在失礼,失礼!”
这番话,说得又是令人哭笑不得。遗民两个字,是指前朝留下的百姓,或者遗老遗少。而南宋亡国至今已经七十余年,哪里还有什么遗民?!况且朱重九以遗民自居,也应该是大宋遗民,怎么能用“华夏”二字。
但细究起来,用这两个字又没什么大错。周时,将守礼义之族人称为,“诸华,诸夏”。而不通礼仪的蛮族,则称为“四夷”。他朱重九既然造了大元朝的反,当然不会再认同蒙古人也是华夏正统。故而拿华夏遗民身份自居,亦未尝不可。
只是这句话从他朱重九嘴里说出来,简直别扭到了极点。特别是再跟后面那句徐州屠户相接,绝对是不伦不类。至于倒履相迎云云,典故的确应景。但接下来那句,就又成了大白话,让人不亲眼看到,根本无法相信是从同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的。
好在刘伯温反应非常快,又是微微一愣后,就大笑着还礼,“将军言重了。某等乃为山野之人,偶然兴起,路过贵地。岂敢劳将军。。。。”
“师弟又在顺口胡说!”没等他把话说完,施耐庵抢先打断。“主公,这位就是我师弟。他有些食古不化。主公千万莫与他计较。这位,乃是龙泉章三益,这位,则是长洲宋仲温,他们三个,都是江南有名的才子!”
“久仰三位大名,只是以往军务繁忙,无法登门求教。今日得见,足慰平生!”朱重九再度拱手,按照记忆中《三国演义》里的腔调,笑着行礼。
这句话,说得比先前那句顺畅得多。章溢、宋克和刘伯温三个,也终于都缓过了口气来,上前重新跟他见礼。
朱重九虽然读书少,但左有施耐庵,右有罗贯中两位大神,身后还带着个两脚书橱老丈人禄鲲,倒也不至于过分露怯。几句寒暄过后,就顺利跟三个客人熟络了起来。
“集贤馆里伙食颇为粗陋,此刻正值鲈鱼堪脍,三位不妨与我家主公到临近的酒家坐坐。大伙边喝边谈!”罗本与朱重九相处的时间较长,知道自家总管并不是很擅长跟陌生人说场面话,所以主动替他发出邀请。
“如此,就叨扰朱将军了!”刘伯温和章溢、宋克三人又互相看了看,一起点头。
刚才相处的时间虽然短暂,但是三人都觉察到了,朱佛子读过的书,恐怕不是很多。至于读书少为什么还能做出《沁园春》这种一代名句来,恐怕要么就是神迹,要么就是有人事先做好,让他背熟了,然后再公开出来附庸风雅的。反正眼下这么干的草莽豪杰也不止朱重九一个,大伙都心照不宣便是了。
话虽如此,三人内心深处,还是隐隐觉得有几分失望。特别是章溢章三益,正犹豫着自己到底该不该就此留在扬州,进退两难。情急之下,考校的意思,就不知不觉间在话语里流露了出来。
朱重九倒也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家主角光环不够强,不可能虎躯一震,英雄豪杰纳头便拜。于是乎,也不太在意别人试探自己深浅,凡章溢有问,就如实回应。即便有些问题一时难以作答,或者事关淮扬系的核心机密,也尽量解释一番,以免客人们觉得自己是故意怠慢。
如此一来,倒又让刘伯温、章溢和宋克三人刮目相看。心中各自暗道:“这朱重九虽然读书少,却也豁达大度,身上颇有几分当年汉高之风。如若能一直如此,未必成不了大事。我辈先辅佐了他,再将拉他回到正途便是。总好过辅佐了个楚霸王之流,最后落个含恨而终的下场!”(注1)注1:汉高,汉高祖刘邦。据说是农民出身,粗鄙无文,最后却凭着萧何张良等人的辅佐,干掉了世家贵族出身的项羽。
第二百八十六章 天算
第二百八十六章天算(下一)
为了体现对读书人的重视,扬州集贤馆修建在了城中最好的位置,原来镇南王府的遗址上。距离扬州府衙和淮扬商号总部都非常近,因为周围异常地繁华,几乎每走三五步,就能在路边看到一栋挂着各色灯笼的酒楼,每一栋,都装饰得金碧辉煌。
“这扬州人,还真是奢靡成风!才从废墟中爬出来几天?居然就又开始了醉生梦死!”刘伯温看了,少不得又在心中偷偷感慨。对当地人暴发户一般的行为,很是不耻。
而那酒楼门口负责拉客的小二,显然对朱重九等人非常熟悉。见到大总管从自家门前走过,既不躲避,也不跪拜施礼,反倒一个个扯开嗓子,叫嚷的愈发大声,“鲈鱼,地道的松江四鳃鲈啊,刚从江上运过来的,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酒炊淮白鱼,大宋御厨后裔亲自掌勺。诚斋先生亲自题的名,大宋高宗皇帝御笔钦点的天下一次菜!”(注1)“莼菜毛羹,五百年古法秘制!宛陵先生一品之后,终生不忘。”(注2)最后一句牛皮吹得实在太没了边,身为扬州知府的罗本觉得脸红,忍不住瞪了店小二一眼,笑着骂道,“卖菜羹就卖菜羹,不要信口开河。宛陵先生总共故去也不到三百年。”
“大人您有所不知!”店小二既然敢在集贤馆门口卖弄,肚子倒也有几分干货。立刻做了个长揖,笑着反驳,“这莼菜和鲈鱼,可不是因为宛陵先生赞过才成名的。在先生之前,就已经是两淮名吃。当年大唐玄宗皇帝和杨贵妃请安禄山吃饭,就点过这两道菜。那安禄山非但将菜肴吃了个一干二净,连吃饭的勺子,都藏在怀里偷偷地带出了宫去。就指望着每天舔上一下,追忆其中滋味!”
“呸!”罗本听他说得恶心,又忍不住低声唾骂,“说你信口开河,你还更上样了!那安禄山再粗鄙,也是个三镇节度使,岂会连个吃饭的勺子都不放过?!”
“这话倒也不是完全胡说!”刘基在旁边听得有趣,笑着摇头,东瀛子的《墉城集仙录》里边,的确有玄宗皇帝赐安禄山“金平脱犀头匙箸”之语。只不过是赐,不是偷!”
店小二闻听,立刻来了精神,顺着刘基的话头大声发挥,“安禄山当然不要脸,吃饭时偷勺子。咱们大唐皇帝陛下却不能跟他一般见识,当然就顺水推舟,另赐了他一整套餐具。谁晓得那安禄山真正想偷的不是餐具,而是餐具里所盛的菜肴,还有,还有皇上的老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刘基被逗得莞尔,看着罗本,乐不可支。
知府罗本也曾经读过唐人杜光庭的笔记小说,知道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