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你们有种!”桑哥失里打着趔趄从地上站起来,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咬牙切齿,“有种,就报上你家大人名号,老子自己找他去问个公道!”
“报就报,怕你怎地?”那信使头目胆子也大,撇着嘴挺了下胸脯,大声回应,“我家大人就是皇上钦封的河南江北行省平章,保义军都元帅,姓李名思齐。小子,你敢拦我家大人的军情文书,罪该万死!”
“我是中书省参议,有权参与过问军国诸事!”桑哥失里气得直哆嗦,但说话的语调,却不得不先降低了几分。“你,且说到底有什么紧急军情,让你连本大人的车驾都敢冲撞。”
李思齐原本为赵君用麾下的爱将,前几年脱脱征剿红巾军时,才断然投降了朝廷。如果换做太平时节,像这种没根脚的降将,即便职位再高,桑哥失里也敢打上门去。然而,现在毕竟不同于往年,李思齐手里养着四、五万大军,驻防位置又临近黄河。万一他把对方逼急了,再度倒向红巾军。恐怕妥欢帖木儿即便再欣赏某人,也不得不借他的人头来平息众怒。
那群信使得知桑哥失里的身份之后,心中也是惴惴。听对方先松了口儿,立刻顺势下坡,“非小人们有眼无珠,而是军情实在要紧。那,那浙东宣慰使石抹大人,三天前被胡大海给阵斩了。所部兵马,再度全军覆没!如今,胡、徐二贼已经会师,并力杀进了建宁路。陈友定大人独木难支,江浙全省,岌岌可危!”
第九十章 抉择 (下 二)
第九十章抉择(下二)
“你说什么?石抹宜孙死了?”桑哥失里打了个哆嗦,红着眼睛确认。
“你这位大人可真有意思!这么大的事情,谁还能骗你不成?”信使像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回应,“再说了,石抹大人被困樊岭都快一个月了,内无粮草外无援兵,怎么还可能坚持得下去?!”
“就是么,可惜了一条好汉子。硬是被泉州蒲家给坑死了!”其他几名信使,也撇着嘴巴补充。
“蒲家,蒲家又怎坑了他?”到了此时,桑哥失里再也顾不上在乎对方态度倨傲不倨傲了,扯住一名信使的马缰绳,继续刨根究底。
冷静下来仔细斟酌,石宜抹孙战死,实在没什么值得奇怪之处。毕竟他被困在樊岭上那么久,朝廷方面没能做出任何替他解围的动作。而数日前,自发赶去救援他的信州路达鲁花赤,契丹人迈里古思又中了胡大海的围点打援之计,全军覆没。在这种绝望的情况下,哪怕是孙吴转世,都无法指点石抹宜孙转危为安。更何况胡贼大海那边还得到了徐贼天德的增援,兵力陡然又暴涨了一倍。
但把石抹宜孙的死算在泉州蒲家的头上,就有些令人生疑了。虽然朱屠户此番南侵,打的旗号是向蒲家复仇。但事实上,谁不知道他是看中了江浙的膏腴之地,想借道伐虢?
“你这位大人一看就是刚刚从大都城下来的,根本不知道底下的弯弯绕!”信使扯了下马缰绳,没好气地回应,“若不是蒲家在江浙行省一手遮天,跟丞相拜柱哥一道逼着他去送死,石抹宜孙犯得着把兵马拉到樊岭上去么?稍微向后躲一躲,去信州迈里古思大人汇合,胡大海难道还能追着他不放?结果石抹宜孙大人战死了,迈里古思大人也战死了,陈友定大人在庆元苦苦支撑。而他泉州蒲家,至今还跟没事儿人一样,连一兵一卒都没有发!”
“啊?!”桑哥失里再度听得目瞪口呆。在朝堂上,他只知道石抹宜孙忠勇无双,泉州蒲家富可敌国,却不清楚,石抹宜孙率部跟淮安军死磕,居然后面还藏着这么多玄机。而那蒲家在江浙行省一手遮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江浙行省的丞相拜柱哥大人,不是黄金家族的嫡系么?他怎么能置国事于不顾,任由蒲家操纵摆布?
一肚子疑问,都找不到答案。想再仔细了解一些详情,那李思齐麾下的信使却已经不耐烦,又用力扯了几下缰绳,低声道,“大人,这事儿你不该问我。在下面多停留即日,你就什么都明白了。不过,明白了也没卵用。胡大海都马上打到福州去了,太不花大人连我们保义军的粮饷还欠着好几个月呢!都这时候了,谁还有本事救得了江浙?”
说罢,猛地一夹马腹,带头从桑哥失里的身边急冲而过。其他几位信使迅速拍马赶上,转眼间,就将大都城里来的一行人抛在了马蹄溅起的烟尘当中。
“胡哥,胡哥,你平素谨言慎行,怎么今天跟那厮说了那么多?”直到跑出了四、五里远,信使队伍中,才有人低声向自家头目请教。
被唤作胡哥的信使头目回头看了看,确信周围已经没有了外人,冷笑着道:“说那么多干什么?我是想让他心里有个谱儿,别指望咱们保义军再去跟朱屠户拼命。都是爹娘养的,谁比谁贱多少?奶奶的,为了救一个蒲家,把多少好汉子都搭进去了?凭什么?老子们又没收蒲家的好处,谁收了,自己拎着刀子上便是!”
“那是,那是,咱们连粮饷都得自己去弄,凭什么替蒲家去卖命?”其余一众信使也撇着嘴,连连点头。
“不过这招能行么?”其中一个看似年龄稍长的信使想了想,迟疑着说道,“那小子一看就是刚出道没几天的愣头青。你跟他说这些,他除了自己叫唤两声之外,难道还能捅上天去?”
“老李,你这就错了,越是这愣头青,才越不管不顾!”被唤做胡哥的头目又撇了撇嘴,继续冷笑着摇头,“要是换了个老成持重的,反而又该考虑什么狗屁大局了。谁会把咱们的生死当一回事儿!”
“那是,那是,胡哥不愧是大人一手调教出来的,就是看得长远!”众信使纷纷点头,一边拍着自家头目的马屁,一边快速跑远。
他们几个放了一把火,就不问结果了。桑哥失里心中,却再度义愤填膺。泉州蒲家与江浙行省丞相拜柱哥沉瀣一气,陷害忠良。太不花私吞粮饷,消极避战。保义军都元帅李思齐嚣张跋扈,纵容属下。放眼大元治下各地,居然无一处不糜烂。若是哪天朱屠户从江浙拨转马头,挥师北犯。谁人能为朝廷扼守黄河防线?
指望哈麻等一干老朽是指望不上的,太不花、雪雪等悍将,恐怕也早就跟朱屠户暗通款曲。朝廷必须尽快整军备战,撤换将领,未雨绸缪。
在等待船只的间隙,桑哥失里又挥动如椽巨笔,给妥欢帖木儿上了一道奏折。不过,这回他汲取了上一次的教训,没有委托自家父亲转递。而是直接派遣心腹,命令其将奏折送给太子爱猷识理答腊。然后沐浴斋戒,换上全新的四品参议袍服,打起全套仪仗,登船向西南而去。
怀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逆流走了一个时辰,就来到了汴梁城外。早有红巾军的战船迎上前来,用黑洞洞的炮口指着,询问来意。待得知大元官船上坐的是鞑子皇帝的使节,便立刻调整了风帆和船舵,从两侧包夹着,护送桑哥失里登岸。
“若是那刘福通不识好歹,出言威胁。我就是立刻去死,也不能缀了天家颜面!”“若是刘福通漫天要价,我就据理力争,断不能让他得了太多便宜,却迟迟不肯出兵!”“若是他肯相待以礼,我不妨虚与委蛇一番。跟他义结金兰,慢其心志,然后。。。。。。”
一路上,桑哥失里不停地设想,自己如何只身进入虎穴,不卑不亢。心中的对策,准备了成百上千。然而当双脚踏上黄河南岸的码头的瞬间,他的膝盖,却忽然软了软,差点儿一跤栽倒于地。
好在前来迎接的红巾军文官手快,迅速架住了他的胳膊,又顺势向前拖了几步,才避免了他当众出丑。但一张脸已经臊得更红布般,就差直接滴出血来!
“哈哈哈哈。。。。”其他在码头上围观的红巾军将士们,涵养却没有将领那么好。见有个朝廷来的大官儿一下船就差点儿趴到地上,忍不住放声狂笑。
“行了,行了,没见过人摔跤么?北人善马,南人善船。人家这位大人是骑着马来的,平时没坐过船,自然不太容易适应!”红巾军文官抬起头,冲着周围的士卒低声呵斥,“要是你们第一回骑马,恐怕也一个德行!”
教训完了周围的下属,他又将目光转向桑哥失里,“在下盛文郁,敢问这位大人姓名?来我大宋何事?”
“见过盛大人,在下桑哥失里,乃大元中书省参议。奉陛下之命,有要事想与刘丞相商谈!”桑哥失里四下看了看,故意将嗓音提高了几分回应。
周围的红巾将士闻听,笑容立刻凝结在了脸上。鞑子皇帝派使者来,如此大张旗鼓地拜见刘丞相,他安的是什么心?要事?双方兵马眼下正在襄樊一带打生打死,鞑子高官与刘丞相坐在一起,能有什么要事可谈?
桑哥失里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见周围有人上当,信心陡然大增。正准备再多挑拨几句,一直搀扶着他的盛文郁却仰头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是来送降书呢,原来不是?你家皇帝准备跟我家刘丞相商量什么?他终于肯承认,我大宋是与蒙元并立之国了么?”
“这。。。。。”没想到区区一个盛文郁,就如此难对付,桑哥失里立刻额头见汗。大元君臣,当然永远都不可能承认,汴梁红巾建立的大宋,是与大元平起平坐的国家。但如果连这个问题都解释不清楚的话,他前来拜见刘福通,就名不正言不顺。毕竟在大元朝的官方文告里,眼下没有主动接受朝廷招安的,还都是贼寇。而汴梁红巾,就算其中规模最大,实力第二的一支。
“你家皇帝不肯承认大宋?”盛文郁却根本不给他足够的反应时间,撇了撇嘴,继续大笑着说道,“也罢!我家殿下和丞相,也从没承认过大元。双方继续战场上见真章便是,彼此都省去了许多麻烦!”
说着话,一甩袖子,就准备掉头而去。把个桑哥失里急得火烧火燎,再不敢玩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赶紧追了数步,扯着盛文郁的衣袖大声说道:“且慢,盛大人切莫着恼。咱们什么事情都可以慢慢商量。我家陛下不是派我来了么,自然是准备跟刘丞相,跟你家宋王暂罢兵戈,以让百姓恢复生息。至于名号,我家陛下曾经说过,可循周公克武庚后之旧例也!”(注1)注1:武庚,商纣王之子。纣王死后,被周武王留在殷都,管理商朝遗民。周武王死后,武庚叛乱,被周公所杀。周成王和周公汲取教训,扩大分封诸侯,新封七十一国。
第九十一章 抉择 (下 三)
第九十一章抉择(下三)
“周公伐武庚之旧例?”饶是博学多闻,盛文郁也被桑哥失里说得微微一愣。不是因为对方所引用的典故包含着多么深刻的内容,而是没想到自己眼前这个货真价值的蒙古人,居然对华夏史书比在场的大多数汉人自己都要熟悉。
昔日周代武庚叛乱,周公联合诸侯讨之。过后在原来武王分封的基础之上,又加封了七十一国。从此彻底确立了周朝的权力框架。周天子名义上为天下共主,实际上除了直辖之地外,并不干涉各国内部之事。而各国诸侯,只要定期向周天子缴纳一些供奉,就可以在自己的封地上为所欲为。关起门来,权力并不比周天子小多少。
“这妥欢帖木儿君臣,真是被朱屠户给逼急了,居然什么事情都敢答应!”在场众人,对历代典故了如指掌的不止盛文郁一个。平章政事赵君用的脸色,也是瞬息万变。
因为在刘福通和杜遵道两人的争斗中,他果断的站在了前者一边。过后论功行赏,被韩林儿加封为平章政事,一举踏入“宋国”的权力中心。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他心里却是越来越失落。因为凭借当初在扬州被“软禁”的经历,他可以轻而易举看出,汴梁红巾与淮扬系之间的差距。并且日渐坚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之间差距只会越来越大,而不是慢慢缩小。
而朱重九的位置,原本该是他赵君用的。如果当初在徐州,唐子豪不装神弄鬼,说什么九九圆满的胡话。如果后来在淮安,芝麻李不打乱次序,将东路红巾的指挥权拱手想让。如果当初自己再杀伐果断一些,而不是犹豫不决。如果。。。。。。,那个杀猪的小贼就不可能有今天。
现在好了,淮安军一家独大,天下群雄莫不在朱屠户面前俯首贴耳。万一哪天这个杀猪的小贼做了皇帝,新朝之中,可能有自己这些人立足之地么?甭说分茅裂土,按照小贼那吝啬性格,恐怕自己连做个百里侯都没任何可能!
所以,赵君用打心眼里头,巴不得朱屠户去死。只有朱屠户死了,他自己才有希望东山再起。只有朱屠户死了,他自己才有机会取而代之。至于行将就木的蒙元朝廷,赵君用相信,即便没有朱屠户,自己有朝一日,照样能够率部直捣黄龙。差别只是带队的人不同,时间要稍微晚上几天而已!
想到这儿,赵君用赶紧给周围的其他文官使眼色,暗示大伙想办法插手此事,至少要让桑哥失里能够见到刘福通,而不是在半路上就被盛文郁给挡了驾。
只可惜,他在“宋国”的官职虽然高,威望和影响力却远不如当年在芝麻李帐下。目光所及之处,众同僚纷纷扭头。肯果断向他表示支持者寥寥无几。
正急得百爪挠心之时,耳畔却传来一声响亮的咳嗽,“嗯哼!”。紧跟着,枢密院同知,定北军都指挥使关铎大步上前,冷笑着道:“你这鞑子,休要拿瞎话来忽悠人。我家丞相等打垮了答矢八都鲁,就立刻誓师北伐,直捣大都。到时候全天下都可以囊括在手,谁稀罕给你家鞑子皇帝当驴子?”
“关同知,此乃军国大事,你还是不要替丞相做主的好!”赵君用吓得心里一哆嗦,再也顾不上遮掩,侧身挡住桑哥失里,厉声驳斥。
“我跟了丞相这么多年,还不如你个外来户?”定北军都指挥使关铎瞪了他一眼,冷笑着撇嘴。“丞相平生最恨,就是鞑子将大伙当驴子。要不然,他也不会带着大伙造反!至于荣华富贵,只要赶走了鞑子皇帝,他和咱们自然有宋王来封,还用得着向这鞑子摇尾乞怜?!”
几句话虽然说得粗糙,却是掷地有声。把个赵君用憋得两腮发红,嘴唇发紫,两只三角眼眨巴了半天,竟找不出任何恰当反驳之词来。,“这位将军之言差矣!”见对方群雄被自己一句话就说得各说各话,桑哥失里心里顿时就找到了感觉,向前迈了几步,笑着补充:“刘丞相固然智勇过人,但如今汴梁之武力,却远不如淮扬。即便北伐成功,也不过是昔日高祖初入长安之势。而那朱屠户,却远非项羽般豁达。他若是随后领兵赶至,岂会将权柄与诸君共享?恐怕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摆下鸿门宴,杀了你家丞相。然后再派人害了宋王,自己黄袍加身!”
“你胡说,朱重九乃为我大宋左相!”
“贼子,休要挑拨离间!”
“贼子,朱丞相义薄云天,岂是你说的那种势利小人?”
。。。。。
彭大、潘诚、沙刘二等人也纷纷开口反驳,然而,说出的话听上去却欠了许多底气。
“诸位将军才是真正的义薄云天!”桑哥失里心中暗暗冷笑,表面上却做出一幅非常尊重对方的模样,“而那朱屠户,却是人面兽心。我听说他虽然遥领左相之位,却从没来过汴梁。他淮扬富甲天下,但粮食赋税,也从没交给过宋王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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