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责任不在我!饿死多少,账也该记在蒙元那边!”朱重九又看了刘伯温一眼,脸色变得愈发落寞。这就是穿越者的痛苦之处,哪怕是走得最近的人,都很难理解他的想法。毕竟,双方的思想隔着数百年的进化里程。而被动地输了游牧民族七十余年的“狼血”,这个时空的华夏俊杰,心肠远比宋朝时前辈们冷酷无情。
“只是,我听说过一句话!”没等刘伯温继续开解,他又苦笑着补充。“哪怕最终目标再高尚光明,也不该用邪恶的手段去追求。因为目的是树;手段是种子;邪恶的种子如何能够长成正义之树?!”
这句话,跟时下人的思维相距更为遥远。令刘基先发了好半晌愣,才捋着胡须,摇头回应,“此语,恐怕是隐世先师所云吧!为何微臣在先师所授主公之书中没见到过?请恕臣直言,此语乍听起来的确震耳发聩。然先师此语,恐怕说得是盛世当中如何立身,而不是乱世当中,如何开辟太平。”
隐世先师,是大总管府众人对朱重九编纂出来的授业恩师的尊称。特别是在刘基、罗本等文臣眼里,能以一把杀猪刀坐拥淮扬的自家主公,绝不是什么目不识丁的莽汉。而是像秦末时张良一样,受过某个来历不明的隐士大贤教导,被其推崇有加的入世弟子。至于朱重九凭借自家记忆陆续编篡而出,又委托了禄双儿誊抄的几本放在另一个时空只能算普通高中或者野鸡大学教材水平的书籍,如《算学》、《物理》、《基础经济学》等,则被接触过的人自动脑补为朱重九的师门绝学,地位等同于《太公兵法》和《黄石公三略》。(注1)
朱重九实在解释不清楚两个灵魂融合以及两个时空交汇的玄妙,所以对刘基等人的脑补,也是一笑默认。这样做的好处是,他在身边人眼里,终于不再是弥勒佛转生。但同时也引来了一个巨大不良后果,那就是,当读完了他贡献出来的所有师门绝学之后,刘基等人便不再迷信书上的每一句话,而是开始尝试着论证或者质疑。
“传闻昔日太公尚曾经说过,宁在直中取,勿于曲中求。”与刘基一样,罗本也觉得朱重九眼下突然留露出来的心态,有些不合时宜。“但太公尚之言,乃是教文王如何治国,却不是如何争天下。自古兵家都主张,内外有所不同!”
“是啊,主公自己也曾经说过,只要能让我淮扬子弟少一些牺牲,北伐时不在乎用一些非常手段!”唯恐朱重九在关键时刻犯了妇人之仁,军情处主事陈基也赶紧跟在罗本身后帮腔,刚刚留起来的三缕小胡子,看上去飘然绝尘。
政务院主事苏明哲虽然没有帮腔,但手里忽然变戏法般拿出来的,却是一摞厚厚的账册。不用仔细看,朱重九光是凭着表面的颜色和标记,就知道这是为了给淮安军北伐创造便利,大总管府在最近几个月的投入明细。
那是一笔非常庞大的数字,几乎抵得上大总管府一整年的税收。好在除了税收之外,大总管府还握着这两年从淮扬商号拿到的分红,并且又刚刚抄了蒲寿庚的家。否则,照这种花法,没等打到大都城下,淮安军自己就得先断了粮饷。
无论是有声的驳斥,还是无声的提醒,在座众人,表达的都是同样的内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保证北伐的成功,任何手段只要有效,都可以使用。而道义和慈悲,只能适用与自己人,不能给予敌方的军队和百姓。
所谓自己人,便是淮扬大总管府,淮扬商号,淮安军以及刚刚暂露峥嵘的华夏复兴社。最多,最多扩充到大总管府目前治下的所有百姓。而北方沦陷之地的黎庶,肯定不应该计算在内。
“几位误会了!朱某不是突然滥发慈悲,也不是指责军情处最近一段时间所作所为过于阴险!”对着大总管府内部的逆耳忠言,一般情况下,朱重九都能做到从谏如流。但是这一刻,他却例外的选择了固执己见,“我只是觉得,如果在能做得光明正大的时候,尽量不用这些出格手段。童谣这东西,编起来容易,传播得也足够快。但一不小心,恐怕就会其他人利用,反而害到自身。至于眼下北方人为制造起来的饥荒,虽然责任不在咱们,最初却毫无疑问因为咱们而起。所以,朱某不能再等了。。。。。。。”
稍稍停顿了一下,他的目光迅速从众人脸上扫过,看到的多是犹豫、困惑、郁闷和失望,“所以,朱某决定咱们不再等了。德济,传我的将令!”
“在!”总参谋部典军参谋,胡大海的养子胡德济上前一步,满脸激动。
“从水路给王宣将军和冯长史传令,着第六军团,在接到命令后,立即向益都路的元军发起进攻。两个月之内,必须拿下济南,威逼东昌。并且收拢各地受灾民众,就地进行赈济。所需粮草,直接由扬州留后府调补。”
“是!”胡德济又大声答应了一声,抓起特制的钢尖笔,开始手写军令。
“工局主事黄正,户局主事于常林,你们两个人,明天早晨起,负责组织民壮和工匠,架设黄河上的浮桥。开销可以从宽,但桥必须造得足够结实,至少要扛得住一般规模下的凌汛!”
“得令!”黄老歪和于常林都是实干派,无论支持不支持现在就向北进发,都果断起身领命。
“主公。。。。。”内务处主事张松站起身,欲言又止。先前虽然没有开口,但是他和许多在座的文官私下里都一致认为,此刻淮安军将发起进攻的时间稍稍后延十天半个月,对自己反而更有利。毕竟,北方的灾荒刚刚闹起来,蒙元地方官府和豪强大户们之间,也刚刚开始有了龌龊。淮安军在黄河南岸多等今天,让北方的灾难继续蔓延,矛盾继续酝酿,也许很多城池,都有可能不战而克。
“征北将军徐天德!”朱重九却停都没停,直接忽略了他,将目光迅速转向了始终沉默不语的徐达,“从即日起,你立刻执行枢密院天字一号行动方案,不要再做耽搁。过了河之后,前线一些事宜,由你全权负责。刘伯温负责替你出谋划策,后勤补给,由朱某亲自在徐州组织人手运送供应!”
“遵命!”徐达忽然咧嘴笑了笑,举起手给朱重九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他不爱说话,并不表示他心里没自己的想法。而朱重九忽然做出的决定,恰恰是他最期待的那个。
经历了这么长时间,地位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大都督依旧是原来的那个大都督,依旧没忘记他当初在徐州时,对大伙说过的那些梦想。
徐达明白,自己,同样没有忘。
注1:目的是树;手段是种子。这是马丁路德金的名言。
注2:按照史记,留侯传的记述。张良在漫步时遇到以老人,老人多次粗鲁命令他给自己捡鞋,张良都念在他一大把年纪的份上,忍气服从。老人见他孺子可教,就给了他一本书,名字叫做太公兵法。并自称为,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张良凭借此书,辅佐刘邦获取了天下。魏晋南北朝时,有人伪借黄石公之名,著了《黄石公三略》,因为其水平很高,后人明知其伪,仍然视其为兵家经典。
第五十四章 椅子
第五十四章 椅子(上)
“淮贼正月二十九,大举北犯。砀山、沛县、单州被破,县令不知所踪!”
“淮贼吴永淳二月初三兵临曹州城下,达鲁花赤包敏降,知府王守义举火而死!”
“淮贼张定边二月初五强攻滕州,达鲁花赤赵不花战死,知府李义降。”
“二月初六,淮贼破邹县、济州。。。。。。”
“二月初八,淮贼徐达亲领贼寇攻打济宁,知府张泰与之勾结,遣家将打东门。达鲁花赤卓不花死节,其他文武官员皆没于乱军当中。”
“二月初十,衮州知府赵良臣献城于淮贼。。。。。”
。。。。。
二月初,一道道警讯沿着年久失修的官道,不断送入了大都城皇宫。
皇宫内东暖殿内,右丞相定柱、左丞相贺唯一、御史大夫汪家奴、户部尚书桑哥失里、御史大夫月阔察儿、枢密院副知事李思齐等人,一个个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异常。
淮安军会大举北伐事情,并没有出乎他们这些栋梁之臣的预料。事实上,自打太子爱猷识理达腊与奇皇后“出猎”冀宁那一刻起,他们就认定了朱屠户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只是,大伙谁也没想到,淮安军的攻势居然如此之犀利,短短十天功夫,就向北推进了一百五十余里。沿途各路官军,像狂风中的草垛一样纷纷溃败,根本没有丝毫抵抗之力。
而这一切,还是受运河没有彻底开封,沿途大小河流全都处于枯水期的情况拖累所致。如果随着天气日渐转暖,河水充沛可以行船。不再担心粮草物资供应的淮贼,岂不是更要如虎添翼?!
必须立刻派兵南下,与朱屠户决一死战。朝廷原本打算用地方兵马消耗一下淮贼士气的图谋,显然已经彻底落空了。朱屠户的兵锋太犀利,那些地方兵马和豪强自己组织的义兵,根本不是他的一合之敌。而眼下各地义兵本身,忠诚度也非常不可靠。万一士绅豪强们发现根本没人能阻挡淮贼脚步的话,很可能,他们就会断然倒戈!
“济宁陷落之后,徐贼的下一个目标,必然是东平。”能在妥欢帖木儿父子相残时刻,迅速稳定住朝中局势,右相定柱显然能力不是很弱。皱着眉头斟酌了一番,就点明了淮安军的下一步动向。东平路紧挨着便是泰安州。万一该地亦被徐贼攻克,太不花就要腹背受敌!”
太不花不受皇上待见,太不花跟哈麻、雪雪两兄弟的关系,也不清不楚。可眼下,他手里毕竟还掌握着十五万官军。即便这支兵马中许多将领都伪造过战绩,都跟雪雪一道受过淮贼的贿赂,可毕竟,毕竟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是蒙古人。只要他们存在一天,淮贼就得分出力量来防备他们。而万一他们被消灭了,盘踞于胶州多年的淮安第六军团,就可以与徐达所带领的另外三个军团合兵一处。届时,十二万大军沿运河直冲而上。。。。。。
“东平路达鲁花赤合答已经向朝廷发来遗表,誓于城池共存亡。但东平路只是下等路,合答手中兵马不足三千,虽然有义民陈丘之率两万毛葫芦兵相助,最终能挡得了徐达几天,却很难说!”左相贺唯一沉吟了片刻,叹息着补充。
他丝毫不看好东平路达鲁花赤合答的未来,虽然此人素有勇武之名,对朝廷也是忠贞不二。但双方的实力差距在那摆着,非个人勇武和必死之心所能弥补。如果朝廷对东平路的战事寄托了太多的希望的话,恐怕用不了太久,就会再度被打击得头晕眼花。
这都是当年脱脱穷兵黩武所留下的遗祸。若不是他非要坚持一战而定两淮,最后导致三十万大军分崩离析。也不至于让朝廷手中无兵可用。当然,大元朝不缺人口,各地的达鲁花赤们只要狠得下心肠,抓壮丁也能把兵营都给填满。可临时抓来的壮丁,能跟几年前从各地征调的精锐相比么?甭说战斗力和士气相差万里,就是铠甲、兵器的配备情况,也根本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
地方上没兵,没钱,还没有足够的存粮。要是哪个达鲁花赤能创造出奇迹,将徐达的脚步拖上十天半个月,才怪!
虽然大伙提起淮安军,都要做满脸不屑状,蔑称一声“淮贼”。可此贼手中所拥有的火炮,却数以千计。贼人当中的将领,却个个都身经百战。贼人身上的甲胄,却件件都堪称精良。更令人难堪无比的是,此贼居然一路北进,一路赈济灾民,稳定粮价。而在这儿之前,各地官府却在努力收集粮食,与奸商们一道将粮价推上了天,逼得百姓们怨声载道。
“要想保住东平,从大都往外调兵,显然远水解不了近渴!”太尉月阔察儿是个知兵的,并不像左右丞相那样,一味地强调自己这边的劣势,而是努力寻求可行的应对方案。“最好的办法,是让合答万户主动放弃东平路,率领麾下蒙古军和义兵退往东昌。然后再调大名、广平、顺德三路的达鲁花赤带领各自麾下兵马驰援东昌。把五个路的官兵与义勇集中到一地,至少兵马数量上,我方与敌方已经不相上下,甚至有可能占据兵力优势!”
这条计策,的确可以算是老成谋国。东平与东昌之间距离有两百余里,东平附近,还有阳谷、肥城、东阿等地可以用来迟滞敌军。徐达为了保证他的身后不受到骚扰,肯定得先派遣吴永淳、吴良谋等将将周围这些县城扫荡一圈儿,然后才能继续北进。而如果朝廷这边调度及时的话,足以利用这段时间,将临近各路的兵马全都集中到东昌,与徐贼打一场小型决战!
只是再好的计策,如果说出来的人不对,也等同于白白浪费口水。没等右丞相定柱表态,御史大夫汪家奴,已经抢先大声反驳,“太尉大人真是好手段!先前我等还在担忧东平有失,泰安必定不保。你居然立刻就建议朝廷主动放弃东平。太尉大人,您就那么恨太不花,巴不得他立刻就死在贼人之手么?”
“胡说!”月阔察儿的脸,迅速涨成了紫黑色。瞪圆了眼睛,咬牙切齿地咆哮,“我跟太不花无冤无仇,我怎么会想着害他去死?他手中至少握着十五万大军,随便派出几万来,就能防住自己的身后。而徐贼明知道东昌城内大军云集,又怎么敢掉头向东,与胶州王宣一道夹击太不花?!”
“那可说不定,届时有人恐怕还有别的招数,替徐贼解决后顾之忧!”汪家奴撇了撇嘴,阴恻恻地奚落。“当年脱脱丞相也没想到,他设下陷阱去伏击淮贼,结果却伏击了朝廷的传旨钦差!”
“老贼,我与你不共戴天!”月阔察儿忍无可忍,挥舞着拳头冲上去,就准备将汪家奴活活打死。
当年让脱脱伏击传旨钦差,是中了他、太不花、雪雪等人联手设下的圈套。这在蒙元朝廷内部,早已不再是秘密。可当年他那样做,是受了妥欢帖木儿的暗示。是为了逼脱脱交出军权,不得己而为之。而现在,脱脱已经对朝廷没了威胁,大敌当前,朝廷又需要把脱脱的尸体重新装扮起来,鼓舞军心。。。。。
汪家奴做了一辈子言官,手脚怎么可能比得上月阔察儿这个武夫。转眼间,就被打倒在地,头破血流。这下,可惹恼了汪家奴的儿子,一向沉稳睿智的户部尚书桑哥失里。只见其大吼一声,从侧面扑过去抱住月阔察儿的腰,双臂猛地一勒,就来了一个倒拉牛。
“噗通!”月阔察儿猝不及防,被摔得眼冒金星。汪家奴父子则双双冲了上去,冲着的脸部、胸口猛擂。直打得这位当朝太尉两眼乌青,鼻孔窜血,抱着脑袋满地翻滚,“汪家奴,我,我跟你不共戴天。今日,你要么将我活活打死。要么,咱们就走着瞧!”
“够了!都给我住手。来人,给我他们三个都拉下去,狠狠地打!”先前把脑袋一直扎在御案上,昏昏欲睡的妥欢帖木儿猛地站了起来,用手奋力下拍,“啪!”
“是!”东暖阁外,立刻冲进来十余名当值近卫怯薛。然而看到准备被拖走的对像,却全都傻了眼,一个个站在屋子中央,面面相觑。
一个是言官之首,从一品御史大夫。一个是正三品户部尚书,兼正三品枢密院佥院。还有一个是当朝太尉,三公之一。把这三个人同时拖到台阶上打板子,过后,即便有妥欢帖木儿这个皇上保护,大伙的脑袋恐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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