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里去地面,正好进入山大的图。由图下去,我们就能到达山大的西侧小门。出小门就是山大路电脑一条街,人多车多,没人能追上咱们。”桑青红说。
看样子,她对玉罗刹甚为忌惮,一路飞跑,根本不想对敌。
“走吧。”桑青红带头向前。
我们踹开了两道木门,很幸运地找到了步行梯入口。地簧门很结实,但却经不起两名高手一起出脚,门锁很快就被踹断了。
上了步行梯,我和桑青红同时松了一口气。
“出去以后再怎么办?”我问。
桑青红摇头:“还没想过,也许我们该再到五龙潭公园去看看。刚刚从监控器屏幕上,我看到了五龙潭里发生的怪事。说起来真的令人难以置信,潭底的破洞之内,竟然有一些亭台楼阁的尖顶——”
我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那是什么情形?你是意思是,五龙潭是双层结构的,打破潭底,就会进入下一层空间?可是,水去了哪里?水又怎么回来的?难道下面真的有电动抽水马达?抑或是有一条巨龙蹲伏在内,一吸吸尽潭水,一吐又还原潭水?”
桑青红苦笑:“我只是如实描述我看到的,至于为什么这样,就必须抽干潭水、打破潭底才能知道了。”
第158章 画中人(2)
在老济南人心目中,五龙潭是“神潭”,具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灵气,与千佛山这种“神山”是相呼应的。自古以来,济南就有“五龙潭下有神宫”的传说,但却从未被求证过。
“走吧,离开这里再说。”桑青红再次提醒。
我们沿步行梯向上,很快就抵达了一层大厅,几步跨出去,便站在了济南城的阳光之下。
阳光极其刺眼,我脚下打了个趔趄,被桑青红一把搀住。
“你怎么样?还能坚持吗?”她关切地问。
这是我第一次在阳光下看见这个幻象中的女人,她的模样竟然有些熟悉,包括刚刚说话时的语调,听来都似曾相识。
“走吧,去图,我们必须防止玉罗刹追来。”她说。
我们由大厅向右转,经过一道几乎被紫藤老根堵塞的长廊,七拐八拐,进入了一幢老楼的二层。
这里是山大的图,但却是老楼的暗面,很少有学生转到这边来。
我们进了一个散发着旧书霉味的小会议厅,掀开沙发上遮盖的布幔,各自落座,稍事休息。
事实上,我一直在偷偷观察桑青红。即使是一个没有奇术知识的普通人也知道,幻象与现实总是不可能无缝连接的,幻象中的人物不可能毫无障碍地进入现实世界。否则的话,我们的大千世界早就人满为患了。
桑青红曾经出现在官大娘私宅的幻象中,彼时她无法突破幻象而出,现在照样不能。
“你在想什么?”桑青红打破了沉寂。
“我在想,自己真是个傻子。”我苦笑起来。
“什么?”桑青红皱眉。
她有着乌黑的眉眼,睫毛长而翘曲,每一次眨眼,都仿佛是戏台上的帷幕无声地卷起。
“我觉得自己是个傻子,被很多无法理解的事缠绕着,旧的还没解开,新的又缠绕上来。也许只有傻子,才会陷入这样的困境吧?”我凝视着她的眼睛。
桑青红眼中荡起了一丝笑意:“世界上的傻子全都无知而快乐,绝不会浪费时间和力气去思考。说自己是傻子的人,通常都是聪明人,因为他懂得总结,也善于反思。”
在她眼波流转之间,我突然想通了她是谁。
“你不是桑青红。”我只是简洁地提醒她,并未继续说下去。
桑青红保持缄默,眼中的笑意却越来越深。
她很美,那是一种古典、幽雅、沉着、孤傲的美,跟济南的女孩子完全不同。
欧洲古谚说,一个家族内三代努力才能创造出贵族,否则那就只能造就暴发户。
按照这个说法,济南城的女孩子无论怎样描眉画眼、割脸隆胸,都只能将自己打扮为暴发户,美则美矣,毫无内涵。而眼前的她,身上却带着不容辩驳的贵族气质,不仅仅是三代贵气,而是一种跟任何女孩子都不同的皇家气派。
“我不是桑青红又是谁?”她终于忍不住了。
“我闻见你头发上的香气,就知道你是谁了。你大概也明白,无论人的脸如何化妆、衣服如何调配,她身上、发上的香味总是无法更改。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种女孩子香味。”我淡淡地回答。
她抓过腮边垂落的发丝,放在鼻端,轻轻一嗅。
“好像……没有香味,只剩下蛊虫的血腥气。”她随即醒觉,“你诈我,你其实闻不到香味,只是在诈我?”
我当然是在诈她,如果她是桑青红,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会岿然不动,任由别人分析。
“我太大意了。”她放开发丝,眼神中流露出微微的嗔怒,“如果不是玉罗刹追得太急,我就会把这场戏好好演下去,直到战斗结束。看起来,你不是傻子,而是一个装傻的聪明人。当然,这也印证了我很久之前就提出的一个观点,你不傻不笨,只是被现实缚住了手脚,一旦这种束缚打开,你就能一飞冲天。”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牢牢地盯着我,似乎也在审度我的反应。
我摇摇头:“算了,别给我脸上贴金了。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只是因为你在曲水亭街老宅内给我留下印象太深,所以此刻才分辨出来你的真实身份。所以说,我是误打误撞罢了,你们日本幻戏师门派的伪装术天下第一,已经做得非常完美,无需为这次小小的失败难过。”
她向前探过身子,又伸出手:“我的真名,明千樱,富士山幻戏师门下五代弟子,请夏先生多指教。”
我握住她的手,只是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坦白说,幻戏师、炼蛊师都是奇术界的分支,本来没什么高下之分,也没有正邪之分。中国人厌恶苗人的巫蛊之术但却崇拜怀念玉罗刹,只是因为她曾经舍身为国咒杀日本国运,是光荣伟大的为国殉道者。如果单单看她的炼蛊师身份,我相信很多人仍旧会敬而远之。所以,很难说炼蛊师就是代表着真、善、美的奇术一派,况且“炼蛊”之道从它诞生的第一天起,就跟邪恶、丑陋粘在了一起,永远无法摆脱。
至于幻戏师这一派,如果它不是诞生于日本,如果中日两国之间没有那么深的鸿沟,那也许幻戏师将成为国人最欢迎的奇术门派。世人皆醉,醉里乾坤,都愿意永远长眠于美好的梦幻之中,甚至为了追求这种幻觉吸毒嗑药,将自己的大好青春、美好未来葬送于毒品之中。如果现实世界中,幻戏师可以大行其道,那么很多人势必会远离毒品,在幻戏师营造的幻象中逍遥快活。如此说来,幻戏师这一派也就没有那么可恨、可憎、可恶了。
“我并非有意在你面前装神弄鬼,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唯有如此,玉罗刹才会上当。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引她出来,一击杀之。”明千樱坦然说。
她凝视着我,眼神温柔,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两颊上各浮着一个大大的酒窝,像极了从前风靡全球的那个日本美女年轻时的模样。可惜,时过境迁,岁月荏苒,那女星近几年被爆出吸毒丑闻,玉女形象轰然倒塌,摔得粉碎。
身为中国人,从道义上讲,我应该帮助玉罗刹对抗明千樱。
祖宗早就教导过,外侮入侵,我辈应该放下内讧仇隙,同仇敌忾,一致对外。
“为什么要告诉我真正目的?”我苦笑着问。
“因为我不想再骗你。”明千樱反握着我的手,不肯放开,“夏先生,如果我跟玉罗刹开战,你会帮谁?”
我无法回答,因为她那么温柔地注视着我,我根本说不出帮玉罗刹对抗她的答案。
在老宅中,她撒下了漫天的樱花,那是一个非常浪漫的开始。只不过,那时候我的命运门扉还没有打开,我并不知道大家在这里还能相见。
“樱花很美。”我答非所问。
“苗疆也有花,苗疆的花同样很美。如果两朵花并排放在一起,你会选谁?”她执着地追问。
我摇摇头:“樱花是日本国花,我不可能崇洋媚外。”
她再度追问:“如果我不是樱花,只是中国大地上最常见的花,你会选我吗?”
我有些踌躇,她的眼神是那么真诚,如果我拒绝她,她一定会大受伤害。
“他永远都不会选你,因为你的假设永远都不会成立。”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
我又惊又喜,因为那是楚楚的声音。一刹那间,我似乎被人施了定身法,脖子僵硬,不敢扭过去望向门口。
楚楚已经离去,我生怕自己回过头去,得到的只是满满的失望。
“我不是桑青红,你也不是玉罗刹。”明千樱放开我的手,挺身站起来。
楚楚的声音继续响着:“既然是炼蛊师与幻戏师的终极之战,你是不是桑青红、我是不是玉罗刹又有什么关系?这一战之后,炼蛊师与幻戏师的恩怨就永远消失了,再也不会有人提起。”
“好,就让一百年的恩恩怨怨在我们这里结束吧!”明千樱仰面大笑起来。
我撑着沙发扶手,艰难地起身,然后转身向着门口。突然之间,我喉头哽噎,“楚楚”两个字堵在心里,叫都叫不出来。
站在门口的正是楚楚,但她又不是重伤倒地、浑身是血的楚楚,而是一袭黑衫、长发飘飞的崭新的楚楚。
我有些困惑,但当她一步步向我走来时,我还是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去迎接她。
“大哥,我回来了。”她含泪笑着走近,睫毛尖上垂挂着晶莹的泪珠。
那一刻,我竟然无言以对,因为我发现楚楚一直在我心里,并未因为遇刺身亡而远离。她已经牢牢地占据了我内心的一部分,也许此生永远无法忘记。
理性上,我想把她当成妹妹,但在感性上,我却根本做不到。
“大哥,我想你,分开的每一秒钟,我都疯了一样地想你……”楚楚泫然欲涕,投入我的怀中。
我全力地拥抱着她瘦削的身体,恨不得就这样一刻不停地抱着,全身心地保护她,不让她受一丁点伤害,更不要说鬼面伎的长刀了。如果有风雨来袭,我宁愿自己化身为盾牌,遮蔽她,护佑她,让她不再哭泣,不再流泪。
“大哥,我要永远活在你心里,跟你的心跳活在一起。它每跳动一次,我就轻唤你的名字一回。这样,我的生命、你的生命就会活在一起,无论经历几道轮回,都会在一起,没有任何力量能把我们分开……”楚楚在我怀中幽幽怨怨地低声倾诉着。
第159章 画中人(3)
我一直都没有出声,生怕此刻身在梦中,只要一开口,楚楚就像影子一样消散,再也挽留不住。
“好让人感动的一幕!”明千樱拍手赞叹起来,“生离死别,千般叮咛;依依不舍,万般嘱托。这一战既然无法避免,再多不舍也得撇下。你们说呢?”
楚楚离开了我的怀抱,但依旧握着我的手。
“我已经等待太久了——”明千樱与楚楚对话时,声音变得冷漠而绝情,很明显跟与我对话时不同。
“你以为,等待越久,胜算就越高吗?”楚楚涩声回应。
明千樱摇头:“不,我并不那样认为,但我已经为了这一战做了最充分的准备。你的心已经被深情包围,军心动摇,蛊虫也会因此而失去战斗力。大战之前,你已经失了先机。而且,你来看——”
她后退一步,挥手扯开了墙上横挂着的一块巨幅布幔。
布幔落下,尘土飞扬,我立刻揽住楚楚,大步向右侧避开。
老楼的窗子是竖向的,极高极窄,造型古朴。
阳光从窗中射进来,形成一块块高瘦的矩形光斑,落在布幔落下后显现出来的一幅壁画上。
壁画约有四米长、两米高,画面中央是一座临水的栈桥码头,码头上下各有一人,正手握着手,不肯分离。
站在码头下面的是一个身段窈窕的女人,她立在一艘旧式汽艇上,颈上缠着一条七彩纱巾。那纱巾极长,半幅拖曳到脚边,半幅迎风飞起,飘浮在半空中。绘画者极为用心,笔下着力刻画那空中的纱巾,不但以纱巾的灵动变化表明海风极猛,而且可以用纱巾去遮挡了那女人的半边脸,使得她在画面中只给观众留下身段、双眼、长发。
她的身段极其玲珑,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高一分则太孤起,低一分则太矮壮。
从身段看,她已经发育得十分成熟,但体态上却绝对不是妇人的样子,而是一个丰满得恰到好处的处女形象,恰如一枚刚刚熟透的桃子,既好看又好吃,任何人见了,都忍不住先咽一口口水。
她的脸被遮住,但一双眼却集中了爱恋、不舍、痴缠、绝决等种种眼神,变得复杂之极。只要看到那双眼睛,我想任何人都能明白,此刻的她内心矛盾之极,既不舍得离去,又必须绝决离去,奔赴更重要的地方,去做一件无法推辞的大事。
我相信,画这幅画壁画的人一定爱煞了那个女人,所以不但描绘她的外在模样,更把她复杂的内心世界通过那双眼、那飘起的纱巾全都表现出来,使观众感同身受。
那女人的头发是漆黑色的,随风起舞,与纱巾纠结在一起。
我看不见她的脸,但百分之百相信,有那样的头发、眼睛、身段的女人,她的脸一定美丽到令人惊艳的地步。
站在码头上面的是一个男人,他正弯下腰来,与那女人双手互握。
虽然画师只画出了他的侧影,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他就是昔日旧政府麾下最大特务机关的头子,也就是深入苗疆带走玉罗刹的人。
从历史照片中可以看到,那特务头子的外型十分醒目,如果脱下戎装,马上就可以登上当时京沪两地炙手可热的电影市场,与那些久在银幕上厮混的奶油小生们平分秋色。所以,说他是“民国白道第一小生”也不为过。
他穿着黑色的西装,头上戴着黑色礼帽,脚下则是黑色皮鞋。
画师构思这个男人的时候,抓住了他的冷峻的下巴。按照相术说法,有这种坚硬、方正、厚重、平坦下巴的人,都是能够担当重任、主持大事的霸气人物,轻则影响一方水土,重则影响一个时代。
从历史中追溯,这个特务头子为了旧政权兢兢业业,八方奔走,置个人安危于不顾,一心想要辅佐元首统一中国、统一亚洲。他是旧政权里公认的智者,也是不可多得的勇者,深受元首喜爱,被元首亲口嘉许为“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朕之股肱、超级栋梁”。可惜的是,旧政权并未能够千秋万代地存在下去,而是因为自身的政治制度缺陷,终于被人推翻。
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但即使是在胜利者的史官笔下,这个特务头子的抗日事迹也被公正地保留下来,没有被歪曲诋毁。
他紧握着那女人的手,两人四目相对,一幅难舍难离的样子。
画面的右端是大海,而大海尽处,则是一艘挂着太阳旗的军舰。
如果这幅画出现在某个博物馆里,观众就很难理解其中的故事。但是,在这里,尤其是在熟知特务头子和玉罗刹往事的我们面前,只看一眼,就明白它的意思。
“看看这幅画吧,这是他亲笔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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