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这样一幅喜乐生活做背景,前面那个大步行走于路中央的灰袍僧人就显得更加诡异。
我只能用“诡异”二字形容,他走得很急,包袱背在身后,双臂甩开,脚下迈步频率至少是普通人的五倍,等于是竞走运动员的参赛速度。
他是迎面而来,而这条路只通向王老先生居住的地方。所以说,他的目标应是那边。
“奇怪,是西南来的。”张全中放慢车速。
我探身向前,观察那僧人左胸口的一片红色。
“不用细看,是红花,西南古寺来的,密宗的人。”张全中沉声解释。
红花、西南古寺、密宗这三个关键词指向了唯一的一个地方,那就是藏地的甘丹寺。那个古寺里面生长着一种上古奇树,高十丈,覆盖方圆五百米,常年无叶,只有虬髯状的枝条。每年七月最热之时,树上开直径半尺的红花;每年腊月最冷之时,树上结半尺长的金色果实,果实如同一只只展翅高飞的大鹏鸟。
古代植物专辑上没有此树的记载,而印度佛典上却有,说这树是释迦牟尼佛的护身法树,最早种植于西方灵台后山,常年聆听佛祖讲经,遂领悟至高佛理,以红花、金翅大鹏鸟反哺世人。
甘丹寺以“善、美、真”宣法,寺内有一队高僧以奉献仁爱、庇佑苍生为己任,每年都会巡游全球,为普通百姓解决钱、医术无法解决的大难题。
美国《时代周刊》曾报道过此事,将甘丹寺僧众称为“雪山活圣”。
这队僧人巡游时最显著的标记就是胸口红花,以古树的汁液染成,天下绝无仿冒品出现。
“济南从没有这种人出现,得停下问问。”张全中说。
他靠路边停车,下车等候。
我虽然觉得那僧人来得奇怪,但是脑子仍然沉浸于王老先生突然离世的郁闷中,没有及时下车。况且,张全中对那僧人也很感兴趣,他下车去问已经足够了。
“大师,能否停一步说话?”隔着十几米,张全中就向那僧人大声打招呼。
那僧人脚下不停,向张全中扫了一眼,举起右手,连摆了两次。
张全中横跨一步,挡在路中央。那是僧人的必经之地,想要绕开他,就得被迫减速。
“大师急匆匆的去哪里?要不要送你一程?”张全中又问。
那僧人仍未停步,仿佛一辆狂奔的铁滑车,根本没有刹车减速的意思,向着张全中猛撞过来。
我咦了一声,立刻开门,但视线一直都盯在僧人身上。
以张全中的身手,就算两人对撞,他也不落下风。更何况,他有心阻拦对方,肯定早就做好了擒拿、摔跤的准备。一旦近身,马上施展,对方绝对讨不了好。我甚至还想出声提醒张全中,不要伤了对方,毕竟甘丹寺全是善僧,应当在我们济南这个儒道圣地、文明之都受到礼遇,而不是一见面就交手。
万万想不到,那僧人冲过来之后,根本没有跟张全中动手,而是径直从张全中身上“穿”了过去。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却偏偏没有看清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
张全中猛然转身,那僧人已经在十步之外。
“好了,我们不是对手。”我双脚落地,却没有拔腿去追。那僧人的水平高过我们太多,身法如鬼魅幻影,看都看不清,怎么跟人过招呢?
张全中愣在路当中,直到有车经过,车上的司机狂按喇叭,他才醒过神来,慢慢走回路边。
“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问。
“僧人变成了幻影,你根本拦不住一道影子。就这样,走吧。”我说。
我们上了车,张全中伏在方向盘上,身体瑟瑟发抖,额头满是冷汗。
“怎么了?”我问。
“我感觉……身体被掏空了……一样,浑身害冷,连衣服都像被戳了几百个洞,根本没法保暖。我要……我要……喝……热水……”他向座位旁边的保温杯伸手,但摸索了一阵,却手指僵硬,无法抓住杯子。
我替他拿起杯子,拧开杯盖。
那杯子的保温效果极佳,应该是早上灌的热水,到现在仍然热气腾腾。
张全中双手抱着杯子,放到嘴边,仰头连喝了三大口,根本顾不得会不会烫伤。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帮我……接……电……”他艰难地说。
不等他说完,我已经接起电话。
“张先生,张先生,是我,我是王永帮,我是王永帮。你走到哪里了?赶紧回来,赶紧回来,赶紧回来!我家里可能……我家里真的出大事了……”电话里,王永帮连哭带喊,泣不成声,仿佛着了魔一般。
我把免提键打开,王永帮的抽泣声立刻充满了车子。
“张先生……说话啊张先生,说话,你快回来,快回来!求求你,你要多少钱都行,救救我儿子,救救我儿子,救救……我儿——”他发出一声急促的打嗝动静,后面就没了声音。
“昏了。”我说。
张全中又喝了两大口热水,脸色稍好了些。
“回去……我们……回去……”他说。
电话里响起另一个声音:“张先生,张老师,张老爷,求求你救救我儿子吧,王家要绝后了,王家就要绝后了啊……我把房子给你,我把家里的钱都给你,只要你能救救我儿子,求求你了……”那是个女人的声音,但声音已不年轻,应该是王永帮的老婆,即王老先生的儿媳。
“我来开车,你挪到后面去。”我说。
“好,好。”张全中答应着,但身子却一动不动。
我下了车,绕到他那边去,打开车门,想扶他下来。
按照常理,即使他突然发病,也不会有太大的接触性传染问题,不会隔着衣服影响我。可是,我的双手刚刚抓住他的左臂,一股冷彻骨髓的寒意猛地扑过来,瞬间将我锁住。
济南冬天很暖,老济南人从来都不知道“冬寒、腊月寒”是什么滋味,即使只穿薄袄薄裤就能安然越冬。这一次,我真正体会到了“冷”的感觉,差不多就是被人从热被窝里拖出来**扔进冰河里的状况。
我刚体会到“冷”,浑身已经被冻僵,几乎没有反应的余地。
“坏了,那……僧……人……”我说了五个字,五脏六腑的热气就都跑光了,从内到外,身体冷硬如冰。
头顶阳光灿烂,身边的人全都穿着初秋的单衣,而我和张全中却要突然被“冻”死在路边了。
张全中的眼神透着绝望,虽然仍抱着保温杯,却连举起来喝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天……魔解……体……大……法……”我不得不一个字一个字地大声吼出来,才能提醒自己不要睡过去,而是要用残存的意识去施展“天魔解体**”,咬破舌尖,唤醒理智。
这是我的护身之术,如果连它都不灵,我的死期也就到了。
“新生婴儿遭遇了转世投胎,一定有天大的怪事发生,王永帮才在电话里失态昏厥。我必须得赶回去,看看王老先生是不是已经成功转世投胎。临死之前,他没来得及告诉我一些事,转世之后呢,应该有时间慢慢说。好了,我得回去,我得活下去,我得挺住——”时间也随着我被冻僵而停住,我闭上眼,努力地控制近乎停止的心跳,咬住舌尖,缓缓发力。
幸好,我的意识开始慢慢恢复,半身有了知觉。
足足过了五分钟,我才从张全中左臂上松开了双手,扶着车子碎步移动,绕到路边去。不过,刚刚离开车子的支撑,我就一屁股坐下去,狠狠地跌倒在马路牙子上。
我感觉不到痛,只感觉冷、僵、困,如同雪山探险中的濒死者一样。
世界就是如此奇怪,当我和张全中出事时,旁边经过的人视若不见,根本没有人停下来问询一声,每个人都走各自的路、看各自的风景,沿着各自的轨道走近或者远去。
凡事,只能靠自己。
此时此刻,我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苦苦挣扎之后,我终于从半僵化中缓醒过来,比张全中稍快了几分钟。
“上车,回去。”他向我挥手。
我苦笑着摇头:“不,我们再等一会儿,这种状态开车,咱们不要命,走路的老百姓还要命呢!”
刚刚清醒过来,张全中的手脚大概全都不听使唤,根本开不了车。
张全中起动了车子,试图转弯掉头,但双臂像两根木棍一样,肩关节无法转动,连方向盘都拨弄不动。车子刚刚转了半圈,便熄火停下。
旁边经过的汽车急刹的急刹、绕行的绕行,司机们全都连按喇叭带叫骂。
张全中仰面长叹:“被你说中了,等着吧,等身上有了劲再说。”
僧人早就走远了,这意外的插曲打乱了我们所有的计划,既不能赶回医院,也不能返回王家。
我回到车里,冷静地告诉张全中:“给王永帮回个电话吧,就说我们马上到,不会耽搁太久。”
张全中摇头:“算了,打电话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这样回电话,只会添乱。”
我摇摇头,自己回拨了王永帮打来的那个号码。电话响了很久,但却没人接听,应该是大家都慌慌张张地去照顾婴儿,乱局当中,谁都听不到电话响了。
第490章 甘丹寺三树大师(1)
在漫长的煎熬等待中,我在脑子里仔细搜索与“转世投胎”有关的事例。如果王老先生转世,他的灵性还能保持一段时间,不会即刻就消失。我们就算过半小时、一小时回去,也来得及。
关键是,我们回去后必须解决问题,让王家上下安顿下来,可以好好过日子。
“甘丹寺的僧人不知去了哪里?我真后悔多事,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我没下车去找麻烦,这时候已经回到医院了。”张全中感叹。
蓦然间,我觉得右侧车窗外正有人俯身盯着我。
我回过头,果然,一个灰衣僧人的脸贴在车窗上,双眼瞪圆,如同铜铃,竟然是那将张全中“冻僵”的甘丹寺僧人。
“笃笃”,那僧人屈指敲窗。
张全中不敢怠慢,揿了按钮,车窗玻璃落下三分之一。
“你、出来,我、有话说。”那僧人的汉语说得很差,几乎是一字一顿。
“有话请直接说。”我回答。
此人身手高明,鬼神莫测,我绝对不敢大意。
“只跟你、一个人、说。”他很固执。
嗒的一声,张全中按键,四面车窗自动落锁,防备那僧人抬手拉门。
“阁下报个名号吧?”张全中吆喝。
“我,跟你谈,不跟别人谈。时间不多,事情紧急,下来谈。”僧人又说。
我稍稍衡量,吩咐张全中:“张先生,开锁,我下去跟他谈,不会有事的。”
这种情况下,如果我无法避免被攻击,那就索性豁出去,把僧人引开,减少伤亡。
门锁一开,我推门下车。
僧人后退,引着我走到路边花坛后面去,面对一片刚刚修剪过的绿色草坪。
“有人转世,很顺利,灵魂过渡平滑,没有任何不良反应。”他说。
我立刻意识到,他说的是王家的事。
“那我们谈什么?”我问。
“我们来解决一些生命中终极的难题。”他回答,声音渐渐变得流畅。
我意识到,他的汉语本来没问题,只是沉默太久,不跟其他人交流,所有口齿和表达力都出现了暂时的生涩感。
“大师怎么称呼?”我问。
僧人回答:“我在三棵枯树之下打坐悟道,人都叫我三树僧。至于本名,打坐之前早就忘掉。”
修行者只有忘记本来面目,才能在佛法上登堂入户,等于是知了褪掉丑陋的硬壳变成振翅飞翔的鸣蝉那样。忘掉,就是最明显的修行进阶标志。
“三树大师,幸会。”我说。
“密宗中多次谈及转世、转生,经卷外流至俗人手中,遭到种种误读,以为转世是一件自然而然发生的事,任何灵魂都可以转世。其实,此言大谬。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其运转法则规矩,如果人人都可以破坏规矩,那这规矩就不复存在了。转世可行,但只有具备大恒心、大定力、大智慧、大欲求的人,才能突破轮回壁障,逆势而行,走到转世这一步。以你的智慧,理解这些不难,对吧?”三树问。
我点头:“是,我能理解。”
转生转世是密宗奇术的一种,既然是奇术,就不可能人人轻松掌握。
我耐心听对方讲话,就是想知道王老先生如何转世以及转世后如何交流。藏传佛教中有很多奇术是由远古一脉相传下来的,没经过好事者、无知无畏者胡乱改动,仍旧保持着远古神韵。
这些奇术是广大奇术师们最好的学习目标,远远胜过中原地区那些变了味的所谓“传古奇术”。
“欲求如火、如洪流,斩不断,杀不掉,只有任其宣泄,之后掘断其根源,才能彻底消灭。这一次,只有你能消灭此咆哮根源,消弭灾祸。我们遇见,是世界之幸,此家族之幸。现在,跟我走,去解决此事。”三树说。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没问题,请上车。”
很明显,我们一起坐车回王家去是最方便的,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
“跟我走。”三树并没有回应我的建议,而是拔腿向西。
我一怔,没有犹豫,立刻跟上去。
之前,我见识过他走路的功夫,但也不肯服软,脚下发力,努力跟上。
“见到他,不可大惊小怪,要忘掉那个人之前的样子,眼中所见,是其智慧而非外表。你若露出骇然欲绝之态,必然会吓坏对方。轮回之末、轮回之初的人都如同朴实无知的远古先民,对于惊恐、惧怕、狂喜、大悲等等极端情绪没有任何抵抗性,这也就是古人常常被非自然事件吓死的原因。就像一个生活在无菌环境里的实验品暴露在空气中,不用任何外力摧残,只是正常存在的各种细菌,已经足够杀死他。我之所以不要你的同伴过来,就是因为他定力不足,只会坏事……”三树的声音从前面飘来。
他刻意放慢速度,以保证我跟得上。
我每年都参加济南高校组织的城市马拉松赛,有一些长跑经验,所以勉强跟得上三树。不过,跑步之中,体力全都贯注于双腿,抽不出时间来给张全中打电话。
“世间并非万事都有答案,并非万物都有结局。问你想问的,知道你想知道的,就是这场因缘际会的关键。在城市里,转世投胎者往往会被视为妖孽,甘丹寺僧人周游世界,已经解决了上千次此类纠葛。这一次,难题必定也能迎刃而解。”三树继续说。
我想问王老先生这样几个问题:“镜室去了哪里?怎么得到神相水镜?神相水镜对济南人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夏氏一族在济南的意义是什么?我大哥是不是还活着?古代风水术对今天的城市布局有什么深刻影响?在古代现代、唯心唯物、信与迷信之间,人应该怎样立足?”
不管他知不知道答案,我都要问出来。
面对他那样能够在生命尽头折返的大智者,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这机会。
我们到达王家门外时,院内已经乱成一团。
铁栅栏门开着,七八个手里拎着棒球棍、砍刀、水果刀、*的男人围成半圆,站在西屋门外。人人全神贯注盯着门口,连我和三树进院也无暇顾及。
西屋门开着,里面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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