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微微睁开眼,阳光映在他眼睫上,像镀了一层金。他唇角轻轻扯起一道弧线,笑容虽浅淡,却如和风暖阳。苏离离抬头看去,窗外三分春色,凭添了一分。
*
棺材铺子的生意从不会门庭若市,也不会颗粒无收。苏离离的铺子在如意坊的最尾端,因为她家的棺材做工精良,在京中小有名气。
柏、樟、松、楠,应有尽有;方圆阔窄,各成气象。雕花意态峭峻,彩画栩栩如生。板间严丝合缝,滴水不漏,用朱砂打底,大漆罩面。几道漆下来,棺木锃亮如鉴,曲指一叩,声如珰玉。
苏离离对着帐本定单安排活计。每天上午木工师傅过来把板裁得曲直合度,张师傅援刀雕刻,苏离离调漆勾绘,程叔拉板送货。生意不徐不急,不饱不饥。
木头既不肯吐露一字,苏离离便一字不问,只对人扯谎说木头姓木,雍州人,家人死在战乱中,他孤身流离,落脚在此,留在店中给程叔帮把手。
世间一隅静好,却是乾坤缭乱。放眼天下,各州兵马并起,因怕担了反叛之名,成为众矢之的,还不曾有乱兵入京。外面州郡已是兵荒马乱,四野奔逃。个把流民,官府不管,百姓也见惯不怪。木头之事也就被苏离离顺理成章地遮了过去。
程叔抽空,做了两支拐杖。月余之后,木头伤势稍愈,虽整日沉默,偶尔也挟着两拐杖,单着一只脚,在院子里走动。苏记棺材铺,前门临如意坊,后角门却在百福街。苏离离平日坐在大堂,偶尔往后院看看活计。后院九丈见方的空地便是做棺材的地方。从左至右,从整木到成板,零落散放。
院子东西分厢,各占两间。苏离离住在西面第一间,隔壁却是个大书房,四壁书橱,积尘厚薄不一。木头随手翻出几本,却是天文地理,人物杂记,经史子集,无所不包。东面厢房第二间住着程叔,第一间如今便是木头住。
从窗户望去能见着一块葱翠的菜地,是个院外之院,从东墙小门就可走到那里。院里一口水井,波澜不惊。井侧却是一道葫芦架隔出的荫凉,葫芦蔓攀着架子,正作势要结果。白墙青瓦外,长着一株粗壮的黄桷树,正挂着满树黄桷兰,清晨落入院中,幽香四溢。一墙之隔,意趣横生。
木头行走不便,更帮不上什么忙,常拈上本书,坐在小院晒着太阳看。这日午后,院落寂静。苏离离对了一遍定单上各家棺材的进度,一一记了,闲下半天来,便去后院洗两件衣服。
她挽了半截袖子,白皙的皮肤映在水里,明澈得晃眼,搓板上揉着衣服,抬眼见木头坐在那葫芦架下,不眨眼地看着自己,苏离离微微一笑,问:“木头,你知道什么叫做棺材脸么?”
木头眼神如感应到不妙,应着她声音就黯了黯。苏离离已接着说道:“你若是块木头,我把你砍砍削削做成棺材,倒应了你成天挂着这张脸。你既是个人,这脸便该笑时笑,该哭时哭,该悠闲时恬淡适意。我这铺子只卖棺材,别人见了你,还以为我额外奉送哭丧的孝子贤孙。”
她一番抢白,木头的表情非但没有灵活生动起来,反而越发棺材了几分。苏离离眼波流转,笑意怡然,牵起衣裳抖了抖,散晾在竹竿上。正泼了水拿着盆子要往里走,后角门上敲了三响,有人扯着嗓子喊苏离离。
苏离离放下盆子去开门,一个短衣乱发的方脸少年扛着根扁担站在门外,正是这百福街上的闲人莫大。十七八岁的年纪,有娘生没爹养,整日混迹市井,干的营生并不那么光明。苏离离觉得他义气,不论他做什么,也结交起来。
莫大晃着扁担进来,苏离离奇道:“你不在正堂叫我,跑到这后角门来。恰好我在这儿,不然叫破了嗓子也未必听得见。”
莫大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棺材铺子的大门那是买棺材的人进的,谁没事去找晦气。”
苏离离便赶人,“是是,我这里晦气,你快快找个吉星高照的地方去。”
莫大一眼看见木头坐在那葫芦架下,虽穿着布衣素裳,翘着一条腿,却掩不住清贵态度;虽不发一言,却足以令人自惭形秽。世人有高下之分,有贵贱之别,有时是超越性格与心志的。见着比自己优越的人,往往心生愤恨;待见这人落难,便心喜意足。
无论欢喜与仇雠,总不能弥合差别,共做一群。这,也许就是所谓的阶级。
而莫大,一眼瞧见木头便不顺眼,对苏离离道:“听说你上次救了个叫花子,就是这小子啊?”
木头斜斜地靠到椅子背上,也不见恼怒,只默然不语。苏离离叹口气道:“他家人离散,可怜得很,我认了他做我弟弟,你别叫花子叫花子地喊。”
莫大皱起眉头道:“本来就是叫花子,敢做还不让人说么?”
苏离离扬头看了他两眼,皱了眉,对木头道:“这是街对角莫家裁缝店的莫大。莫大是个混名,”她转头看了莫大一眼,抑扬顿挫地说:“他大名叫莫寻花。”
木头原本一语不发,此时却极有默契,不咸不淡道:“名字风雅,兼且凑趣。”
莫大顿时涨红了脸,大是不悦道:“离离,你……”
苏离离和蔼地笑着:“什么你你你,我还不知你口吃。”她转视木头,款款道:“莫大哥的爹爹早年逛窑子,与人争锋时失手丧命。她娘亲开着个裁缝店拉扯两个儿子,给他取名叫莫寻花,他还有个兄弟,叫莫问柳。”
她清脆地落下最后一个字,木头眼睛也不抬,毫无起伏地接道:“真是字字血泪。”
苏离离“哈”地一笑,只觉木头被她刻薄时无辜得可爱,损起人来也不差分毫。
老子逛窑子被打死可谓窝囊,儿子偏还给取了这么个富有纪念意义的名字。莫大生平最恨的便是别人叫他莫寻花,苏离离今天偏要揭他短,顿时在木头面前矮了气势,苦脸道:“你就这么护着他|Qī…shū…ωǎng|,他给你银子了?”
苏离离擦着手道:“我说了,他是我弟弟。你找我有事?”
莫大道:“我听人说定陵太庙闹鬼闹得厉害,今晚想去捉一捉。即便捉不着,也可以见见世面,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瞧瞧。”
苏离离大笑,“你去挖坟盗墓我还信,捉鬼?你骗鬼吧。”
“你该不会是胆子小,不敢去?”
苏离离笑得摇头,“我不受你激,大半夜的不睡,跑去墓地闲逛。你要去,我别的没有,看在朋友份上,大方一回,杉木的十三圆倒是可以白送一具。”
莫大“呸”地一声啐在地上,“你也太不仗义了,这不是咒我。”见木头望着他吐的口水皱眉,大声笑道:“我以为你照顾这瘸子弟弟肯定闷坏了,才趁着天气好,约你出去逛逛。你既不想去,那就罢了。”
说完抬脚要走,苏离离叫道:“等等。”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水润光泽,斜睨着一转,道:“我至多给你放个风,说吧,晚上什么时候?”
“酉时三刻,我在这角门外等你。”莫大指指角门,大步而去。
苏离离应着,回头见木头默然地看着莫大去远。苏离离扑到他椅边,蹲下笑道:“好木头,你别告诉程叔。我悄悄地去,悄悄地回来。”她一声“好木头”叫得未免有些亲热,直把木头叫得皱起了眉。本是光润华贵的椴木,也皱成了横七竖八的黄杨渣子。
苏离离不管他冷淡,按着他右腿无伤的膝盖摇了摇,一脸谗笑地站起来,端了盆子进去了。
这天苏离离吃罢晚饭,院子里逛了逛,便说头疼,早早回房里歇息了。临去时,程叔毫不察觉,木头摆着一张棺材脸横了她一眼,被苏离离瞪了回去。
她回房里换了身深色的短衣,扎上裤角,挽起头发,扮作个小厮模样。天刚蒙蒙黑,探头一看,程叔与木头已各自回房,白纸糊着的窗棂上投来淡淡灯火。苏离离踮着脚尖,猫一样走过正院,蹿出后院角门。
门外莫大牵着匹马,背了个包袱,包袱束得很紧,只有一把方便铲的铲头露在外面。见了她,翻身上马,苏离离便也踩了蹬上去,抓住他腰带。一路越走越荒凉,苏离离问:“你娘的病还没好?”
莫大叹气,“怕是好不了了。”
“二哥还是没有消息?”莫问柳离家一年,音信全无。
莫大摇头,“没有消息,且再等等看吧。”
少时到了定陵,莫大早已踩好了点,引着苏离离穿丘越陵,往最偏僻的角落而去。定陵,是皇家历代帝王后妃,文武大臣的陵寝,也是藏金葬玉的宝窟。苏离离等着他辨方向时,不知让什么蚊虫咬在了手上,一边抓着,一边皱了眉轻声道:“这禁军也太过渎职,皇陵荒芜成这样。”
莫大“嗤”地一声笑,“不荒能有活干么?主陵那边还驻着人,这些陪葬大臣墓早没人管了,天天都有人来逛。”逛,是个行话,不言自明。他指点苏离离道:“你在那棵矮树下看着,若有人来还是学夜猫子叫。”
苏离离应了,莫大身子一勾,摸向前面方冢。苏离离也弓了身子,退到那棵矮树下。趴在地上,泥土着潮湿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苏离离从怀里摸出百草堂买的清凉油,抹在手腕脖子上,竖起耳朵听动静。
夜色转深,荒野陵墓间没有一丝声响,又似有万籁千声。远方微微起伏的地平线上,七颗明亮的星星排成勺状。夜空深蓝,大地反显得苍莽空旷,所谓大象无形,一时激起人的亘古之念。苏离离看着那北斗形状,略有些怔忡。
耳边一丝若有若无的声响,似有人轻声叹息。苏离离精神一振,回过神来,细听之下那声音仿佛是从东南面来。她趴着不动,凝神细听,少时又有几声呻吟。苏离离大奇,荒野墓地,除了盗墓贼,就是狐狸精,怎会有这声音。
她犹豫片刻,转了身,往东南方摸过去。约行了十余丈远,便见一座屋宇的轮廓隐约矗立在一片林木边,仿佛祭拜的庙宇。苏离离蹲下身子,慢慢爬近一些,还未落稳脚跟,就听“啊”地一声惨叫。
一个声音低沉地问:“当真不说?”方才叫唤的人虚弱地喘息道:“小人……小人确实不曾找到。叶知秋十年前……已隐退山林,不问政事。朝廷宫中都不知他去处……”
苏离离闻言一愣,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心中思忖个来回,便贴着地面,如觅食的猫儿,蹑手蹑脚地再爬近些,微窥那大庙正殿。
正殿地上横躺着一人,牙帽已滚在一旁;他身侧站了一个人,却是阔袖散发,皂衣拂地。两人俱看不清面目。站立的男子身材挺拔,不知对地上那人施了什么刑,此刻只负手而立,缓缓道:“叶知秋即便死了,那东西总有落处。就是随他葬了,也必定有葬的地方。”
地上那人哀求道:“小人……只掌宫中采买,此事……实在无从打听……”
皂衣男子手轻轻放下来,冷冷道:“你既不知道,便不该欺哄主子。”他从怀里取出一个不大的瓷瓶,拔开盖子。地上那人陡然大声道:“不,不,……我……”话未喊完,几许清亮的液体洒在他身上。那人顿时没了声,只喉间发出咕噜的声音,像是放了水的皮囊,身体在地上瘪了下去。
一股腥浊之气弥漫开来,苏离离猛然伸手捂住口鼻,半是恶心,半是害怕。眼睁睁看着那人化成了一地尸水,只有衣服覆地,苏离离竟僵了手脚,动弹不得,既想逃跑,又不敢动。只是这一抬手的动静,皂衣男子似有所觉,已微微转了头,垂手缓步出来。
他后脚踏出门槛边,便站住了。夜色青光下,这人脸上如罩着淡淡的寒气,纵横蜿蜒着十数道刀疤,仿佛将脸作地,横来竖去细细地犁了一遍,狰狞可怕。
他眼光缓缓扫过苏离离趴着的那片草地。苏离离捂着嘴,本也不想发抖,然而那手自己要抖,她止也止不住。此时此刻,只怕一只蚊子落在她手背上都能惊得她跳起来,何况是后脑勺上有什么东西静静吹风。
脖子带点痒痒地凉,竖立警戒的寒毛被触动,苏离离猛然尖叫了一声,凄厉胜过夜猫子。一回头时,一张人脸很近地凑在眼前。
她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朝着大庙的方向退了几步,定了定神,才看清身后这人是个年轻公子,一身月白锦衣,暗夜中略有些暧昧的丝光,狭长的眼睛映着星火,清浅流溢,态度竟是十分的温和优雅,手撑着膝盖,正弯腰俯看着她。苏离离半天吐出一口气来,拍着胸口,将一颗心拍回原处。忽想起那个皂衣人,又猛地一回头时,愣住了。
庙门空空地开在那里,一个人影也不见。正殿的地上,方才化成了水的那人,衣裳也不见了。仿佛是一场幻觉,苏离离抬头嗅了嗅,空气中淡淡的尸臭味证明这一切并不是幻觉。她努力镇定了心神,从地上爬起来,扯了扯衣角,平平稳稳对那锦衣公子拱手道:“月黑风高,公子在此游玩,真是好兴致。”
那人直起身,颇具几分风雅,缓缓吟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声音带着一点鼻音,苏离离听来像细砂纸打磨着锯好的棺材板,光滑低沉。咫尺之距,他虽笑意盎然,却让她后背生寒。
她吸了一口气,道:“杀人放火大买卖,挖坟掘墓小营生。都是出来逛,公子说笑了。”苏离离假笑两声,站起来就走。
刚走两步,手腕一把被他扣住,手劲就如同他的声音,不轻也不重,“这位公子,方才为何惊叫?”
苏离离那清凉油抹对了路,手上有些滑,一挣,脱开了手,仰头看他,“因为公子你悄声出现在我身后,荒郊野地吓着我了。”
“荒野无人,你趴在这里做什么?”
苏离离虽不聪明,也不蠢,自不会说我是来盗墓的,更不会说方才看见如此这般的事,张口就编道:“这位兄台,实不相瞒。在下的父母为我定了桩亲事。可我心有属意,不愿曲就。今夜收拾金银细软,正要与人私奔。方才,那是在等人。”
话音刚落,莫大扛着一个又沉又鼓的包袱,鬼鬼祟祟地摸了过来。苏离离暗自哀叹了一声,阖上眼睛。
莫大那把粗嗓子便响了起来,“你跑哪……咦?这是谁?”
苏离离睁开眼,绽出个假笑,清咳一声,嗔道:“你怎么才来。”
那锦衣公子打量了莫大两眼,皱起眉来,三分恍然,三分惊诧,似笑非笑道:“竟是……断袖情深。”
苏离离沉痛地点头,“唉,公子慧眼,此地实是容不得我们如此。今日在此不曾见着一个人,偏兄台撞见,还望兄台切莫声张,放我们一马。”
莫大没读过书,听不明白什么断袖不断袖,以为盗墓之事败露,就包袱里摸出一个金杯,递给那锦衣公子道:“兄弟,你既然撞见我们两的事,就收下这个吧。”
苏离离想也没想,一把拉住他手,怒道:“你怎么这般大方,今后还要吃喝用度!”
那锦衣公子眼光在他二人身上扫了两遍,颔首道:“公子是个妙人,他却俗了些。”说着,一指莫大。
苏离离叹气:“正是,我说过他多次,他还是这般庸俗,竟想拿金银俗物亵渎公子高洁的情怀。”
锦衣公子闻言,笑得如昙花夜放般粲然,伸手掂起苏离离的下巴,“你既知我高洁,何必跟他一处。不如跟我走吧。”
莫大云里雾里地听完前面几句,终于抓住了最后一句的用意。跟他走?原来是一路的。他上上下下地看那锦衣公子,惊道:“兄弟,原来你也是……”
“来盗墓”三字还未出口,却被苏离离打断他,深沉地说:“公子固然也断袖,可我却不忍负这俗人。但得知心人,白头不相离,便是烟火红尘的真意了。”她说着,不动声色地拨开他手指。
锦衣公子眯起眼睛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仰头赞道:“好,好。”
苏离离见他高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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