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欢定定开口,“她并不如你想象的好。”
“很久以前有一个大臣,得罪了皇帝。皇帝要诛他满门。那一年,他的女儿五岁,有一个从小陪伴着她的丫鬟,是她奶娘的女儿。她们有缘生在同一天,却是个不吉利的日子。大臣为了避祸,带着女儿远走他乡。那个忠心的小婢追随左右,不离不弃。三年间东躲西藏,尝遍冷暖。”言欢语气淡定,当真像讲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
“一天,官府的人找着了他们。追杀之下,大臣受了重伤,命不久了。这位小姐当时只有八岁,追兵重围中,将那小婢当作自己的替身推了出去。皇帝抓到这个替身,余怒未熄,说,那位大臣既然自以为正直清高,出淤泥而不染,就让她的女儿做妓女,不许人赎她。”
“替身被送到青楼,教习歌舞,十三岁就接客。耳濡目染,尽是烟媚情事。”言欢顿一顿杯子,“就像这只蚊子,苦苦挣扎,也只能溺毙。某一天,这位小姐良心过不去了,想把蚊子捞起来。你说,蚊子已经溺死,捞起来又有何用?就算她不死,又怎能忍受这小姐再来施她恩惠?”
她神情渐渐激越,“言欢生来不受人怜,是苦是乐都是我的命。任何人都可以帮我,我只无须她来假手!”
她言至此,那个丫鬟与小姐都不言而喻,昭然若揭。
“你说的这个大臣,是前太子太傅叶知秋。”木头冷冷蹦出一句。
言欢一凛,“你到底是什么人?!”
木头神色变化莫测,“我听闻过这位大人的事,正与你说的相合罢了。那个替身为什么不说自己是假的?”
言欢轻轻一笑,“她说了,没人信。小姐跑了,也找不到。所有的人都希望她是这个小姐,她在世上孤立无援。”她轻轻立起,脚步虚浮地走向床榻,侧倒在床上,像满心欢喜,又满腹忧伤,竟大笑起来。
木头见她半醉,心中定意只能打晕了扛回去交差。站起来,惮了惮衣襟,道:“言欢姑娘,得罪了。”
言欢手中抓着一根小指粗的红线,扬手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木头一愣。
她扯着绳子,慢条斯理,笑靥如花地接下去,“看来你没来过这种地方。这样的绳子每个房间的床上都有,青楼恩客许多都不把妓女当人折腾。遇到客人危害到姑娘的性命,姑娘便拉这个绳子,楼下的打手就上来了。”
她话音刚落,房门“砰”地一声撞开,三个高大的下奴拥进房来,一眼看见一旁的木头和床上的言欢,一时愣在当场,不明状况。
言欢纤长白皙的手指飘忽一指,朱唇轻启道:“这个小贼来我这里偷东西,捉住他。”
木头微微一叹,似乎不为所动,也看不见冲上来的打手,对言欢叹道:“我虽能带你走,却不想带你走。”目不旁视,一伸手,却堪堪抓住一个打手挥来的一拳,顺力一折,腕骨脱臼,将那人一掀,挡开后面两人,窗棱上一蹬,跃出窗去,身姿潇然若雁,转瞬掩入夜色。
苏离离等在棺材铺后院葫芦架下,木头忽然从墙外飞身而入,一掠直到她面前。见他孤身回来,苏离离略略一愣,立刻牵着他袖子道:“你怎么样?没受伤吧,怎么跳进来了,也不怕把腿伤着……”
木头微笑打断她道:“我已经好了,没有事。”
苏离离听他风清云淡般和煦的声音,大异平常,疑道:“言欢呢?”
“有人看着她,她也不愿走。”
苏离离疑心祁凤翔盯上了言欢,低头沉思道:“是谁的人?那可怎么好?那更不能让她落到别人手里。”
木头看她着急,并不多说,只道:“你这位姐姐对你颇有些怨意,你谋划这些她未必领情。她既不领情,你索性离她远远的才好。”
苏离离愕然抬头,盯着他眼睛看了看,不知他知道多少,也不知怎样开口。木头眼神中平静无波,一如他惯常的样子。他叫她离言欢远远的,无论言欢怎样怨,怎样说,木头却只为她着想,竟是全然的信任。
苏离离十年来江湖漂泊,市井藏身,冷暖自知,只觉木头这一丝暖意流进心里,怆然难言,将眼睛激得发酸。她垂下眼睫,黯然道:“我知道她恨我,原是我亏欠她了。”
木头手指划在一个拳头大的小葫芦上,“人各有志,不必相强。她不愿受你帮助,就随她去吧。”
小葫芦轻轻晃动,拂叶摇藤,姗姗可爱,似应和着他的话。
第三章 人生足别离
烈日炎炎,近午的时间过得异常缓慢。苏离离带着一身暑气,从外面回来,接过程叔递来的茶水,一口灌了下去,这才笑道:“这么热的天,菜市口还斩人,不知皇上怎么想的。也不知是哪一位大人倒霉,听说全家八十多口都杀了,好多人去看。”
程叔摇头道:“现在是越来越乱了,皇上也做不了主。谁不知道是太师鲍辉把持着朝政。”
院角里,张师傅却坐在竹凳上,看木头锯一块板子。闻言,磕一磕旱烟斗,哼了一声道:“我说在这里,不出半年,皇上只怕连面子上的龙椅都坐不住了。到时各路诸侯可就有得打了。”他抬了抬眼,道:“木头,你说是么?”
木头却自始至终没抬头,专注地锯着板子,锯得那笔直的墨线毫厘不差。苏离离看看张师傅,又看看木头,手脚麻利地调了调颜料盘子,在一副光漆柏木板上画一幅没画完的松鹤图。她端详了片刻,落下一笔,道:“咱们还是别说这些,仔细传了出去。张师傅,你那杉木头上的花样儿什么时候能雕完?”
张师傅道:“少东家,我这风湿病又犯了,得请两天假。今天赶工模样都凿好了,有些硌应的,让木头拿砂纸磨一磨就是。”
苏离离过去点了点,便道:“如此,你且回去休息吧,后面的我来就是。”
张师傅撑着木板站起来,“木头,给我老人家搭把手。”木头停下锯子,扶了他站起来。因他既扶着,便一路扶他慢慢出去。待两人出了后院天井,苏离离望着背影,心里有些犯疑,搁下颜料盘子,轻手轻脚跟了出去。
她贴着葫芦架子走到后角门上,张师傅和木头果然站在角门外说话。张师傅不知说着什么,木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苏离离侧身靠近门口,隐约听见张师傅道:“……乱世争雄……能不择主而事……”
木头忽然一抬头,看了苏离离一眼,截断张师傅道:“老爷子的指教我记住了。雕工各有风骨,且看各自磨练吧。你的风格未必是我的。”
张师傅此时回头也看见了苏离离,沉吟一声,点点头去了。
木头看他走远,转身回院。苏离离笑道:“你们在说什么?”
木头道:“老爷子教我下刀要顺着木料纹理,逆行易错刀。”说着往里走。
苏离离收了笑,道:“站住!你们说的我听见了。”转到他面前,“为什么要骗我?”
木头正色道:“我不想说是因为我没当回事,你也就不必当回事。”
烈日下有蝉鸣贴着树干传来,啸长而粗砺。苏离离默默地打量他一阵,伸手拈下他肩头一片木屑,道:“别干那重活了。把张师傅留下的活砂一砂。我去做饭,一会叫你吃。”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入七月便下了两场雨,天气凉了些。苏离离想要不要去看言欢,想了两天还是作罢,心里有些郁悒不乐,只在家里细细地做棺材。有时看着满院子的棺材,觉得棺材也是一件有灵性的东西,有种沉默的诉说,跟自己很亲近。
七夕这天,街上摆灯,夜市如昼。苏离离索性拉了木头逛街。大约时局不好,人们都借节抒怀,从如意坊到百福街,到处游人如织,比往年更甚。大红的,橘黄的,浅紫的,嫩绿的纸灯到处张挂,鲜艳的颜色驱走了大家几许忧虑。
木头就像块会走路的木头,跟着苏离离一路沉默。苏离离也就由着他,只挨着地摊看一些小玩意,间或拿个配饰在他身上比一下。走完一条长街,苏离离对着晚风深吸口气,笑道:“好久没出来逛,倒觉得有意思。我记得护城河边有一家扶归楼,做得很好的酥酪。现在忽然想吃了。”
木头看她言笑晏晏,金口终于吐出了一句玉言:“那就去吧。”
上京内城有河,环城而掘。据说是定都之初依风水秘术所建,护皇家龙脉的灵河。河边垂柳依依,苏离离与木头沿河而行,游人少了些,三丈长渠,顺流漂着些彩灯。远远一道拱桥,却有三人扶拦而立,往开阔处眺望城郭地势。
彼明我暗,苏离离无心一瞥,借着明灭灯火,仿佛觉得中间那人身形样貌与那姓祁的颇为相像,心里突地一惊。拉着木头远远避开,绕了一个街口,正是扶归楼。今夜坐客甚多,苏离离直上二楼,也只剩了窗边角落一张空桌。
她拉木头坐下,忍不住就向窗外看去,方才小桥上那三人已不在那里了。苏离离轻呼出一口气,不知他又到京城来做什么,惟愿自己看错了人。她端了跑堂倒的热茶喝了一口,拿了菜单子点菜,正踌躇清风明月小酌点什么酒时,铁一般的事实告诉她,她目力绝佳,刚才确乎没有看走眼。
那三个人一走上二楼,便凝聚了万众目光。祁凤翔穿着窄袖的织金回纹锦服,并不张扬,却是细致处的华贵。腰带缀着一枚小巧的玉佩,束发长靴,不似往日风流态度,却像怒马弯弓的幽并游侠。清朗的眉目,衬着这身衣服,允文允武。
他身侧两人,一个黑衣劲装,不怒而威,苏离离看来觉得世人像是都欠了他钱;另一个宽袖长衫,弱质彬彬,却是个文雅秀气的书生小白脸。与这三人比起来,陪侍一旁的店家如皓月之下的萤火,不足一提。
祁凤翔目光犀利地一扫,正与苏离离看个对着,苏离离来不及往桌下埋头,愣在那里,无言地一叹。祁凤翔微一错愕,忽然便莞尔一笑,对店主道:“那边不是还有空位么?”手臂一抬,直指到苏离离桌上。
苏离离当机立断,对木头道:“你先避开去,我把他们赶走了,我们再喝酒吃饭。”木头看一眼祁凤翔,剑眉微锁。祁凤翔三人已走了过来,店家陪着笑脸道:“客官,这桌子是六个人的位子,与这三位公子拼一下可好?”
苏离离似笑非笑道:“行,有什么不行。”
祁凤翔在店家掸过的凳子上坐下,正要说话,木头忽然道:“我们在街口点心铺子订了点心,这会也该做好了。不如我现在去取回来吧。”衣摆一拂,站起来便走。
祁凤翔静静注视着他走下楼梯,方缓缓回头,宛然笑道:“月移花影动,似是故人来。苏姑娘,又见面了。”
苏离离心道:你每次见着我就要念诗么?看着他一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的表情,心里没甚好气,应道:“是啊,真是不巧得很。”
“苏姑娘好象不大乐意见着我啊?”祁凤翔道。
苏离离恳然道:“祁公子,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小白脸书生“呵”地一笑,欠钱君却黑脸盯着她看。祁凤翔大笑,意态却很温和,道:“我这个贼不偷,只惦记。姑娘还记得我姓祁,想必也惦记着我。”
苏离离握着杯子喝了口水,淡淡笑道:“未必。”
祁凤翔递了菜单过来,“既扰了你的雅兴,今天这顿饭我请吧。”
“我已经点了,你点你们的吧。”苏离离应得懒懒。
祁凤翔也不看菜单,只叫店家把有名的菜上上来就是。苏离离无比无聊地趴在桌上,听那欠钱君道:“祁兄,我们说的事就这么定了,最迟十月。”
祁凤翔看一眼苏离离,沉吟道:“不忙,我还没找着能去的人。”
欠钱君似很不耐烦,“我去就行,何必找别人。”
祁凤翔断然道:“你不行,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能轻举妄动。”
欠钱君欲要争辩,小白脸淡淡插话道:“祁兄的意思不是说你武功不济,而是杀鸡不用牛刀。你不是鸡鸣狗盗的食客,惩恶锄奸的刺客,何必屈身行此。”他忽然转向苏离离道:“这位姑娘,你说是么?”
苏离离抬头打了个呵欠,全无半分姑娘的体统,懵懂点头道:“是是,怎么不是呢。”欠钱君很不屑地看了她一眼。祁凤翔忽然开口道:“方才与在你坐在这里的那个人,是谁?”
“我……我朋友,棺材铺对街裁缝店的莫大。”苏离离临时扯了个谎,却是怕木头身份不好,被什么人找着。反正莫大也走了,裁缝店也关了。
祁凤翔不再问,只打量那菜单,仿佛钻研菜系。少时,店家过来,说菜准备得差不多了,要不要上。苏离离摆手道:“别别别,我朋友还没回来。”祁凤翔也点头,“那就等等吧。”
等了一杯茶又一杯茶,祁凤翔泰然静坐。苏离离看他闲适模样,心道:老娘好好吃个饭,你们三个要来搅,我今儿不把你们撵了,我不是就次次都由着你拿捏了么。便懒懒地看一眼窗外,拿最无害的小白脸开刀,长叹一声道:“公子啊,你看这饭吃得,该来的不来!”
小白脸一愣,似笑非笑,“哈”了一声,看一眼祁凤翔,祁凤翔头也没抬。既然该来的没来,必然是有不该来的。小白脸书生起身拱手道:“祁兄,今日晚了,我府里还有事,先回去了。”
祁凤翔点点头,“好,慢走。”
小白脸转身下楼,苏离离一脸遗憾,望着欠钱君道:“呃,不该走的又走了!”言下之意,还有该走的。那人横眉冷对,重重“哼”了一声,起身对祁凤翔道:“我也走了,说定的事我且去办,有什么事你再给我说。”
祁凤翔礼貌周到地点头,“好,有劳。”
欠钱君转身一走,苏离离立刻转向祁凤翔,怪道:“诶——我又不是说他。”正对上祁凤翔那双秋水含情的眼睛,他不愠不火地笑道:“你不是说他,那是在说我了?”
此人比那“哼哈二将”难缠!苏离离虽没有大学识,却知道人分君子小人。小人自是不好,君子有时也太过迂腐,遇着小人往往还要吃亏。故而君子的德行是必备的,小人的手段也不可少奇Qīsūu。сom书。这位祁三公子仿佛深谙此道。
苏离离讪笑道:“祁兄误会了,实在误会。”
祁凤翔淡笑道:“你怎么就知道,他们听了你的话会走?”
分明是苏离离要赶这三人走,怎么反过来像是两合伙人赶走了“哼哈二将”。苏离离立刻觉得不大对,如今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虽在这食客济济一堂的地方坐着,还是觉得有种危险暗中袭来。
她思索片刻,答道:“这两人一看就是世家子弟,哪里受得别人半点言语。他们又不大瞧得上我这样粗鄙的市井女子,大约觉得对着我吃饭大煞风景,所以就走了。祁公子你也不必勉强。”
祁凤翔听她说得诚恳,善解人意地解道:“我一点也不勉强。”
苏离离愈加诚恳道:“你的朋友都走了,你吃不高兴;我的朋友又没回来,我也吃不高兴。不如你到明月楼找个姑娘小倌什么的喝两杯,水旱通吃去吧。”苏离离既对这水旱通只一知半解,用起来也自然没羞没臊。
祁凤翔听了也不怒,竟当真想了想,认真道:“我不喜欢小倌,只喜欢姑娘。”
苏离离差点喷了茶,左右一看,见没人注意他们,才反过来瞪着他。
祁凤翔又道:“既然你我的朋友都不在,不妨我们交个朋友,吃饭赏景也是雅事。”
苏离离连忙道:“好好。祁公子既然想和我做朋友,就本着一颗朋友的心,帮我个忙吧。我委实不愿和你一起吃饭,这桌也是我先来,你还是走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啊。”说完见他脸色有点沉,又连忙道:“你刚才说做朋友的,可不能生气,就当帮朋友我一个忙吧。”
祁凤翔被她这无赖又歪理的话噎了一噎,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