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瞪口呆。
头痛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后遗症。它像一场梦境一样突兀地来临,然后在我醒来以后彻底地消失,似乎从没有发生过。尽管我深刻地记忆着那种疼痛。
我迷恋我父亲谢未阳托起我身体的感觉,他从来没有对我这样好过。
我去他的白露酒吧看他。自从我的头痛好了之后他就再没回过家,他总是对我这样,我们之间隔着一堵墙,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我去的时候,看见我父亲谢未阳正跟黑衣女孩西西坐在一起聊天,他们坐在我跟西西曾经坐过的位置上。
在那一瞬间我确定我父亲谢未阳如我一样喜欢这个忧郁的黑衣女孩,这让我心里响过一阵忧伤的雷鸣。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走到那张桌子旁边。如果现在老谢是跟另外的女人在一起,我会毫不迟疑地走过去,给她一番小小的难堪,这是我对付他那些女人的拿手好戏。
但此刻跟老谢坐在一起的是我很喜欢的女孩西西,这让我很为难。
我看见我父亲老谢伸出手来,替女孩西西把垂在眼前的一缕头发撩了起来,撩到了耳朵后面。这是个让我父亲老谢显得柔情万分的动作,是他这个年龄里富有魅力的一个动作。他非常善于显示自己的魅力,含蓄,又让人充分地了解。我痛恨他这样。
他的手一定接触到了西西的肌肤。老谢的手非常温暖,而且光滑、干净,这样的手,即使是有意接触到女孩的肌肤,也不会让她觉得猥琐和反感。我接触老谢手的次数屈指可数,我曾经想帮他用壁纸刀修指甲,但是他好像不太喜欢我帮他。
我坐到黑暗里的一个卡座里,决定以窥视的面目存在在他们的背后。我看见西西的眼睛闪着几点明亮的光芒,琥珀色的,我的父亲老谢轻而易举被它们所蛊惑了,这我确信。西西在喝红酒,还抽烟,我的父亲老谢,他会不会从她的神态里看到我母亲白露的影子?我期望他能有这份感觉。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早就忘了我母亲白露了。
没有等到酒吧打烊,女孩西西站起来,要走的样子。老谢也站起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西西,我知道他在问她是不是需要他送她回家。
他们一前一后地穿过卡座中间的空隙,走到门口,老谢伸手推开玻璃门,女孩西西却站在门口,转过身来向着酒吧看了看。
我的身体有些紧张,我觉得西西的眼光轻飘飘的,却有极明确的方向感,它们掠过酒吧黯淡的空气,最后落在我身上。我确信酒吧的黯淡光线足以保护我,但是显然西西感觉到了我的存在,也许,从我来到酒吧那一刻起她就知道。
我父亲老谢打开他自己的车门,女孩西西优雅的背影从我视线里消失了。我站在酒吧门口,毫不迟疑地伸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我父亲老谢的车尾灯发着红色的光,在我眼前暧昧地划过夜的街道。
车子驶过空旷的桃花路,拐上一条黑暗的上坡路,我发现我父亲老谢的车所经过的正是我回家的路线。我看见老谢的车最后停在那个黑漆漆的铁路立交桥洞口,他从车里钻出来,把手搭在车顶部,伸出另一只手把女孩西西牵了出来。
老谢对女孩西西恋恋不舍,他这种样子我很多年都没有看见过了。自从我母亲白露死后,老谢不停地有女人,但是他对她们并不过分地依恋,至少他对她们没有一个超过对我母亲白露。但是这回显然不同,老谢迷上了西西,我太熟悉他的这种样子了,我小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对白露的。
他甚至用手摸了摸西西的头发,然后俯下头来在西西额上亲了一下。老谢高大的身体俯下来的样子非常迷人。而西西,这个美丽忧郁的尤物,她服帖顺从得像一只猫。
她拒绝我父亲老谢继续送她,于是老谢眼睁睁看着她小巧的身影走下了桥洞,然后表情黯然地钻进车子,把它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圈,沿着来路开走了。
我有些忧伤。过了这个铁路桥洞再走一小段路就是西沙旺小区了,老谢都没有进去看看我的意思。
我让司机把车徐徐开进黑漆漆的桥洞。桥洞里没有灯,而且很长。它的上面横陈着几条铁路线,每天都有不同的火车从上面轰鸣着驶过。
我在想,女孩西西会住在哪个小区里。桥洞那边是烟台市最大的住宅区,不停地有老楼被推倒,新楼以一场梦的速度盖起来。
出租车驶进黑漆漆的桥洞之后,我没有看见女孩西西。她走路的速度在我的预测之外,我以为我会在桥洞中央或者接近出口处看见她,但是她已经不见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个居民小区。我有些怅惘。
第九章
我母亲白露留下的那面雕花铜镜再一次让我产生了幻觉。
或者说,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幻觉,只是我的眼睛在那一刻产生了不同凡响的超常能力。
我看见这面铜镜突然发出奇异的亮光,如前几次看到的那样,像一轮晶莹的椭圆形的月亮。亮光里,我母亲白露出现了,她手里拿着那把锋利的蒙古小猎刀,跟我前几天用那支 莫名其妙的签字笔画出来的一模一样。她面色苍白,却微笑着,用它缓缓划破了手腕,血从她美丽的手腕处流出来,在镜子里流淌。
我以为那些血又会像上次那样,慢慢覆盖住整面镜子,可是这回却没有,我突然在镜子里看见了我的父亲老谢,他表情十分痛苦,眼里闪烁着恐惧的光芒。
我疑心白露自杀的时候我父亲老谢的行踪并不像他自己说的,他不在现场。一定是我母亲白露在用这面镜子告诉我当时他在,而且就像镜子里显现的那样,他站在旁边看着她用蒙古小猎刀划破了自己的手腕。
但是这一幕到底有着怎样的背景呢?老谢那么爱白露,他怎么会眼看着她自杀而不去阻拦?
无论如何,我相信眼前这面镜子胜过其他。很多非常感觉出现在我身上,我不认为它们是荒诞的。
我伸出手指去触摸这面镜子,白露和老谢的面孔在里面栩栩如生,我疑心我的手指尖会触摸到他们肌肤的热度。但是我的手指触摸到的是冰冷光滑的镜面,而且,所有画面都随着我的触摸而隐去了,镜子渐渐变得黯淡下来,失去了月亮般的明亮。
我约老谢见面的时候,他照旧试图拒绝我。他不会不知道我的伤心,但是他对我非常无情。
我说我在镜子里看见你跟白露了,她死的时候你到底在不在?
他说,谢小白,你说什么啊?
我说,我说的就是,我在镜子里看见白露自杀了,你站在一边看。你到底是不是站在一边看着她自杀的?
老谢说,谢小白你该好好休息休息了,成天写那些破字把脑子都写乱了,你没钱花我会给你的。
我说你以为我写那些破字是为了挣钱呀。
老谢说,这样吧,我忙完以后回家看看你去。
老谢的痛快让我很不适应。很明显他是冲着我关于镜子的叙述来的。他来的时候还拎了很多食物,这使他看起来跟个货真价实的父亲一样慈祥。他把它们分门别类地放到冰箱或橱柜里,他还带了两箱蒙牛牛奶。我毫不客气地拿出一盒来,插进塑料管子飞快地喝完。我把它们当水喝。
我把老谢让进他跟白露曾经住过的大卧室里,掀开鸭绒垫子让他看我买的那块澳大利亚地毯,然后坐进垫子里。他站在空旷的屋子里,好像有些茫然。我知道他不太适应失去那张老床的卧室了,就扔给他一个抱枕。
他坐在地板上皱着眉头问,你怎么还在这屋里睡?
我说我喜欢,怎么了?
他说,没怎么。你头还疼过吗?
我说没有,怎么了?
他说,没怎么。
我们之间总是无话可说。他的目光躲闪着我,总是这样。我丑吗?我把脸凑到他眼皮子底下问他。
他挪开脸说,镜子呢?
我很得意,我把脸凑到他眼皮子底下的时候,看到了他的窘迫。因为他总是远离我,所以我们之间没有父女之间的亲密,他闻到我的气息,会窘迫,这真可笑。
我从鸭绒垫子下面拿出镜子。我把它埋在垫子底下。
老谢没碰它,他只是看了看它,然后问我,哪有什么人影在里面?
我说,它夜里才会那样,白天很正常。你要是想看,就呆到夜里吧。
老谢想了一会儿,说,肯定是你出现幻觉了,要不把镜子放回地下室吧。
我说,老谢你是不是有些害怕呀?你到底当时在不在白露身边?
老谢说,你瞎说什么呀,不在。
老谢说完以后突然有些不耐烦,他说,你好好休息吧我得走了,以后别胡思乱想了。
我一下子从鸭绒垫子上扑出来,拖住他的腿说,老谢你就不能在这住几天吗,我就那么让你讨厌吗?
老谢低头看了看我,他似乎在犹豫,但最后他还是狠心地抽出腿,说,谢小白,你不小了,别这样。
我张开嘴就在他腿上咬了下去,他没躲开,我不知道我咬了多久。最后我泪流满面地松开嘴,看着他一瘸一拐地从我视线里再次消失了。
李家克说他还没找到我需要的那把蒙古小猎刀。
而我认为他没有全力帮我寻找那样一把刀。他不喜欢我对那样一把刀的痴迷。李家克不喜欢我身上这些不同于一般女孩子的悬惑,我简直不知道是我身上的其他哪一点吸引他,在我看来,除了这些超常能力可以为我增添神秘感之外,我不具备任何足以让他这么多年对我不离不弃的吸引力。
李家克,我从没求过你,你就给我弄一把那样的刀吧行不行啊?电话里,我对李家克的口气有些不耐烦。
李家克会帮我弄的,我知道,尽管他不愿意。果然,他说好吧好吧,我给你弄,我怎么一听那玩意儿就身上飕飕地冷。
蒙古小猎刀他迟早会帮我弄的,于是我提出跟他借照相机用。他们队里什么样的照相机都有。李家克以为我想出去旅游,他说,我借台数码相机给你吧,六百万像素,拍什么都行。
他说他要把相机送到家里来,我说算了还是我去拿吧,正好打算上街透透气。
李家克在火车站广场对面的人行便道上等我,我坐21路公交车,在他跟前下了车,他简单给我讲了讲相机使用方法。我把相机装进我肩上的挎包里,说,你胳膊没事了吧?李家克说,没事了,我说,那我走了。他在后面问我,你上哪儿去旅游啊?我给你买火车票吧?我说,我不去旅游。
李家克穿过火车站广场进了车站大门,我慢慢顺着人行便道继续向前走,坐到海员快餐店里给郑芬芳店里打了个电话,她正好在店里。我说我在海员快餐店,她说她也饿了。
从南洪街到海员快餐店步行不用十分钟,郑芬芳一会儿就出现在店门口。烟台实在是一个袖珍城市。
我们各自取了食物重新在座位两边坐好,郑芬芳取了一碗银耳羹,几盘素冷拼,我取了一个粘玉米棒子,一碗八宝粥,一盘素炒豆腐。我们两人都注意远离油腻而亲近素菜和杂粮。肥胖首先代表着对庸常生活的妥协。
我吃得忧心忡忡,郑芬芳对我的忧虑表示不解,我说,我想到你穿着那件酒红色睡衣从厨房窗户里坠落下来,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我对郑芬芳讲了我做过的几次关于她下坠的怪梦,郑芬芳打我手背一下,说,你个死小白,干吗做这种梦来咒我啊?
你有梦游症吗?我问她。
可能吧,我也不知道,马路说我有。
芬芳,我看见过你在午夜的时候出现在厨房窗户旁边,一动不动的,站那么一会儿,然后就退回去了。你从小就有这病吗?
我也不知道。郑芬芳茫然地用小匙喝了一口银耳羹,说,我觉得我这病不是从小就有的,是从什么时候有的,我也不知道。我在午夜的时候走到厨房,我自己并没有感觉,我也觉得很奇怪,我好端端的睡着睡着跑厨房里去干吗呢?
如果这毛病不是天生的,芬芳,那就只有一个原因,有什么事情在潜意识里左右着你的大脑。我这样对郑芬芳说,但我自己也很茫然。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似乎在我印象里也没发生过什么事情能够促使郑芬芳患上这么一个怪毛病。
我怎么能够避免郑芬芳从那扇窗户里坠落下来?如果关于她下坠的梦又是一个预见性的梦的话。我知道郑芬芳不会相信我所说的什么预见性的梦,所以我只能反复地跟她说,夜里关好厨房窗户,一定要关好,必要的时候,把它封死。
郑芬芳咯咯地笑,小白,不会那么巧合的,你梦见我落下去了,我就真要落下去呀?你又不是什么巫女。
郑芬芳不相信我是个巫女。而我正是一个巫女,像牙科医生骆桥所说的,小巫女。
我到达东方巴黎广场的时候,接到了牙科医生骆桥的短信息。
我在远远听到广场传过来的音乐声的时候,强烈地感觉到骆桥会联络我。他在短信息里说,小巫女,你在哪里?有些想你。
我迎着炫目的喷泉走着,一边啪啪地给骆桥回复,运指如飞:我在东方巴黎。
坐到广场边上的时候,骆桥回复我:有两个病人预约补牙,不能去了。
没关系,我一个人坐一坐。
晚上我陪你吃饭好吗?
好。
你看完喷泉就回家,我买了吃的带过去。
好。
我写了一会儿蒂森娜的故事,等来了骆桥。
他来了之后把买来的东西先放在厨房,然后走进来把胳膊环绕在我胸前,吻了吻我的后颈,说,你先写着,我去做饭。
我继续写蒂森娜。我在前面已经如愿以偿地让拉拉罕草原上最雄壮的一只食眼鹰奥吉佩变成了冥河里的一条鱼,拥有举世无双美丽眼睛的蒂森娜已经顺利穿过了渺无人烟的拉拉罕草原。她滞留在拉拉罕草原上的最后一夜,在猎人塔苏的草屋里,跟塔苏度过了一段默契的短暂时光,他们合谋杀死了奥吉佩。
蒂森娜离开草原的时候,带走了猎人塔苏腰饰上的一粒珠子。她把它放进了贴身挂着的一个香囊里,那是她死去的母亲留给她的。她的母亲很美丽。
关于拉拉罕草原的这段故事已经结束了,接下来我写到的是一座古堡,蒂森娜一直顺着她身边那条黑色的冥河在向前走,那条冥河只有蒂森娜自己能够看到。在阴森的古堡里盘踞着一群黑色的蝙蝠,它们在夜晚来临的时候开始成群结队地向外飞,黑压压地覆盖了方圆几十里的天空,没有人敢在夜晚出行。
我绞尽脑汁地给那只凶恶的蝙蝠王想名字。
香港人脚手架对我编造的这个故事很满意,写完拉拉罕草原之后,我们开始在邮箱里交谈,断断续续的。我谈到我将要写的那些人和动物的名字,我说这实在是一个难题。因为我迷恋古希腊那些神话故事,所以,希望自己给他们取的名字也有典型的古希腊特征。但是古希腊那些人物的名字顽固地左右着我。
脚手架觉得我的思维很奇特,他说我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因为我迷恋古希腊,就这么一个理由。
他要求跟我在网上见面,问我是否在电脑上安装了摄像头。我有摄像头,但从没想过用它跟一个陌生人在网上互相看着。我觉得很好笑,如果那样的话,我们互相都得打扮一下,然后摆好了表情,坐到电脑前面,打开摄像头,进入可以让我们互相看到对方的网站。这样的聊天系统很多,雅虎通,E话通,有的是,可以边聊边看着对方在做什么。
我笑得不行,我说不行不行,我受不了那样,我敢打赌我让你看到的样子绝对是忍俊不禁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