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很奇怪,它们并不向外流淌,只在滚筒里激烈地旋转。这种状况总是会持续一段不确切的时间,然后,在我眼前倏忽消失掉,血流没有了,嗡嗡声静止了。我把手伸进滚筒里,清凉的不锈钢滚筒干燥而又空洞,我伸展手指,触觉所到之处是完全的空气。
我觉得有些累,于是停下来,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我也像我母亲白露一样,喜欢喝点酒。但是我没有我母亲的优雅。这个时候,女孩西西依旧用温暖的眼神看着我,我忧伤地注视着她脖颈上那条雅致的黑白纹路的围巾,它轻缓地绕在她苍白的脖颈上,让我感到一种微微的迷恋。我确信我对她产生了某种迷恋的感觉。
第二章
蒂森娜不知道她将要到达的目的地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她在一个深秋的夜里梦见了一朵美丽而高贵的花,花瓣的形状看起来极像人的眼睛,有着湖水一样的干净蓝色,散发着透明的光芒。
蒂森娜把脸凑近那些花瓣,它们反射着镜子一样的清晰光泽,她很容易地通过透明的花瓣看见了自己新月一样的脸,它有着一种月光一样无瑕的美。
蒂森娜在梦里伸手触摸了那朵花,她惊奇地发现它有着温暖的热度,花瓣上细微的绒毛轻轻划过指尖,像睫毛一样柔软。这些触觉以蒂森娜没有预计的速度深刻地穿透了她的肌肤,令她感觉,仿佛是那些花瓣轻柔而坚定地穿过了肌肤,贴在了她的心房上,并迅速在那里生长下来。
蒂森娜醒来后,在镜子里发现自己新月一样无瑕而美丽的容颜消失了,一片胎记遮盖了镜子银色的明亮。她把面纱轻轻罩回到脸上。即使是在黑夜,蒂森娜也不喜欢轻易除下面纱。
李家克在厨房里烧菜,这有些影响了我编造小说的速度。我还想写一写蒂森娜是如何痛不欲生地戴着面纱进入睡眠,眼角挂着美丽而忧伤的泪滴。蒂森娜长着一双举世无双的美丽眼睛,如果不是因为她脸上那片与生俱来的胎记,她将会赢得天下所有男人的爱情。
我闻不出李家克烧的是什么菜,因为他总爱变换花样,仿佛每天烧出不同往日的菜是件令他非常满足的事情。
除了烧菜,我跟他之间的交往中还有一件更为旷日持久的事情,那就是他如何使我变得正常,而我如何使他认为我极端正常。这是一件令我们同样感到麻烦的事情,但是我的麻烦跟他的麻烦又有着本质的不同,那就是,我清楚地明白他根本没法深入我,而他却认为他完全可以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解开锁住我思想的一个结。我认为,他一贯的热情和韧劲用错了地方,他根本就不应该认定我思想深处系着一个死结。我对他说,我的思想平展得像条马路,根本没有任何死结。
李家克是个很帅的小伙子。我之所以称他为小伙子是因为他年龄比我小,小三个月。李家克对此非常耿耿于怀,他觉得在我们的交往中,年龄也是其中一个障碍。我经常叫他小李,就像我经常叫我父亲谢未阳为老谢一样。李家克不喜欢我叫他小李,他说,年龄能代表什么呢?我说,你想说明什么呢?李家克说,心理年龄才最重要。我说,你认为我心理年龄不比你成熟吗?李家克说,对,我认为。
李家克永远这么认为。既然如此,我努力改变对他的称呼,也像我父亲谢未阳称呼我那样,连名带姓地称呼他,李家克。李家克有一次喝醉了酒,明目张胆地要求我以后称呼他为“克”,我试着重复了一声,克,觉得非常滑稽,像婴孩学语。而李家克非常激动,他攥住我的手,因为不停地咽唾沫,喉结频繁地上下滚动,我盯着他的喉结,计算着它滚动的次数,直到感到有些眼花和不耐烦。从此我发誓再也不叫他克。
李家克把高压锅弄出非常难听的吱吱声,像严重哮喘病人间歇性的艰涩呼吸。我对类似的声响都不太喜欢,我认为这缘于洗衣机的午夜怪响。
求你了,关了它。我跑到厨房门口忍无可忍地要求李家克。
李家克并不知道,我其实不太喜欢他在我家里制造出来的生活响动。我的母猫落落平时在家里走动的时候非常注意,它尽力让自己的爪子悄无声息地落到地板上,但我依然对它的行踪了如指掌。
李家克推断说,也许我大脑深处控制听觉的那根神经超常敏感,由此,他想当然地认为我对洗衣机的敏感也完全来之于这根超乎常理的听觉神经,他认为它发生了某种病变,看不见的非器质性病变。
我说,李家克,你还不如直截了当地说,我患了臆想症。
那不一样,李家克说,你这么理性和智慧的女人是绝不会患上臆想症的。
李家克认为我理性,是因为我对我跟他之间关系处理上的不温不火。在我们之间长达十年的关系中,除了那次我尝试着叫他“克”以外,他没有从我的态度中发现一点点妥协意味。我对他说,李家克,在没有遇见懂我的男人之前,我是不会嫁的。
你想让男人懂你什么呢?相信无论换什么牌子的洗衣机,只要到了你家就会午夜惊魂?只有这样的男人才是你的理想吗?
李家克烧的菜是道酱肘子,我对此还比较钟情,因为肘子是有益于美容的东西。我不理会李家克的质问,一边啃肘子一边看电视,潘虹在对徐帆说,在即将因为癌症而死去之前,其实我已经死过很多回了。嗓子毁了,青春没了,爱情走了。30岁以后,我就没给自己过过生日。
我记不住潘虹还说了一些什么话,总之,《青衣》里的这一段告白非常让人伤痛。我把酱肘子举在空中开始入神地琢磨作家毕飞宇,我认真地问李家克,你说,毕飞宇是不是特别懂得女人?
李家克不知道毕飞宇是谁,他也没必要知道。如果他像我一样对毕飞宇钟情,他就不会对我的听觉神经妄下断言。
吃完饭后,李家克看了看我新写的那段关于蒂森娜的梦境,他看得很专注,烟灰在烟头上攒了长长一截。但我清楚他并没完全把心思专注于我为什么要写蒂森娜这样一个容颜有缺陷的女人,还有她那个荒诞而美丽的梦境。他更多的是试图透过小说进一步寻找我大脑神经系统的非正常因素。
你是一个性格分裂的女人,李家克说,你外表孤傲而内心自卑,你想融入平凡生活,又时刻幻想神话降临。你为什么把自己活得这么痛苦?
李家克是一个固执的人。他为了证明我在精神方面与普通人正常轨迹的格格不入,想方设法做了很多努力,他甚至到图书馆查阅了很多心理方面的读物,有时还用我的电脑上网,浏览相关网站。他到底想干什么呢?目前为止,洗衣机的午夜惊魂并未给我的生活造成多么难以忍受的损伤,它甚至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我认为李家克的努力完全没有必要。
我也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对着李家克的烟头点燃。我边抽边思忖要不要告诉他,我的一成不变了二十多年的生活产生了一种新鲜感,这种感觉来之于我父亲谢未阳56岁生日的那个夜晚,确切地说,是白露酒吧,和黑衣女孩西西。
我确信李家克会加重对我精神状况的担忧,而我今天晚上有些累了,不想再接受他的担忧了。所以我决定先不告诉他。
半夜里,我听到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妙响动,似乎来自厨房。我起了床,站在卧室门口,看到厨房里站着一个男人,他手持一个硕大的电筒晃来晃去。
你在找什么?我喝问。
他转过身来,对着我诡秘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他整张脸都是暗的,唯独牙齿,一粒一粒精确地闪在午夜黑暗的厨房里。
随即,他把手里的电筒刷地对准我,同时大步流星穿过餐厅、客厅、玄关,眨眼就到了跟前。我刷地关上卧室门,他把电筒猝不及防地抵到了朦胧的布纹玻璃上。
然后,他抬起胳膊用那只硕大的电筒撞击门玻璃,没几下,玻璃就碎裂开来,一块一块掉落到地板上,无声无息。我感到很奇怪,我没听到玻璃发出任何响声,它与电筒之间的撞击也是无声的,似乎电筒撞击的不是一块玻璃,而是一层空气,或者一层棉花。
他把头和上半身从空荡荡的门框里塞进来,试图以一种鱼跃的姿势侵入我的卧室。我说,求你了,别进来,我很怕。他对我森然一笑,我依然看不清他的脸,似乎他的脸根本就不存在。
我低下头,突然发现脚旁立着一块砧板,我奇怪怎么砧板从厨房跑到了卧室里。我抄起砧板砸向他虚无的头,我意向里的那声木头与骨骼相遇的沉闷的声响并没有发生,但是他倒下了,像条被抛到沙滩上的鱼,身体在地板上痉挛着。我抄起空气中悬浮着的一把锅铲,对准他的身体一阵猛戳,他飞快地变成了一摊血泥。
这仅仅是上演在我脑海里的午夜里的一个梦境而已。
梦是我的另一个生活空间,它像真实的生活本身一样鲜活地植根于我的意识里,它是我活着的大脑的影子。
我的很多梦境都跟血腥、大火、洪水有关,出现在这些血腥场景里的男人一律没有真实的脸和五官,有的只是夸张的局部,两只诡秘的眼睛,或者一嘴森森的白牙,看起来像狼牙或者犬牙。我记不太清楚这种类型的梦境从什么时候开始侵入我睡着后的思维,似乎在很久以前,也许从我美丽高贵的母亲白露自杀之后吧。母亲白露的自杀遗留了太多的事件给我,很多事情都从她自杀之后开始发生。我认为她的这一举动改写了我一生的性格。
从这种梦里醒来的最初五分钟内,我毫无例外地处在恐惧状态。这很容易理解,我认为这完全属于一种正常的不应期。在大脑还没有完全苏醒的不应期里,我表达恐惧的反应就是让自己的身体如尸体一样陈在床上,这个时候,我肯定我身体各处的敏感触角还停留在梦里,那个男人亮着硕大的电筒闪电一样侵袭过来时我瞬间产生的巨大的惊惧,我手持锅铲轻而易举将他跺成血泥的迷乱快感,一切都有着没有铺垫的巨大失重感。
五分钟之后,我开始试着活动四肢,转动头部,确信没有梦里的男人存在,床的周围也不像我感觉里的那样,飞满稠密的鬼和精灵。
我已经对这些古怪的梦境习以为常了。
等我完全清醒,我就开始怀念梦境之中血腥旁边那些曼妙的情境,我闭上眼睛,努力回忆那些悬浮在空中的厨具,亮晶晶的不锈钢锅铲,鱼骨一样的叉子,各式各样的刀:剔骨刀,菜刀……它们在空气里静静垂着,或者轻轻摇摆,这个短暂的场景让我着迷。
我相信,梦也有着分裂的性格。
如果没有了继续入睡的欲望,我会打开电脑,把刚才的梦境记述下来。尽管类似梦境无论过多久都不会被我忘掉。
我的生活状况完全不适于如多数人一样朝九晚五地上班。如果强制我去上班,我会整个上午呵欠连天。我的大脑比较钟情于夜晚,相对于夜晚来说,白天的我是一个懒惰和愚钝的女人。
上午我一般都在沉睡。猫陪着我。猫的生物钟随着我的生活节律而调整,每一只都不例外。我们在午前或午后醒来,猫伸一个长长的懒腰,开始一丝不苟地洗脸,我也一丝不苟地洁面,涂上柔肤水,还有清淡的滋润露。为了保持皮肤干净,有时我去买婴儿护肤品用。如果要出门,我会在出门前再涂上一层防晒霜。我一年四季都涂防晒霜, 因为我的皮肤对日光非常敏感,尤其是手背,即使涂了霜也得藏在衣兜里,否则,就会被日光灼出一片细密的水疱。我不确定我的这一顽疾是不是因为我从9岁就开始的深居简出生活,我想,至少它们之间有些因果关联。
我把落落放在一只精致的鞋盒子里,然后抱着它出门。因为我发现这个午后的阳光非常不错,如果运气好,东方巴黎广场的音乐喷泉或许会折射出美丽的彩虹。
落落安静地趴在鞋盒子里。它长得很漂亮,它的老祖母西西据说有波斯猫血统。公交车上很多人都在看落落和我,我知道,他们都认为我很奇怪。
这个时候,我看见一个侧面有些像我父亲谢未阳的男人,坐在我的左前方。我很希望这个有些像我父亲谢未阳的男人跟我一起在东方巴黎站点下车,结果是,车到站的时候,他真的站起身来,跟在我身后下了车。
我抱着落落走到广场边上,在花坛旁边拣了一处干净的水泥石台坐了下来,把鞋盒子放在脚前。长得像我父亲谢未阳的男人看起来也无所事事,跟我一样,坐公交车来只为了看喷泉听音乐。
我跟着音乐哼歌,旁若无人。我嗓子很好,这得益于我母亲白露遗传给我的基因。她在1982年之前的烟台梨园界是个名角儿,各种唱腔都很拿手。
他终于被我旁若无人的独自演唱吸引了,转头看了我一会儿,就起身走了过来,微笑着坐下。我继续唱歌,每首歌都不放过。他在一首歌结束之后认真地击掌,说,你唱得比音箱里那人棒。我说我知道。他说你有一副好嗓子,我说我知道。他说你完全可以去当歌手,我说我知道。他说你还知道什么?我说我知道接下来音箱里会放谁的歌。他说谁的?我说,郑钧。
我说完之后就开始专注地看喷泉,这时的喷泉已经安静下来了,留下一片美丽的水雾在午后的光线里舞蹈。我跟这个长得有点像我父亲谢未阳的男人一起静静等待喷泉随着音乐的再度响起而再度上升。
喷泉升起来的时候,音箱里传来郑钧的歌:怎么会迷上你,我的灰姑娘,你如此美丽,而且你可爱至极,哎呀灰姑娘,我的灰姑娘……
我身边的陌生男人有些吃惊,他问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感应到的。
不可思议,他说。
你信不信?十分钟之内,你还会看到彩虹。
他抬起手腕来看了看表,将信将疑又充满好奇地开始了等待。他的好奇很真诚,这使我觉得他跟我以前认识的那些男人不同。
我专注地盯着起起落落的喷泉,希望我在预见方面的感应灵光会在这个不同以往的午后再次闪现神奇的光芒,就像以前偶尔出现过的一样。
郑钧换了一首歌,第八分钟的时候,他在猝不及防中制造了一个高分贝,当喷泉水柱如几条白色长龙直贯天空的时候,彩虹出现了。
我身边的男人惊诧地张开嘴,他说,太神奇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笑了一声说,我是个巫女。
只有这一个男人,他目睹了从我身上散发出来的灵异之光。在这之前,发生在我身上的所有非正常事件,它们的观赏者除了猫,只有我自己。这些灵异之光只在我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出现,或者,即使有别人在,他们也看不到它们,它们只出现在我一个人的感知里。我一直孤独地欣赏着我不同于常人的灵异。
我不知道是谁赋予了我这种本能,自从我母亲白露死后,我好像就不再是原先那个平常的小女孩了。
我跟这个名叫骆桥的男人聊得很投机。
我也不能确定那道跨在喷泉水柱中间的彩虹是不是我意念的结果,还是,只是一种巧合。总之这个午后阳光很好,这本身就提供了彩虹出现的物理环境,其次,郑钧的歌旋律高低都恰到好处。
但我很累,这证明,在彩虹出现前的那八分钟里,我努力调集过我的意念,迫使我的大脑出现了幻觉,并把这一幻觉变成了现实。
我成功地让我的意念和幻觉得到了再现,这使我非常欣喜,因为我做这件事完全是为了此刻坐在我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