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清廷则责备:“为什么竟停留一年多?”
坚持一年,是朴定阳的功绩。除了公函上使用光绪年号之外,他在华盛顿完全以一个独立国家的外交官身份东奔西闯。
对于三项附带条件,第一项硬着头皮不予理睬。第二项则自然解决,因为席次一般由美国方面安排,大都是按照英文字头或到美赴任的顺序,KOREA当然在CHINA之后,而且朴定阳比张荫桓晚到美国两年。第三项用没有重要事项一推了之。
朴定阳有功劳!朝鲜各界对他的评价很高。
1888年11月,整整一年之后,朴定阳才勉强离开华盛顿。回到本国,袁世凯会如何发怒,他心里一清二楚。
朴定阳归途绕道日本,又停留四个月,才好不容易返回汉城。时为1889年3月。
“应追究朴定阳的罪责!”袁世凯主张。
朝鲜政府的处境非常尴尬。朴定阳一年多的外交活动,功绩显著,本应给予奖赏,提升为外署督办(外交大臣),可袁世凯却坚持要惩处他。郑秉夏和闵种然两人向袁世凯求情,袁世凯毫不退让。朝鲜方面哪里还敢提升朴定阳。
清廷外交的真正实权者李鸿章主张解除朴定阳现职,而驻在朝鲜的袁世凯则主张重罚,想狠狠地整一整朝鲜,免得以后再搞“自主外交”。
这时,朝鲜已不是十年前的朝鲜了。它已经看清,借助列强——日本、俄国之力,可以踢开清政府的压迫。不管袁世凯的眼睛瞪得多么圆,俯首听命是办不到了。朝鲜要一步一步地、扎扎实实地积累自主的实绩,然后达到真正的独立。
“要实现朝鲜的夙愿,完全独立,并不是轻而易举的,免不了遭受苦难,必须有流血牺牲的决心才行。”
说起来颇有讽刺性,李鸿章派去的外国顾问德尼一伙人,竟成了帮助朝鲜抵制清政府的参谋。
“升他为外署督办,就目前情况来看,对清廷刺激太大。顶好给他一个无关紧要的官职。”
“什么呢?”
“副提学之类。”
“这怎么能算提升呢?”
“总比撤职强吧!”
在朝鲜宫廷里,这些参谋们面授机宜。
关于朴定阳问题,袁世凯同主子李鸿章之间想法上多少有差别,德尼等人提醒在这里做文章。于是,朝鲜政府任命朴定阳为副提学。这是教育方面的官职,离政治外交的旋涡较远。让他暂居此位,以后再伺机提升。
德尼等人曾久居中国,对中国的事情了解得相当透彻。但是,东亚人心理上的微妙之处。他们仍未掌握。
李鸿章的怒气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
在儒教体制下,教育方面的职位绝不是什么闲职,而是要职。一个必须惩办的人反而担任要职,这大大地损害了清廷的体面。
袁世凯向朝鲜政府提出指责,回答是“不过循例而授,并非别有意见”。
袁世凯不答应,要会见国王。国王以患病为由,不予接见。患病的不只是国王,当事人朴定阳也称病闭门不出,连赵太妃也病了。太妃生病,国王更有了借口。但是,长此下去,仍不能解决问题,无奈,国王接见了袁世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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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北洋人(5)
“关于朴定阳的问题,殿下听说了吗?”见面时,袁世凯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
“听说过。”朝鲜国王李熙答道,“朴定阳没有按规矩办事,这很不好。我也觉得非常遗憾。不过,非惩处不可吗?”
“那三项附带条件是殿下批准的,非常明确,可朴定阳到达华盛顿后根本没打算执行。我为此多次交涉、敦促,迄今已过两年,仍不见解决。殿下也曾说过:待朴定阳归国后,一定给予处分。可是,朴定阳已经被授予都承旨品级,就任副提学要职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授予他都承旨品级,只是按照序列而已,绝不是提升。”
“他是有罪之身,为什么还要授官?关于此事,我数次函请殿下注意,难道没看过?”
“都已读过。关于此事,请阁下多多周旋,不要过分追究,拜托!”
“不追究事情就完不了!殿下究竟抱什么态度,请明确表示一下。”
袁世凯穷追不舍,弄得国王张口结舌,无法回答。
袁世凯正了正身子,郑重地提议:
“像这么通过翻译,可能会产生误译或误解,最好以笔代言,以求准确。”
“也好,那么就……”
国王命令身边宦官取来纸笔。宦官退下不久,从屏风外面进来一个少年宦官。
“启奏陛下——”
“什么事?”国王问。
“诸位大臣说,朴使(定阳)问题不宜落在纸上。”
显然,是屏风后面的大臣们派他禀奏的。
“关于处分问题,今后将进行讨论,不应留下书面凭证。”屏风后面,数人齐声说道。
在朝鲜生活的时间已经不短,袁世凯能听懂简单的朝鲜语。
“王沉吟久之——”袁世凯把当时的情景报告给李鸿章。
“有这么多人听着,用不着笔谈吧。”国王无可奈何地说道。
“得不到殿下的明确答复。我不能回去!笔谈又有何妨?不是一样吗?”
国王只好命人取过笔纸,但他让闵泳韶代笔,可能是提防万一。
国王在笔谈中躲躲闪闪,避过袁世凯的锋芒。尽管是这样毫无内容的笔谈,袁世凯虽再三要求,连一份抄件也没得到。可见,朝鲜政府多么谨慎。
袁世凯之所以没有强夺笔谈原本,应该说是学会了控制自己。若在几年前,他早就一把夺过来了。
他能如此控制自己,是李鸿章的劝告起了作用。袁世凯在朝鲜的一言一行,都引起各国外交官的恶评。每逢有事,表示朝鲜是清之属国时,必然由袁世凯出面,这是他的任务。恶评越多越说明他在认真地执行任务,不过,由于年轻任性,做得过火之处也颇为不少。
汉城的外交官集会,袁世凯往往不出席,大都是唐绍仪代他前去,以表示他绝非一般的外交官。朝鲜是中国的属国,不是对等关系,他的官名是“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不用“外交”二字,含混其词地用了个“交涉”,为的就是强调清廷的特殊立场。所以,袁世凯从来不与外国公使打交道,他的任务就是要显示不与他们同伍。
袁世凯究竟有多大的权限呢?各国公使开会,他只派翻译出席,自己从来不与别国外交官采取同一行动,并任意出入朝鲜宫廷。是普通的办事大臣,还是钦差大臣身份的公使?对此,美国驻中国公使接到本国训令,向清政府提出质问。
李鸿章的答复是:“朝鲜是中国的属邦,派到那里去的袁世凯,既可与朝鲜政府直接交涉,又有与各国公使同等之权力。是否出席会议,由他判断决定。贵国质问,不是多此一举吗?”
李鸿章为袁世凯声援助威,但因为恶名太大,所以又叮嘱他“切莫操之过度”。
关于朴定阳的问题,适可而止,也是袁世凯听从李鸿章的叮嘱而采取的自制措施。
朝鲜政府往美国派遣朴定阳的同时,还把沈相学派到欧洲去。他得了病,这病似乎不是政治性的。代替的是赵臣熙,到达香港之后,他突然患了“政治病”。
赵臣熙抵达香港时,正值闵泳翊途经该地。听说袁世凯强烈主张处罚朴定阳,赵臣熙感到很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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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北洋人(6)
照目前情况,去伦敦和巴黎,不理睬当地中国公使,必然要落个朴定阳的下场。此行的本意是搞一次独立自主的示威,如果会同清政府公使去递交国书,就反倒成了宣扬朝鲜是清的属国,岂不是没完成任务?
赵臣熙没有朴定阳那种勇气。他左思右想,终于以患病为由,从香港折了回来。
朝鲜政府又任命朴齐纯为五国使,接替赵臣熙。五国使就是兼任英、德、法、俄、意五国的公使。
朝鲜政府要求清廷取消三项附带条件,起码把第一项取消。特派卞元圭去天津向李鸿章求情,但没有成功。因此,朴齐纯虽被任命,却终于没能成行。
赵臣熙溜回国是1890年正月。在那前一年,袁世凯获得了“钦差”的头衔。不管外国对他的评价怎么不好,李鸿章总是庇护着他,说:“外国对他评论不好,正说明他忠于职守。”
“同俄国公使交往尚欠圆滑,须注意自己的缺点!”袁世凯接到了李鸿章的警告,因为驻俄公使洪钧给李鸿章的报告中提到:“俄国外交部对袁世凯怨言颇多。”
对此,袁世凯辩解说:
“我同俄国公使为陆路通商条约打了几次交道,表面上还算过得去。俄国公使举行宴会时,故意不悬挂我国国旗,实属非礼。而我国大婚(光绪帝结婚)招待宴时,仍悬挂了俄国国旗,以示我国之宽宏大量。”
清朝的国旗是黄龙图案,三角形,1889年改为长方形。黄龙三角旗用于商船,一直延续下来。
警告并非谴责,李鸿章是希望袁世凯再多一点柔软性。
袁世凯被“赏加二品衔”,就是说,享受二品官的待遇了。由此可见,袁世凯屡受主子警告,只不过是爱护之余的插曲罢了,实际上认为他的政治行动是正确的。
这年,中国驻日公使换成李经方。
李经方是李鸿章的长子,但不是亲生。起初,李鸿章无嗣,过继了胞弟之子,就是李经方。收了养子之后,却接连不断地生了许多男孩。另有一说:李鸿章的儿子夭折,为了顶数,从胞弟那里过继了一个。
李经方在欧洲驻节四年,很有外交官经验。虽然如此,他晋升之快,却不能说没沾老子的光。
据翁同龢的日记记载,黎庶昌从日本回国后,曾对他说:“日本虽修兵政,广商务,但新立议会不和,大臣屡屡告休,愿与中国和洽,深忌俄之垂涎东海。”
黎庶昌曾经密奏:“宜固中日之交,而冲绳可置勿议。”
这年,曾国藩之子曾纪泽在北京死去,年仅五十二岁。他在英、俄、法三国前后驻了七个年头,归国后任户部右侍郎(财政部次官)之要职。
曾纪泽的叔父曾国荃也在这年死去,享年六十七岁。
光绪帝的生父醇亲王奕■也在这年阴历十一月逝世。
这年四月,朝鲜赵太妃死去,享年八十。太妃不是国王之母。李氏朝鲜二十四代宪宗、二十五代哲宗无子,李熙是从旁系继承王位的,赵太妃乃宪宗之母。
赵太妃侍奉四代国王,亲清倾向较突出。
清朝时,属国的国王和王妃死去,都要向北京派出“告讣使”,然后由清廷相应派出敕使“赐奠”,同时赐给谥号。
但这次赵太妃之死,朝鲜宫廷却不打算派出告讣使。理由是血缘甚远,丧事不宜大办,但实质是惧怕这种“赐奠”仪式会清楚地表示朝鲜是清之属邦。
袁世凯强烈要求朝鲜宫廷向北京派遣告讣使,说:“国王不作行孝示范,无以教化国民!”
袁世凯本心是想在各国外交官面前,把赐奠仪式搞得隆重些,用以显示清与朝鲜的宗主、属邦关系。
迟延了很久,朝鲜才派出洪钟永为告讣使,前往北京。他同时肩负着请求清廷免予赐奠的任务。
清廷按照惯例决定给予“赐奠”,没有接受洪钟永的恳求。于是,续昌和崇礼二人为正副使,领着百余名随员,来到朝鲜。按照从前的惯例,朝鲜国王要亲自出郊迎接,称为“郊迎礼”。朝鲜方面恳求免除郊迎礼,但袁世凯不准许。朝鲜政府又恳请“改道”,因为郊迎礼应由国王的使节迎到汉城郊外的仁川,而那里外国人甚多,冀求独立自主的朝鲜不愿让外国人看见使者迎接时的跪拜场面,若从马山浦登陆,那里的外国人少些。但是,也被袁世凯拒绝了。
袁世凯乘朝鲜宫廷丧事之机,强调了宗主权。朝鲜国王亲赴西大门的慕华馆,迎接清朝敕使。
转年是光绪十七年(1891年),养母牛氏病危,袁世凯急忙返回河南项城。他从心底敬佩母亲,总算在她死前见了面,送了终。接着是守制,朝廷准他服丧百日。
袁世凯离开朝鲜期间,由龙山理事官唐绍仪代行他的职务。
朝鲜政府认为这是个好时机,将朴定阳提升为“吏曹判书”。这是重要官职,相当于政府的内务大臣。
对于朴定阳的处分问题,袁世凯和李鸿章之间有些分歧。李鸿章考虑到朝鲜国民的感情。朴定阳在朝鲜国民眼里是位英雄,砸了他们的英雄,恐怕会激起反清情绪。朝鲜政府似乎也看清了这一点。乘袁世凯服丧之机提升朴定阳,相信李鸿章会予以谅解。
袁世凯回到朝鲜任上是光绪十八年(1892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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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山雨欲来(1)
山雨欲来
李鸿章一再指示袁世凯,“要注意日本的动向”。
袁世凯从大鸟公使那里得到的印象是,“日本对中国极其友善”。这是他把同大鸟圭介个人的关系与同日本政府的关系混同了。
袁世凯将朝鲜政府的请求和他的意见电告本国。日期是6月1日。
这一天,日本公使馆书记官郑永邦会晤袁世凯。
郑永邦,这是个中国名字,但他是纯粹的日本人,并且是日本的外交官。他的祖辈从中国来到长崎,几代人都以“通事”①为业。袁世凯会见郑永邦时,总觉得格外亲切。
代理公使杉村深知袁世凯的这种心情,故意让郑永邦同他接近。杉村认为,郑永邦的话容易为袁世凯所接受。
“血浓于水”,这一古老的信念,在袁世凯的意识中是存在的。他认为身上流着汉族血液的郑永邦,不会做出损害祖先的祖国——中国的事情。他甚至还以为,郑永邦肯定会瞒着上司采取一些有利于中国的措施。
明治初年,正是日本国家意识高涨的时期。身上流着外国人血液的郑永邦,绝不似袁世凯所想象的那么单纯。郑永邦正因为有这么个姓,所以才更想当一个比谁都爱国的日本人。
他会晤袁世凯,是把日本的国家利益摆在第一位的。他清楚自己的使命:利用袁世凯对他的亲近感,摆布袁世凯,使之做出符合日本利益的事情。尽管同袁世凯会晤时也表示一些亲密,但他忘不了上司交给他的任务——让中国出兵。
如果清廷接受朝鲜的派兵请求,那么,根据《天津条约》,日本也可以出兵。所以,日本非常希望中国表明出兵的态度。中国方面害怕惹出日本大量派兵,以至引起军事冲突,所以对朝鲜的请求总是采取慎重的态度。袁世凯想预先了解一下日本对中国出兵作何反应。他知道,直接去问日本外交官,人家是不会说出真情来的。
袁世凯盼望着郑永邦。
恰好在这时,郑永邦上门来了。他问道:
“中国政府为什么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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