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五号监狱里的大洞'
一些人统治是由于他们愿意统治;另一些人统治是因为他们不愿意被人统治——对于他们来说,统治不过是两害中之轻者。
——尼采
1
加油声、鼓譟声、无法分类的吼叫声,都传不进波里斯基的耳朵里。
比数,87:91。
剩下时间,十九秒七五。
球还在湖人队手上,而对方还有十三秒的攻击时间。
以上都不算是大问题,最让人头痛的是,此刻运球负责消耗时间的正是湖人队的年度最有价值球员,科比布兰特。
天才中的佼佼者,让许多天才误认为自己打球并无天分的顶级天才。
“……”布兰特压低身子,运球的节奏慢慢改变。
所剩时间,十七秒四。
波里斯基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注意力全灌注在布兰特运球的声音上。
无论如何,这自命不凡的家伙是绝对不可能窝囊地把时间耗完的。
只要布兰特决定落井下石,逆转就一定有机会!
左切?右切?后仰跳投?
所剩时间,十五秒三。
“!”布兰特的身影如箭射出。
波里斯基的左手像鞭子一样甩了出去,球从布兰特的手中斜斜后飞。
“上!”波里斯基大叫,往球坠落的方向冲去。
布兰特边追边讶异。
……刚刚是怎么回事,完全无法看出波里斯基抄截的任何预兆。
只见波里斯基一个人带着球快冲篮下,布兰特跟另一名球员从两边追上。
“别犯规!”湖人队教练在场边大叫。
波里斯基高高跃起,眼角余光笼罩住左后方的布兰特。
算了,还在安全差分里……布兰特努力克制住从后面冒险盖火锅的冲动,眼睁睁看着波里斯基在面前大跨步上篮——89:91。
时间冻结,最后十一秒二。
“MVP,怎么变得这么听话?”波里斯基将发烫的球扔给边线外的布兰特。
“靠赢家施舍,输家多灌进两分没什么。”布兰特淡淡将球传给队友。
倒数再度开始。
最后的决斗了。
对湖人队来说,这一场比赛过后,他们将把总冠军戒指戴上。
对活塞队来说,无论如何都要将下一场比赛带回底特律,打第六场胜负!
“贴上去!贴上去!”活塞队总教头淒厉大叫。
十秒。
九秒。
八秒。
全场观众不约而同起立鼓掌。
波里斯基跟控卫同伴像三明治一样,死命夹住持球的湖人队控卫。
“把球拿稳!把球拿稳就好!”湖人队总教练也跟着激动起来。
七秒。
六秒。
五秒。
上帝今晚没有站在湖人队的肩膀上。
四秒。
球被拍掉了。
“!”布兰特闪电般追着无主的球。
三秒。
波里斯基左手架开布兰特,右手将球抓住。
同时跃起。
一道黑,一道白。
半空中,两个全联盟最受瞩目的顶级巨星身影相叠。
两秒。
“休想得逞!”布兰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波里斯基露出诡异的笑。
球不在波里斯基的手上。
一秒。
——波里斯基,真不愧是号称全联盟“眼角余光最广的男人”。
站在三分线外的射手艾德,稳稳接到了从黑白对决中突围而出的传球。
零秒出手。
今晚手气奇差、投七中零的艾德,零秒出手后自动停格在最后的姿势。
全场鸦雀无声。
随着哨声扬起的尾音,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让所有人十指遮脸的轨迹。
——凌厉地刷破网。
没有延长赛,多出的是远离洛杉矶的第六战。或许还有第七战,谁知道?
满地的叹息声中,活塞队全体队员狠狠冲抱在一起。
波里斯基跟艾德被队员簇拥着,被英雄式地乱七八糟推挤着。
“等等。”布兰特推开现场记者的麦克风,面无表情地走向一片疯狂的活塞队。
他瞪着波里斯基。
波里斯基避开布兰特眼神里古怪的指控,淡淡笑道:“底特律见。”
“我说,你这个死人。”布兰特瞪着波里斯基:“你在这里打什么球?”
布兰特说这句话的时候,记者正好跟了上来。
波里斯基怔住了,活塞队其他队友也怔住了。
“我是死人?你凭什么这么说?”波里斯基嗤之以鼻,但表情已不对劲。
“就凭你一点汗也没流。”布兰特扠着腰。
布兰特没说的是,他没办法从波里斯基的眼睛里看出任何动作的蛛丝马迹,完完全全,一点迹象都无法掌握。那绝对不是活人的眼神——布兰特很肯定。
麦克风神不知鬼不觉放在布兰特的嘴角,摄影记者也早就跟上。
球场上方的立体大萤幕将两球星的对峙画面放大,全场譁然。
“我没流汗?”波里斯基冷笑,拍拍身上的汗水:“那这些是什么?”
“少来,你一滴汗都没流,那些是你队友刚刚拥抱你、无意间擦在你身上的。”布兰特越说越大声:“还有,整场球打下来,大家都累到快走不动,你却完全没有喘气,一点喘气都没有!你这不是死了,是什么!”
“别输了就找藉口,底特律见。”波里斯基也跟着大声起来。
但波里斯基发现了,自己的队友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一步。两步。
波里斯基一个人孤零零站在球场中央,接受全场观众严厉的注视。
布兰特的眼神压得他完全无法回应。
“为了证明你的清白,我们可以听听你的心跳声吗?”
问归问,记者立刻将麦克风放在波里斯基的胸口上。
“……”波里斯基闭上眼睛。
终于到了这一刻了吗?
从小就喜欢打篮球,自他学会自己绑鞋带的那一天,波里斯基就到处在大街小巷里寻找可以挑一下的对手,从这一条街尬到第十条街、第一百条街,很快就找不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因为他诞生的国家,是德国,一个用脚追球的大国。
幸好在波里斯基逐渐露出疲态的时候,被来自美国的球探选中。
第一轮第十七顺位。
远从德国来到这个篮球圣地打球,已经五年。
三十二岁,很年轻,但以篮球的计算方式,热力四射的巅峰期将慢慢远离。
但波里斯基很快乐,这里特变态,遍地都是超级又更超级的好手。
一不留神球就会被抄走。手张得不够开就会被人轻松切过。跳得稍微低了些就准备被盖火锅。根本没有碰到对方对方却煞有其事地摔在地上、久久站不起来。冲进禁区动不动就有种撞墙自杀的错觉——这些黑家伙才不怕像他这样的瘦白鬼的冲撞。
“太有趣了,不是吗?”每天晚上波里斯基都带着苦笑睡着。
到了第三年才开窍,波里斯基用自己的生存之道大展身手,抄截排名全联盟第一,助攻全联盟第三,得分全联盟第十。两度入选年度第一队的控球后卫,连续两年都带领球队杀进东区冠军赛,可惜都以些微差距铩羽而归。
今年,他终于带领活塞队重返联盟总冠军赛。
但就在总冠军赛的前一天,波里斯基的人生迅速快转,直奔尽头。
怎么办?不怎么办。
波里斯基一如往常穿上球衣,系紧鞋带,打了几场好球。
他跟眼前这个质疑他、指控他的超级球星缠斗得淋漓尽致,实在是……
果然也只有这个棋逢敌手的天才,可以在激烈的交手中发现他的异常。
没有心跳声。
麦克风并没有传来应有的怦怦跳动。
球场上方时大萤幕里,波里斯基沉默阖眼的模样说明了一切。
全场愤怒高涨,咆哮声如空袭的炮弹全数引爆。
“没收比赛!这场不算!”
“改判!改判!湖人队胜利!”
“太噁心了,把这个扰乱比赛的活死人驱逐出场!”
“砍掉他的手!再砍掉他的头!”
“他到底打了几场死人球!立刻将他送去焚化炉!”
“烧死他!再烧死这个侮辱篮球的死人一次!”
“滚出去!这里不欢迎死人!”
无数没喝完的可乐、啤酒、爆米花、热狗统统往球场中间砸落,丢得全体活塞队球员一身狼狈。波里斯基一个人站在汤汁淋漓的垃圾堆中,全身都挂了彩。
“……”他落寞地看着与他一路并肩作战的队友。
那些被观众砸了满头包的队友却投以愤怒、不谅解、憎恨的眼神。
还是不行吗?
布兰特原本怒气沖沖的眼神,已变成高高在上的冷淡。
92:91的比分高高悬在记分板上。
几个裁判聚在一起讨论这场比赛的结果该怎么算。
美国通过“活死人和平法”已经五年了。
全世界各地对活死人的安置与管理,也都陆陆续续通过相关的法案,活死人有自己适用的罪责,通常较活人严苛许多。有的国家允许活死人继续拥有生前的所有财产、工作机会、婚姻关系等。有的国家则强制活死人居住在条件恶劣的限制区。有的国家甚至採取“强制灰飞烟灭”的终极作法——在美国的少数几个州,也有类似的规定。
国情不同,文化差异,对活死人的观感与意见出现重大分歧实在不奇怪。
但少数的共识里,所有人都同意,死人不能跟活人共同竞技运动,因为死人不会累,更不需要呼吸,可以完全不换气在水里冲完四百公尺自由式、满不在乎节奏地跑上八百公尺,甚至一鼓作气飙完全程马拉松。
当然,也包括完全不怕受伤地在篮球场上冲撞。
对活人来说,死人在运动场上的存在是最大的野蛮。
不知是哪个机灵的记者将麦克风扔在波里斯基的脸上,他本能地接住。
全场观众渐渐安静下来,忿忿不平等待这个假装还活着的死人做出解释。
“我……”波里斯基拿着麦克风。
有生以来,他想哭却哭不出来。
波里斯基看着布兰特,这个可敬可畏的对手。
终有一天,这个对手一定会明白自己将要说的话。
“就算死了,我也想打篮球。”
这句话讲完,全场爆出如雷的咒骂声,没有在场的人绝对想像不到人类的语言可以如此千变万化。
乱七八糟的东西继续砸在波里斯基的脸上,但说完了这句话的他并没有低头,只是睁大眼睛记录下他在球场的最后画面。
此时比分重新调整,大大的记分板上显示“44:91”。
活塞队减去的一大缸分数,正好是波里斯基今晚的总得分二十八分,加上他助攻给队友所产生的二十分效益——这二十分当然也不能作数。
“总冠军揭晓!洛杉矶湖人队!”
史戴波中心球场上方爆出银色火树,鲜黄色的彩带淹没了观众席,一路喷撒向球场中央。
巨大的立体萤幕耀眼出总冠军奖盃的图样,环场喇叭隆隆地播出胜利的号声。
穿着爆乳装的美女啦啦队有点摸不着头绪地被管理人员推向球场,匆匆忙忙热舞上一段。
但没有人欢呼,没人喝采。
就连理所当然的MVP布兰特同样一点喜悦都没有。
再怎么渴望胜利,没有人期待总冠军赛的龙争虎斗是用这种方式落幕。
波里斯基成了搞砸一年一度总冠军赛的罪人。
几个身材高大的警卫手持木棍走了过来,将死去多日的波里斯基团团围住。
“对不起,我搞砸了。”波里斯基被戴上手铐的时候,看着他的队友。
教练啐了一口痰在波里斯基的脸上。
什么也没说,也一次说了很多。
2
杀鸡儆猴。
波里斯基被重判了二十年,送往专门监禁活死人的第五号监狱。
普通的监狱关不住活死人,这里的监禁设施仿彿是粗糙科幻小说的再现。
或者应该反过来说,电影里发生的一切终于有机会应用到现实世界。
在第五号监狱里,不论男女,每个活死人都戴着特制合金颈圈。
如果想藉外力硬拔下来就会爆炸。
想用雷射硬切下来也会爆炸。
没有合法解除颈圈信号就擅自离开监狱的话,只要超过狱方发送的信号范围,颈圈还是会爆炸。
就如同每一部科幻电影里看到的一样,颈圈上忽明忽暗的红色闪灯不断提醒囚犯他们的处境。
除了高科技,一直都没有进步的低科技也很吓人。
监狱外有一道两百万伏特的超高电流网,如果想硬闯出去,即使是死人也只有被电成焦炭的份。电流网外是一大片草地,草地里埋了密密麻麻的小型地雷,以机率计算,一百个死人硬冲出去,一百个都会被炸上半空。
如果越狱成功却变成一块焦炭还是一大堆屍块,死不了也没意思。
波里斯基一进去,远远就听见掌声。
不管男的女的都对着波里斯基吹口哨、拍手叫好。
虽然早就知道,但波里斯基在这里看到男女囚犯杂处的盛况,还是让他觉得怪怪的。纵使死人早已没有性方面的功能,但男的、女的,只因为死了就统统关在一起,这种监禁的逻辑还是相当诡异。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波里斯基啊!”活死人囚犯看见他,可是相当开心。
“你这个扰乱活人NBA的狠角色,哈哈哈哈!”一群死人勾肩搭背大吼。
“别想太多,这里欢迎你。”一个年迈的死人囚犯拍拍他的肩膀。
波里斯基摸着自己的颈圈苦笑。至少这里没有歧视,他想。
“大明星,别紧张,我带你认识一下环境。”
一个颈子也戴着项圈的“狱卒”吹着口哨,带着波里斯基在监狱里到处逛逛。
波里斯基所到之处,都听得见喝采跟掌声。
狱卒指着远处一间白色圆顶大房子,说:“虽然我们死人不用吃喝,第五号监狱里还是有间餐厅让大家聊天打屁。不然闷都闷死了。”
“也是。”波里斯基点点头,有点神经紧绷似地东看西看。
“就说别紧张了,比起活人的监狱,在这里没有烟、毒品、酒的私下交易,也没有鸡奸那种泯灭自尊的事,他妈的完全没必要。反而有电视,有网络,有图书馆,有弹子房,有篮球场,基本上大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是不能走出这里。被判了几百年都一样。”
“这么自由?”
“大明星,我们说的可是几百年啊。”狱卒耸耸肩说:“像我,就无聊到自动自发担任狱卒的工作。其实在这里活人几乎不管我们死人,他们只在乎两件事,其余全靠我们自己管理自己。”
“哪两件事?”
“第一,不可以出去。第二,洞有没有照挖照填。”
洞?波里斯基摸不着头绪。
“那,这里有帮派吗?有……阶级吗?”
“废话,很多事人死了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不过不要太白目的话,日子一天过一天什么事也不会有。我们这些囚犯彼此斗殴、毁坏对方屍体的情况屡见不鲜呐,就是没有人负责维持正义。要这一群睡不着觉的死人完全不犯事是不可能的,如果有人太白目,被搞到‘组合不起来'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怎样才算白目?”波里斯基突然觉得自己的明星身分可能太刺眼。
“别想太多啊,这里基本上很和气的,大家要相处多久谁也说不准,没有人想孤僻地待在这里。你是大明星,一定有很多人想听你说故事,想跟你打一场球的死人也一定很多啊。”狱卒咧嘴笑了笑。
两个死人走着走着,来到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集合场。
大集合场中央,有一个怵目惊心的超级大洞,旁边则是一大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