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死人走着走着,来到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集合场。
大集合场中央,有一个怵目惊心的超级大洞,旁边则是一大堆黑土跟石块。
“这是干嘛?囚犯的劳务吗?”波里斯基不解,这是刚刚所说的“洞”了吧。
“这是活人那边的要求,如果没照办的话就麻烦了。”狱卒踢着碎石。
“?”
“单月份所有囚犯都得把袖子卷起来、下去挖洞,挖到几乎看到地狱为止。”
“为什么?”
“双月份大家就得齐心合力将大洞旁边的土往里面扔,直到大洞完全填平。”
波里斯基相当诧异:“那不就什么意义也没有吗?”
狱卒没否认:“反正我们死后追求什么都很空虚,就跟这挖洞填洞一样。”
“……”
“反正,大家挖洞你就下去挖,大家填洞你就下去填,别偷懒,否则会招人讨厌的。不挖洞不填洞的时候你爱做什么都可以,没人会费事管你。”
“是。”
波里斯基心想,很多死人都被判了很重的刑期,绵绵无期的上百年,光是囚禁好像会关出问题。那些活人如果不想一点事给死人做,可以想像他们寝食难安的模样。
狱卒又带着波里斯基参观了一些简单的娱乐设施,跟没有人躺在里头睡觉的牢房——牢房也不过是让大家躺着聊天打屁的另一个公共场所罢了。
澡堂也有,事实上很多囚犯都满爱洗澡的,常常一洗就是两、三个钟头。
一方面不洗澡的话就更难打发时间,另一方面,这身臭皮囊还要跟自己共处无限长,将自己的屍体洗得乾乾净净是基本的投资与保养,不吃亏的。
“这里好像还不坏?”波里斯基的心情好多了。
“世界很大……监狱,毕竟是监狱。”狱卒可不这么认为。
走着走着,波里斯基远远听见运球的声音。
咚喀喀——依稀是篮球弹出篮框。
熟悉的感觉在没有感觉的指尖上跃动着,波里斯基情不自禁搓着手。
“去吧。”狱卒笑了,他当然也想看波里斯基打一场球。
“希望能遇到高手啊。”波里斯基蹲下系紧鞋带。
3
虽然是理所当然的室外,但这专关死人的监狱里竟然有个标准大小的篮球场,让正在运球的波里斯基惊喜不已。
刚刚一个小时里,波里斯基已经用各种方式独得了四十五分。不过他也很懂打球的最高乐趣!在场的每个队友都要有所发挥,所以波里斯基也递出去十五次漂亮的助攻,甚至还很克制抄截对手的球,顾及到了对手也需要快乐。
“注意注意,要来啰。”波里斯基压低身子,球从左手换到右手。
“别太嚣张啊,管你是不是职业的!”防守的黄种死人拼命撑开双手。
波里斯基一晃。
死人不眨眼,但还是看不清波里斯基像一把刀子一样的切入。
“!”
波里斯基在半空中晃过一个不成气候的防守,漂亮的将球高抛进网!
这可不是仗着身材优势与跳跃力的强行灌篮,而是令人叹服的美技。
波里斯基跟着球一起落下,笑笑高举双手。
这一下不只是队友,连敌队的球员也忍不住鼓掌叫好。
“帮敌队鼓掌?不想赢了吗,换手。”
一个高大的黑色老家伙站在场边发号施令,任性地想半途加入。
但此人一说,还真的有一个人自动下场,换那个身材高大的老黑人进局。
乖乖不得了了,他还没拿到球就惹得满场鼓譟,气氛沸腾到了顶点。
“注意注意!尤恩要跟波里斯基对上啦!”
“两大巨星的对决,马上就要在第五号监狱上演!”
“就连活人都想看到的对决啊!不售票演出的跨世纪大廝杀啊!”
波里斯基一愣。
对啊,这个老态龙钟的高大黑人,就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NBA球星。
“前”纽约尼克队的王牌中锋——派崔克·尤恩。
没想到会在这种鬼地方遇到这个,上一个世纪的篮球传奇啊。
无所事事是死人一大特色,几百个死人闻风而至,兴高采烈跑过来围着。
波里斯基热血上涌,直接将球丢了过去。
“波里斯基啊,从你被判刑上新闻的那天,我就祈祷你被送来这里。”
尤恩向篮球吹了一口气:“你该知道,我在这里找不到对手啊。”
“尤恩,你看起来……”波里斯基嘴角轻挑,故意说:“好老。”
“我死了的那一天,你不晓得我有多高兴。”尤恩嘿嘿嘿笑着,运着球说:“很多人只会嚷嚷,什么侠客欧尼尔是NBA有史以来最厉害的中锋,是吗?是吗?等到他死了,我们两个死中锋就来公平地单挑一场!”
“单挑是可以,但两个中锋单挑,一定很难看啊。”波里斯基抖弄眉毛。
此话一出,全场的气氛更加热烈火爆了。
场上其他的八个人都识相地让开空间,让围观的死人们将这两个巨星瞧仔细。
“你说什么?”尤恩瞪着这个矮他一个头不止的年轻后卫。
“两个大块头挤在篮底下撞来撞去,有什么好看?”
“臭小子,中锋可以主宰比赛!”
“是吗?你真的死太久了——”
波里斯基这句话还没说完,尤恩手中的球就换了主人。
“臭小子!”尤恩快步狂追。
“伟大的中锋,有本事就跟上吧!”波里斯基大跨步上篮。
波里斯基高高跃起。
正当他想轻松写意地将球放进篮框时,波里斯基的眼角余光出现一道黑影。
“……”
球在刚刚离手的瞬间,竟被一只后发先至的巨掌给扬到场外!
波里斯基重心不稳摔在地上,下意识翻了一个滚,抱着膝盖表情疼痛。
两秒过去,抱着膝盖的波里斯基怔住,然后大笑。全场也跟着大笑。
“装什么,这里没有裁判。”一脸老态的尤恩得意洋洋地伸出手。
“有中锋跑这么快的吗?”还坐在地上的波里斯基难以置信地伸出手。
尤恩哈哈一笑,握住这个小朋友的手,将他拉起。
“欢迎来到我的巅峰年代。”
4
在第五号监狱已经待了七个月。
不挖洞也不填洞的时候,波里斯基的身影常常出现在篮球场上。
他从来没有跟尤恩同一队过,那会使比赛变得很没看头。
这两个巨星让监狱里的篮球人口暴增,许多死人都在他们的调教下变得挺会打的,加上原本就有一些死人曾经打过高中校队、大学校队候补,甚至曾参加过NBA的耐吉夏季训练营,仔细算起来好手还不算少。
最后大家还组了十支球队,有模有样地打起了季赛。
就算死、也想打篮球的波里斯基很快乐,尤其他在这里发现一个从没打过任何校队的控球高手,偶尔一不留神,波里斯基这个NBA最佳控卫的球还会被他给抄走。有竞争才会好玩,波里斯基面对这个街头篮球的好手时每每全力以赴。
这个默默无闻的控球高手左边太阳穴破了一个小洞,右边脑袋破了一个大洞,用粗糙的手法填补起来。他叫乔伊,慢慢跟波里斯基成了好友。
又到了挖洞的月份。
今天是个阴天,早上已经下过一阵子雨,土壤有些松软。
“我听他们说,你被重判了一百五十年。”波里斯基铲着土。
“是啊,你扰乱比赛就被判了二十年,何况是我。”乔伊同样挥动着铲子。
“有故事听吗?”波里斯基笑笑。
“不讲故事的话,怎么打发时间?”乔伊慢吞吞地铲土,像是说了很多遍一样熟练:“这真的很不公平,法律一面倒保障活人。我的妹妹被三个流氓给强奸了,那三个人渣还当着她的面一边开香槟、一边朝我的脑袋开了一枪。我当然死了,他们也知道我肯定会马上‘活'过来,于是哈哈大笑把我绑在沙发上,逼复活的我看他们污辱我妹妹一整晚。”
“结果?”
“结果隔天早上我那惊魂未定的妹妹将我松绑后,我没有报警处理,而是骑着摩托车在附近一带的酒吧乱逛,直到黄昏终于让我在一间俱乐部找到刚刚睡醒的那些混帐。我躲在厕所,趁他们一个一个进去大便的时候,用斧头将他们的脑袋一颗一颗砍下来。
“做得很好啊。”波里斯基竖起大拇指。
“可不是,我从来没有后悔砍下他们的脑袋。但问题就出在顺序——他们先杀死了我,我再跟着杀死他们,所以我们所违反的法律大不相同。他们违反的是强奸罪跟杀人罪,理应被处以十五到二十年的徒刑,但由于我宰掉他们的时候是个死人,所以我违反的却是‘活死人和平法',按照法律我每杀掉一个活人至少要判五十年,杀三个就是一百五十年。”乔伊若无其事地铲着土,说:“要不是法官念我其情可悯,杀一个活人最高可以判一百年,三个就是三百。”
“真是太不合理了。”
“谁还管你公不公平,那三个人渣被送到第七号监狱,算一算,再过十年他们就出狱了,我还得在这里继续蹲一百三十年……我只希望我妹妹永远别再遇到他们。”乔伊将铲子插在土里,用脚重重踏了一下。
一点也不累,但往事重提,就算是死了也有很多惆怅。
法律最可以看出一个社会的不公之处。
人一死,很多感觉都会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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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几千年,努力满足这些感觉是人类生存的目的、各层次经济体系交互作用的基础,也是人类文明之所以不断进步的强大动力。
“感觉”的重要性,在死人爆大量出现后更被凸显。
虽然还没有得到“验证”,但人死后似乎有无限期的时间需要打发,比起来,还活着的人可以感受那些丰富滋味的时间,就显得微不足道。
为了避免死人危害到活人珍贵的“感受权”,死人攻击活人的罚则,要比活人攻击活人还要重,而且重很多——理由是,活人认为死人仗着自己的不死状态可以作奸犯科的事太多了,如果没有用重典,根本不足以威吓死人。
这个法权不平等的现象不仅出现在美国的“活死人和平法”的法规里,同样的概念也被其他国家仿效。活人残暴死人,虽然不再适用“毁损他人屍体”这么轻的罪,但基本上都不会被严惩。反过来,若是死人侵犯到活人的领域,下场都特别悽惨。
在许多集权国家为了控制人口,雷厉风行地实施“强制灰飞烟灭法”。
如果死人犯下重伤害活人以上的罪,不问理由,一律送往焚化炉烧屍,确确实实烧到灰飞烟灭为止。没有人知道,当一个死人灰飞烟灭之后还有没有意识,因为没有人从单薄的骨灰里听见声音——
有人说,灰飞烟灭后灵魂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息。
但更多人相信,变成一堆无口难言的骨灰绝对比行屍走肉的状态要难过百倍。
5
还是下雨了。
没有人会冷,于是大家一起坐在大洞里聊天杀时间。
一个少了半颗脑袋的活死人扛着铲子,看着这个反覆挖来填去的大洞,说:“现在活人还是佔多数,法律还是他们说了算。可他们没想过,这个世界上每秒就有一点八个人死亡,所以每秒就有一点八个人死而复生。平均下来一年总共有五千六百多万个被天堂拒收的活死人。现在看起来上帝还没有停止恶搞的意思,从赛门布拉克那第一个活死人开始,五年多过去了,全世界已经有两亿七千多万个死人,也许还更多,烧也烧不完的。”
“已经有两亿这么多了吗?中国那边不是据说每年都要烧死至少一千万?”
“印度据说烧更多。”
“别看那些集权国家,就连我们美国也烧了不少。”
“除了政府,其实那些变态的邪教私底下也烧很多,我遇过一次,这只手就是被那些宗教狂热份子给砍掉的。要不是我拼命挣扎杀了两个像疯子一样的女人逃走,我早就被烧成灰了。不过我也就因为杀人被送到这里来……他妈的。”
“邪教就算了,那些毛还没长齐的小混混也把我们死人当靶子打。”
“你说的是恶灵古堡帮吗?光听名字就知道有多幼稚。他们会一边大喊将死人统统送回地狱,一边拿卡宾枪轰掉抱头鼠窜的死人脑袋,超噁心的,我看网络说,他们有时候会靠关系封掉两、三条街,然后在里面猎杀死人,就地浇汽油烧屍……真希望他们自己在嗝屁后也会遇到自己同伴的追杀。”
“说起来真不好意思,我以前就是恶灵古堡帮的,哈哈,被送来这里就是我的下场,对你们来说应该就是正义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死人在这个世界的处境。
有时一起咒骂,有时哈哈大笑。
认真说起来,这里可是监狱,不可能每个人都是无辜或因为一点鸡巴毛大的事被送进来的,当然也有一大堆货真价实的恶棍。只不过大家的共同身分都是死人,共处无期,这点让大家的气氛始终很融洽。
雨持续下到半夜,大家也就坐在雨里聊到半夜。
波里斯基看着大洞底下的积水,心想,统统都只有死人的地方,原来还挺有归属感的。如果这个世界的人都一起死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尤恩用手弹了弹生鏽的铁铲片,发出噹噹噹响:“若不是那些活人迟早也会变成我们死人,我们所受到的待遇会更惨。”
“可不是?这就是整件事最弔诡的地方了。”一个看起来很有学问的胖女人说:“他们总有一天一定会变成我们,所以不敢对我们什么都硬来,就像他们囚禁我们几百年,也不敢真的逼我们太甚,胡说八道叫我们费功夫挖洞填洞、玩玩我们也就是了。但我们却永远也活不回去——这意味着什么?他们一定会变成我们,我们却永远不再会是他们。”
“但我们曾经都是他们,就像蝴蝶都当过毛毛虫一样。”乔伊点头同意。
“嘿,那些活人绝对不会认同你用毛毛虫跟蝴蝶这段比喻的。”波里斯基笑了。
大家也都笑了。
“出去这里以后,你们要做什么?”不知道是谁问了这么一句。
“我想参加死人国的武力建国计划,也许投入战争也说不定。”
“我也想加入死人国的战斗部队,建立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国家。”
“如果你们真的建立了死人国,我一定会去报到的。不过打仗我没胆子。”
“我倒是希望外面那些为死人国奔波的家伙动作能快点,积极点,不要等我们出去加入他们的建国战争,而是早就建好了等我们过去。”
“我想找一份不会被歧视的工作,打打杂什么的都好。我以前是写电脑程序的,但等到出去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世纪,技术上肯定被淘汰了。”
“醒醒,不可能那么好找工作的,现在所有人都死不了,人越来越多,活人一定会拼命保护他们自己的工作机会的。好吧,他们也是对的,我们不必吃喝,但他们还要啊,所以立法保障他们挣钱的工作权也是合理的,只是让我们整天犯无聊罢了。”
“听好!听好了!我想办一间只收死人的学校,让那些死掉的小朋友不必跟那些活人小朋友一起上课,白白遭到歧视。到时候我会发起募款,你们可要慷慨解囊啊。”
“呸呸呸!听说你这个臭死人被判了两百年,我看用不着等你出狱啊!现在还在外面的那些越来越多的死人自然会把学校弄起来,还等你的鸿图大志?”
“我的话……先回家看看吧,看看还有哪些家人也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