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子劲松了口气,原来他俩是在探讨这个案子。
“我也有同感,老邱。我从事人文历史和社会哲学的教研工作已有二十几个年头,同时,还抽空对行为心理学做过研究。今年上半年,我在一些省级刊物上发表过几篇论文,就某些曾经受过伤害的人的行为和动机作了番探索。”这个言语谨慎的学者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先谈一个题外话。于子劲是我的学生,这个年轻人挺不错的,我一直都欣赏他,他的父亲还是我二姐的同窗,可惜在七十年代末的某个年头突然失踪了——得了,不谈这些了。我当初,也就是在十年前,希望于子劲报考大学,可他高中没有毕业就上了警校,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曾多次听你说这小子在局里干得不赖。这是我随便举的一个例子,说明每个人的脑海中都有一些非常固执的念头,尽管某些想法有悖于常理。我想说的是,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有一定的原因,这些原因因人而异,正确与否得取决于周围人群普遍认同的价值观和人生观。”说话的人说到这里,咳嗽起来。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十五章 学者(2)
于子劲寻思着:我以为是谁,原来是我高中时的历史老师陈平,想不到他竟如此看重我,哈哈,我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了。做学问的人果真不一般,分析起来就是有一套。他不是早已调到省里去了吗,咋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陈老师继续往下说。于子劲偷偷笑了笑,老师此时的言论比在课堂上的讲课风趣多了。
“好,我们再来分析一下我手中的这张纸条。这虽然是复印件,但我还是能闻到一股明显的血腥味。这上面的内容并不是你刚才推测的古诗词的某一段,而是元朝人张氏的三成教子训。我们看到的就是张氏三成教子训的原句,你看,右上角有‘原文’字样,左下角有‘译注’字样,译文一定在下一页。据此,我们不难看出纸条确实是从一本专门讲述古代家训的书中撕下的,该页的上半部分兴许还残留在书中。现在,这本书大概仍安静地躺在凶手家里的书架上,当然,前提是那个装尸的旅行箱是凶手本人的。”
“说得太好了,请接着说下去。”
“你可是难得夸奖人啊。至于纸张上的文字是否与本案有关,我就不得而知了。另外,你还提到挎包、信封和钥匙什么的,我就更理不出头绪了,或许在凶手离去后又有人来过现场。哈哈,我这个推测够大胆吧!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只藏在树叶后的黄雀可能比凶手更不好对付。”
“这个想法的确大胆,我曾经也有这个想法,可后来又否定了。但不管怎么说,我们得好好考虑一下。老陈,我看你都快成为侦探小说家了。”
两位老朋友笑了起来。
于子劲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轻咳一声,走了进去。
屋中两人对于子劲的突然现身感到很惊讶,一时不知所措。顷刻,陈平欣喜地笑了笑,邱局长却显得有些尴尬,仍极力挤出一丝笑意。“子劲,你来得正是时候,陈老师刚才还在夸你呢。这下好了,我们仨一同来讨论这个案子吧。”他说道,一只手习惯性地在桌上随意敲弄着。
于子劲点了点头,紧靠老师坐到沙发上。他一落座,就端详起久违的老师。陈老师还不满五十岁,然而世事的沧桑使他显得很苍老。老师还是那么瘦削,脸色更苍白了,眼眶陷得更深了,由于长时间吸烟,满嘴的牙齿已变得焦黄。老师已经有白头发了,而且额头上多了不少皱纹,但面容还是那么慈善,目光依然那么深邃。即使不认识他的人,一看便知他是个学者,而且是个严谨的学者。
“陈老师,好久没看见你了。”于子劲激动地说,“你还是那么瘦。”
“是呀,我也好久没看见你了。”陈老师微微笑了笑,“你长结实了。”
“别人也这么说。”于子劲说,“对了,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回来一周了。我很少出门,要不是老邱今天叫我,我还不会出来,权当出来会会老朋友。”陈老师拍了拍学生的肩膀,眼睛里放出欣慰的光芒。
“有空到我家来坐坐,我妈老提到你。”
“好,我一定去。我也好久没看见她了。”陈老师感叹道,“以前,我总以为大城市是我们这些知识分子的天堂,可惜,我错了。大城市是肢解知识的手术台。你说我一个迂腐的文人能在那里平心静气地对学生们讲课吗?不,我办不到,学校里不缺少老师,缺少的是良好的学术氛围。像我这样的人,说话老得罪人,走到哪里都不受欢迎。前年,小娟子她妈又得胃癌去世了,我哪还有心思待在那里?反正总有一天要叶落归根的,干脆就早点回来了。”
第十五章 学者(3)
“小娟子?她现在在哪里?”
“她就在楼下,你难道没看到她?”
于子劲叹了一声,用手猛拍了一下脑门。难怪刚才觉得那个女孩有些面熟,原来是娟子。分别十多年了,她从一个黄毛小丫头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确实很难认出来。
“人家都说‘女大十八变’,这句话可说得太对了。”邱局长乐呵呵地搭腔。
于子劲点头表示了同感,但脸上的惊奇还没有完全消失。
陈老师微微叹了口气,说:“我这个女儿啊,放着省城好端端的工作不做,偏要跟我回来。现在她在一所幼儿园当老师,我看她的性格也只适合和孩子们打打交道。”
三个男人都笑了起来。陈老师继续说道:“我哩,想继续当我的人民教师,重复着一成不变的日子。这样的生活是枯燥了一些,但也落得个清静和坦然。为了弥补这种单调的生活,我准备利用闲暇到处游览一下,顺便也写些小东西,或许还能挣几个稿费。”说到这里,陈老师自嘲地笑了笑。
“陈老师,我也喜欢旅游,抽空我陪你到处转转。”于子劲真诚地说道。
“那太好了。”陈老师激动地说,“明天,我打算登一下碣方山。在沧浪市住了大半辈子还没去过,这次一定要如愿。你能去吗?”
“我……”于子劲支吾着,感到有些为难。
“你看,我这个人说风就是雨,怎么忘了你现在还在办案。”陈老师说,“没关系,等你忙完了,我们再去别的地方。”
“那好,到时我一定陪你去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
“这句话,我可替你记住了,你可不要反悔。”陈老师笑了起来。
“对了,碣方山上有什么好玩的?”
“听说那里有很多珍奇的植物,而且山巅上已经积满了白雪,就像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我还听说在半山腰的松林边有一口清泉,人称肚兜泉。如果女人在泉水中洗一洗,可以美颜益寿。当然,这是个传说。但正因为是传说,才显得这么神奇。另外,在肚兜泉下的山崖口有一个古寺,叫做……你瞧,我怎么一下子就想不起来了。”
“吉凤寺!”于子劲以一种连自己也感到陌生的声调说道,小尼姑仓促离去时的神态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那是座尼姑庵!”陈平略显意外地看了学生一眼,神色一下子严肃起来,“娟子一直对这座寺庙怀有特殊的感情,她曾多次悲伤地告诉我她在梦中看到儿时的好伙伴萦萦住在寺中,而且被关在一个漆黑的屋子里。我们都知道,萦萦在十五年前就离开了人世,但我这个宝贝女儿却一直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她平常笑呵呵的,但每次一提到这件事,就像换了一个人。”
“你是指那件事吗?”好久没吭声的邱局长冷不丁说道。
“是呀,就是那件事。”陈平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两个小女孩在石桥附近玩耍,突然,一个古怪的男子从一片桃子林里冲了出来,抱起萦萦就跑。小娟子被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待她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就大哭大叫,引来了路人,但已于事无补。小娟子对那个男子的印象是,身材枯瘦,面孔非常苍白。后来,老邱——你那时还没有到省里去,带人连夜上山搜寻,结果在一处断崖边找到了萦萦的小棉袄。后来,这件衣服一直被我女儿珍藏着。在那种情形下,每个人都认定是那个浑蛋把可怜的小女孩扔下了悬崖。山谷太深了,根本不可能寻到尸体,何况——老邱,你怎么啦?千万不要自责,你已尽力而为了,请原谅我又勾起你对往事的回忆。”
邱局长哽咽了一声,连忙摆了摆手。
“我也清楚地知道这件事。”于子劲伤感地说道,“这个小女孩全名叫邱萦萦。她母亲生下她后因失血过多离开了人世,这个小女孩的父亲——很抱歉,我也不晓得他是谁,但我认定他也是个浑蛋。”由于愤怒,他的脸色显得很难看。
“是呀,这样的父亲应该被诅咒。”陈平说道,又轻轻咳嗽起来。
“没错,一个父亲残忍地遗弃了自己的亲骨肉,这绝对是不可饶恕的罪孽。”于子劲大声说道,“萦萦多么可怜啊,我们却只能对她的灵魂表示同情与哀悼。除此以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不过,我想自豪地称赞一下我妈妈。萦萦自生下来后就与腿脚不便的姥姥相依为命,日子过得非常凄苦。她们住在离我家不远处的一个破旧的木屋子内,幸亏我妈长时间接济,这祖孙俩才得以勉强度日。我从七岁起就带着萦萦四处玩耍,妈妈叫我多照顾这个可怜的小女孩,我也确实这么做了。当然,我还有另一个妹妹,那就是陈老师的女儿陈劭娟,我们三个人都是一块儿长大的。”
“时间过得真快,你们都长大了,而我们也都老了。”陈老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是呀,我也觉得时间过得真快,稍不留神,又添了一岁。”于子劲伤心地说,“萦萦出事后,她姥姥哭瞎了眼,不到半年,这个悲痛欲绝的老人也跟着离开了人世。老人的后事全是我妈一个人自愿承担的。在那些日子里,我深深感到我母亲是多么高尚。行了,不谈这些悲伤的往事了。局长,你好像又在自责了,实在不好意思,我不该说这么多。”
“没什么,没什么。往事如梦,悲伤的何止你刚才说的那一件啊?其实,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难过,因为我们必须承受这些抹不去的伤痛。”邱局长偷偷抹去了眼角的泪痕,喝了一口茶。
“老邱,千万别这么说,也不要再为往事自责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不能老活在痛苦的回忆里。”陈老师很想起身劝慰一下老朋友,忽然觉得没有必要。他赶忙又说了些慰藉的话,说过后,感到如释重负,竟低下头捂着嘴笑了起来,却笑得很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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