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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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角人-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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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自己身在何方,仿佛刚发生了某场自然灾难。我心中的晕陶陶喜悦感仍在,仍高涨不已,在艾蜜莉那句话之后的一片噤声沉默中,我听见自己冲口说出一句自认机智敏捷之至的话:“事实上,不是,她是低级妓女。”然后一股逐渐膨胀的轻飘飘奇怪感觉似乎让我站起身,不由自主走出房间、走下楼,听洛伊太太告诉我罗伯正开车来接我,我是否可以帮她一个大忙,立刻离开,到车道尽头去等他,这样他就不用进屋来。

  我步履蹒跚地离开,逐渐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事有多严重和惊恐——我模糊感觉到,这件事已在暗中进行了三天。这些惊人的小小领悟超过我一下子能吸收的程度,我内心爆发出令人难以逼视的、惊鸿一瞥的一幕幕。那种效果主要是生理性的,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哭还是想呕吐。在那之后,我也承受过许多轻慢与侮辱,但再也没有哪一次对我产生如此决定性的影响。那一次我自己也有份,这点比什么都令我狼狈惊慌。之后许多年,只要一想到那三天自己惹人厌的自大举止,我仍会痛苦不堪。事后回想起来,我可以清楚看出当时自己在艾蜜莉的朋友之间昂首阔步,是如何引起他们愈来愈强烈的恨意,然而那时候我是多么确信他们都喜爱我!




独角人 第5章(8)




  一个人对某个情境的解读,真的可能错到如此灾难性的地步吗?是的,的确可能,而这个发现令我深深不安,从此之后再也不信任自己。只要一跟别人开始自在相处,我就立刻会编出另一个平行的版本,认为他们其实暗中厌恶我。很快我就难以分辨哪个版本才对应真实,搞不清楚差异何在,于是只能撤退,改而采取疏离中立的态度。我就那么坐在106室回想这一切。我已经多年不曾挖出这些事,但每一个细节在记忆中仍无比清晰鲜明。我常想,地狱可能就是这个样子,让我一再重温这类事件,永无止境。回想的时候,我把旋转椅转了方向,双脚跷在书桌后方的架子上,呈现躺姿。这样躺着,我跟楚米齐克藏身巢穴的相对位置就跟我躺在薛芙医师诊疗室中与她的相对位置一样。重温那些事的时候,我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把楚米齐克当作了薛芙医师的替代品?也许我认为,同样身为欧洲人的他,或许比她能理解那充满限制压抑与隐藏阶级的结构,在那样的结构下才会发生这类事件。总之,回想完这一切之后,我感到平静、竭尽的愉悦感——有时我跟薛芙医师谈完之后也会有这种感觉。想到这一点,我从皮夹中取出两张二十元钞票,放在书桌上安珀的那几页作品旁:给楚米齐克的,如果他今晚来这里。我认为他应该是过着三餐不继的生活,而我觉得,我把他的精神用来代替薛芙医师,因此欠他一笔。此外我也想表示善意,表示团结精神,因为我跟他一样,都是来自旧世界、努力要在新世界扎根的人。然后我出发前往伊莲家。




独角人 第6章(1)




  天渐渐黑了,树梢形成断线图案,映衬着玻璃般的地平线。我处在刻意暂时中止的状态:中止判断,中止情绪。我正在执行自己的计划,但是很被动,房间暂时中止意志。在桑葚街上的女装店,我看见一件V领毛衣,灰色羊毛料,袖口绣有花朵。这正是卡萝会穿的衣服:朴素端庄,又带有顽童似的不甘承认的女性味道。要是我们还住在一起,我会毫不考虑就买下来送她。我常做这种事,她似乎也很喜欢这样。我本来迟疑地想走开,却决定还是买下那件毛衣。价钱很贵,但单是拥有它便似乎让我前进一步,更接近未来某个假设性的时刻,让我有机会把这件毛衣送给她。来到火车站却往平常的反方向移动,感觉颇为奇怪。

  窗外暮色中,一排低矮小屋掠过,白色圣诞灯(这是新样式,像野草入侵一般席卷全国)呈之字形挂在露天平台的塑料屋顶边缘。再过去是旧组装厂,前面堆着一排腐朽的卡车驾驶室——只有驾驶室而已,活像恐龙坟场里的巨大头骨。继之出现的,在残余天光中显得更加奇怪的,是已成鬼蜮的游乐场,看来已经荒废数十年,只剩某个遥远年代游乐小花朵的外荚与苞片。旋转木马没了马,只剩下放射状的轮辐;一座木头小亭上有两个已无法辨识的字,开头字母分别是大写的H和M,褪色的马戏团字体。

  之后的景物全被灌木丛里张牙舞爪的攀爬植物挡住,能看见的只有几个黑暗形体,仿佛丛林里的废墟。伊莲的那一站只有一侧寂寞的月台,旁边是几乎空荡荡的停车场。我坐上出租车,才发现没带她写的那张指路纸条,想来是忘在研究室。怪的是,尽管我最近丢三落四,尽管只在她写下来的时候看过一次,却还记得她家地址。我把这当作好兆头。这城镇是新建住宅区:每一区有二三十栋一模一样的房子,前面种着一模一样的灌木丛,插着售屋的大牌子。我看过这种地方在夏天的样子:在房子四周晃来晃去的人穿着睡衣似的衣服,仿佛认为休闲的概念离不开睡眠。伊莲住的“林肯庭”还没全部完工,赤裸裸的土地上立着盖了夹板的骨架,有些房屋之间还有东一片西一片长满灌木的旧日农地,尚未改头换面成整整齐齐的草坪。冷冷的空气里有经过防腐处理的木材味。

  我付了出租车费,走上短短的人行道,来到伊莲家门前。她打开门,飘来一阵香水味。她就站在那里,眼神掩不住热切欢喜,身穿柠檬黄衬衫,搭配长及小腿、贴合臀部的棕色裙子。抵达前,我决定要轻吻她的唇作为问候,现在却一时迟疑不前。她似乎有种令人难以招架的软性特质,模糊的五官沾了服装的光,变得格式化,有点令人却步。然而我还是硬着头皮埋进那阵香气,嘴唇轻轻拂过她的唇;她似乎对这举动感到意外,但并无不悦。她带我走进铺着灰地毯的房间,墙上贴着半抽象花朵壁纸,后方一块用餐空间铺着地砖,玻璃桌上摆着两人份餐具。这地方有种全新的感觉,尚未渗透住户的气息。我在米灰色丹宁布的长沙发坐下,伊莲倒了酒给我,我忽然想到自己不应该空手来的——应该带束花,或至少带瓶酒。伊莲把酒递给我,迟疑地看着沙发上我身旁的位置。

  我拍拍那个坐垫,一身甜香的她在我身旁坐下。我拉起她的手,捏了捏。“你能来,我真高兴。”她说。我已经放弃试图弄清楚自己到底说了或做了什么才导致这个奇怪之至的情境,只是完全接受,将之视为前提而非结果。现在我脑海里的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发展。我已经有段时间没跟女人睡过——时间长得足以使我的思绪和梦境开始出现情色幻想,频率之密集为多年来仅见。理论上,利用我在伊莲眼中显然不轻的分量,把这件事变成逢场作戏的一段情,确实有其吸引力;或者说本来应该会有吸引力,如果我对她的肉体感到一丝一毫的兴趣——但目前没有。

  这种漠然的态度,尽管跟同样没有理由的漠然情绪相关,却可能并非全部。每次我向薛芙医师否认我受她吸引,或在两次诊疗之间想念她,或者以不出现的方式试图伤害她,她都会表示我不一定能体验到自己真正的情绪。我向来私下认为这只是她那一行的人常挂在嘴边的无稽之谈,但想到近来发生的这些事,我开始纳闷在我的情绪和我意识到这些情绪的能力之间,是否真的有点干扰。我纳闷,我是否可能受伊莲吸引却不自知?这种事似乎很不可能,但我发现我无法一口咬定绝无此事。我在《S代表鲑鱼》中无意识选了她的名字给情妇命名,一定有其意义。我想,也许跟她相处得够久,我的情绪或许可能聚焦清楚到足以让自己明白。我今晚来这里就是这个原因吗?部分是。




独角人 第6章(2)




  但我同时也意识到另一件事:听从另一个人的版本的现实,有种隐晦的、安抚的赎罪意味,仿佛把我自己交给这个女人——别无其他理由,纯粹出于自我牺牲的和气作风——能有什么别具意味的收获。我转向她。她期待地看着我。我感觉到她的脆弱,还有她奇特的谦卑,底下搏跳着真正的激情:我无法理解,但无可否认。“我带了东西给你。”我听见自己说,同时站起。带着模糊的不悦感,我意识到自己打算从公文包里取出那件买给卡萝的毛衣,交给伊莲。我确实这么做了。她打开包装纸。“你买了件毛衣给我!”她说着粲然微笑,“谢谢你,劳伦斯。真是谢谢你!”她拿起毛衣比在胸前。“实在太漂亮了!你这么有心,我真是受宠若惊!”“你何不试穿一下?”“我要试穿啊,但不是套在这件衣服外面。在这里等我。”她走出房间,我听见她上楼。片刻后,我自己也信步走上去。

  “我可以上来参观一下吗?”我喊道。“请便。”一间没人住的房间,灰地毯,单人床,墙上光秃秃。隔壁的浴室是绿瓷砖加铬钢,一尘不染,蓬松的绿毛巾整整齐齐挂在架上。我敲敲卧房的门。“哦……请进。”这间房也同样没特色得奇怪,像饭店的客房:床上的金棕色床罩铺得平平整整一丝不苟,床头柜上放着黄铜桌灯、瓷质面纸盒子、显示红色数字的闹钟兼收音机。床对面的五斗柜上有一台黑色电视。一张儿童用的木摇椅,上面躺了个破布娃娃,但就连这个看起来都像是跟其他装潢家具一起随房附赠的东西。唯一明显有个人风格的东西是梳妆台上一只手工绘制的小木盒,除此之外,这地方看来毫无特色。

  衣物间的门开着,伊莲从门后走出来,抚平身上毛衣的前襟。“你觉得怎么样?”毛衣穿在她身上嫌紧,她的尺寸一定比卡萝大了两码。但看见她穿着,对我立刻产生影响,我看出这个情境里有一些我先前没考虑到的可能性。并不是说她长得像我妻子,但她让我想到我妻子,而她本人和她所居住的房子缺乏任何强烈特色的这一点,更让我这念头愈发鲜明。“你看起来美极了。”我告诉她。她咳嗽脸红,拍着胸口。“谢谢你!”    我再度意识到,她眼中那个版本的我,似乎对她有一种奇妙的主宰力。我顺着她的想法走、任她认为我们两人之间有某种关系,反而很吊诡地使自己处在有力的立场。    我双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近,对她微笑。她也报以微笑,然后一声促狭的笑,抽出一手,按着那个小木盒。    “你猜我这盒子里放了什么。”

  “什么?”    “你猜嘛!”

  “你丈夫?”

  她发出一串清脆笑声。“你真幽默!”

  “不然是什么?”

  “除了你本人之外,我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我想不出来。”

  “哦,劳伦斯!当然是你那封信啊!”

  我从没写信给她。我一定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我直觉应该试图掩藏困惑,至少先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再说。

  “没有。”我好不容易说出,“我只是……我猜我只是……很感动。”    她眼中燃起欢喜的神情。

  “我们吃饭吧。”

  那封神秘的信已经够让我整晚心神不宁了,没想到不久后又跑出另一件更令人不安的事。走向饭厅时,我经过我那打开的公文包,恰好瞥见芭芭拉·海勒曼那本《莎士比亚》,我带着准备在回家的火车上读的。

  “对了,你认识芭芭拉·海勒曼吗?”

  她一时神色茫然。

  “哦,天啊——你是说那个被杀的女人?”

  “她被杀了?”

  “你不知道?”

  “不知道。”我有种隐隐的忧虑,问她怎么回事。

  “芭芭拉在地铁里遭疯子攻击,陷入昏迷,几天后就死了。我跟她只是点头之交,但……”

  “凶手有没有抓到?”

  “我想是没有。”




独角人 第6章(3)




  “他是……他是怎么杀死她的?”

  “那人用一根钢棒打她。”

  我边吃花菜馅饼边扮演热情仰慕者的角色,询问伊莲的种种,装作感兴趣地点头听她娓娓道来,但心思已经飞到别处,只想着多快才能不失礼地离开,赶最后一班火车回家之前有没有时间回研究室一趟。结果她说的内容,我只听进零星片段,愈来愈狼狈惊慌的感觉挡住了她大部分的话,就像前几天书桌挡住了她大部分的身体。我们的关系似乎正发展出一种没头没尾的特异性质。

  “我很叛逆,真的,”我一度听见她说,“只是大多数人没意识到这一点。”    我点头,眯起眼睛,仿佛欣赏这番微妙又机敏的分析,尽管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讲到这里。

  “是的,我看得出来。”

  “这会不会困扰你?”

  “不会。”

  “所以,我那么做没有错喽?”

  我绞尽脑汁寻找某个回音、某个细微的痕迹,能告诉我她刚刚在讲什么,但想来想去都是她几分钟前那句话——“那人用一根钢棒打她”。就是那句话让我开始心不在焉。一根钢棒……我试图对自己否认这跟我研究室书桌下找到的那根金属棍可能有关,但尽管如此努力,我还是感到一波波奇怪的忧虑感阵阵涌上。

  “一点也没错。”我冒险回答伊莲的问题,“我认为你那么做完全正确。”

  她点头,显然很高兴我赞许她做的事(不管那是什么事),但似乎也因此又陷入另一种困难处境。

  “那我应该怎么告诉他们?”

  “唔……你想怎么告诉他们?”

  “我不确定。有时候我几乎想跟他们说‘去他们的’!”

  “那你就该这么做!”

  对话就这样继续下去:伊莲侃侃而谈,我尽管尽全力想听进去,却仍置身五里雾中。后来,从她看我的神情,以及从刚刚那句飘过去的话语调上扬的模糊印象(在我听来就跟冰箱发出的嗡嗡声一样没法听懂),我意识到她问了我一个问题。

  “怎么样?”一段有点长的暂停之后,她说。

  我忽然想到,此刻身为她所投射的某种形象的我,八成不需要遵守一般理性或持续谈话的小里小气成规。我可以随心所欲说什么做什么,伊莲都会很有弹性地适应我的突发奇想。

  我一手托住她下巴,把她的头朝我拉来。她似乎吓了一跳,但如我预想地默许了这个手势。我吻她的唇,舌头伸进她嘴里探索。我们坐在她饭厅里有黑色污渍的椅子上,离得有点远,无法拥抱;两人交接的头形成一个顶点,下方是铺着地砖的空间。我们接吻时,我脑中翻腾着大量各式各样的东西。我试着专注于身旁这个穿毛衣的躯体,想着卡萝;一时间我几乎真的投入此时此刻的动作,但其他事物随即再度介入,使我分心:我从没写过的那封信;我误认为研究室家具无辜组件的那根钢棍……同时,亲吻仍在继续。我想我迟早会入戏吧——迟早会弄清楚这个吻对我有何意义,又成就了什么,如果有任何意义和成就的话。此时这个吻只对伊莲存在,而从她狂乱激烈的反应看来,她很乐在其中。

  “这就是我的回答。”我说着,抽身站起。

  “我该走了。”

  她抬头眨眼看着我,大惑不解,但没有反对。

  等出租车来的时候,她很快变得垂头丧气。我不按牌理出牌的举止无疑终于让她难过了。我感觉到她很能承担痛苦,可能也很能忍受痛苦。她有种软性的壮伟特质,独自住在这偏远的地方,像大平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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