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粘皮着肉,故而显得高雅、空灵、醇厚。突出的表现是:在摹写声音节奏的同时,十分注意发掘含蕴其中的情志。好的琴声既可悦耳,又可赏心,可以移情动志。好的琴声,也不只可以绘声,而且可以“绘情”、“绘志”,把琴声所表达的情境,一一描摹出来。诗歌在摹写声音的同时,或示之以儿女柔情,或拟之以英雄壮志,或充满对自然的眷恋,或寓有超凡脱俗之想和坎坷不遇之悲,如此等等,无不流露出深厚的情意。
韩愈是一位极富创造性的文学巨匠。他写作诗文,能够摆脱拘束,自辟蹊径。这首诗无论造境或遣词造语都有独到之处。以造境言,它为读者展示了两个大的境界:一是曲中的境界,即由乐曲的声音和节奏所构成的情境;一是曲外的境界,即乐曲声在听者(诗人自己)身上得到的反响。两者亦分亦合,犹如影之与形。从而使整个诗歌的意境显得深闳隽永,饶有情致。以遣词造语论,不少诗句新奇妥帖,揉磨入细,感染力极强。例如开头两句押细声韵,其中的“女”、“语”和“尔”、“汝”声音相近,读起来有些绕口。这种奇特的音韵安排,恰恰适合于表现小儿女之间那种缠绵纠结的情态。后面写昂扬激越的琴声则改用洪声韵的“昂”、“场”、“扬”、“凰”等,这些都精确地表现了弹者的情感和听者的印象。另外,五言和七言交错运用,以与琴声的疾徐断续相协调,也大大增强了诗句的表现力。如此等等,清楚地表明,诗人匠心独运,不拘绳墨,却又无不文从字顺,各司其职。所谓“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其实也是韩愈本人诗歌语言的一大特色。
(朱世英)
调张籍
调张籍
韩愈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
夜梦多见之,昼思反微茫。
徒观斧凿痕,不瞩治水航。
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
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
惟此两夫子,家居率荒凉。
帝欲长吟哦,故遣起且僵。
剪翎送笼中,使看百鸟翔。
平生千万篇,金薤垂琳琅。
仙官敕六丁,雷电下取将。
流落人间者,太山一毫芒。
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
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
剌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
腾身跨汗漫,不着织女襄。
顾语地上友:经营无太忙!
乞君飞霞佩,与我高颉颃。
李白和杜甫的诗歌成就,在盛行王、孟和元、白诗风的中唐时期,往往不被重视,甚至还受到某些人不公正的贬抑。韩愈在此诗中,热情地赞美李白和杜甫的诗文,表现出高度倾慕之情。在对李、杜诗歌的评价问题上,韩愈要比同时的人高明得多。
本诗可分为三段。前六句为第一段。作者对李、杜诗文作出了极高的评价,并讥斥“群儿”谤伤前辈是多么无知可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二句,已成为对这两位伟大诗人的千古定评了。中间二十二句为第二段。力写对李、杜的钦仰,赞美他们诗歌的高度成就。其中“伊我”十句,作者感叹生于李、杜之后,只好在梦中瞻仰他们的风采。特别是读到李、杜光彩四溢的诗篇时,便不禁追想起他们兴酣落笔的情景:就象大禹治水那样,挥动着摩天巨斧,山崖峭壁一下子劈开了,被堙遏的洪水便倾泻出来,天地间回荡着山崩地裂的巨响。“惟此”六句,感叹李、杜生前不遇。天帝要使诗人永不停止歌唱,便故意给予他们升沉不定的命运。好比剪了羽毛囚禁在笼中的鸟儿,痛苦地看着外边百鸟自由自在地飞翔。“平生”六句,作者惋惜李、杜的诗文多已散佚。他们一生写了千万篇金玉般优美的诗歌,但其中多被仙官派遣神兵收取去了,流传人间的,只不过是泰山的毫末之微而已。末十二句为第三段。“我愿”八句,写自己努力去追随李、杜。诗人希望能生出两翅,在天地中追寻李、杜诗歌的精神。他终于能与前辈诗人精诚感通,于是,千奇百怪的诗境便进入心里:反手拔出大海中长鲸的利齿,高举大瓢,畅饮天宫中的仙酒,忽然腾身而起,遨游于广漠无穷的天宇中,自由自在,发天籁之音,甚至连织女所制的天衣也不屑去穿了。最后四句点题。诗人恳切地劝导老朋友张籍:不要老是钻在书堆中寻章摘句,忙碌经营,还是和我一起向李、杜学习,在诗歌的广阔天地中高高飞翔吧。
韩愈在中唐诗坛上,开创了一个重要的流派。叶燮《原诗》说:“韩诗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诗人以其雄健的笔力,凌厉的气势,驱使宇宙万象进入诗中,表现了宏阔奇伟的艺术境界。这对纠正大历以来诗坛软熟褊浅的诗风,是有着积极作用的。而《调张籍》就正象诗界异军崛起的一篇宣言,它本身的风格,最能体现出韩诗奇崛雄浑的诗风。
诗人笔势波澜壮阔,恣肆纵横,全诗如长江大河浩浩荡荡,奔流直下,而其中又曲折盘旋,激溅飞泻,变态万状,令人心摇意眩,目眩神迷。如第二段中,极写李、杜创作“施手时”情景,气势宏伟,境界阔大。突然,笔锋一转:“惟此两夫子,家居率荒凉。”豪情壮气一变而为感喟苍凉,所谓“勒奔马于嘘吸之间”,非有极大神力者何能臻此!下边第三段“我愿”数句,又再作转折,由李、杜而写及自己,驰骋于碧海苍天之中,诗歌的内涵显得更为深厚。我们还注意到,诗人并没有让江河横溢,一往不收,他力束狂澜,迫使汹涌的流水循着河道前流。本诗在命题立意、结构布局、遣词造句上,处处可见到作者独具的匠心。如诗中三个段落,回环相扣,展转相生。全诗寓纵横变化于规矩方圆之中,非有极深功力者何能臻此!
尤可注意的是,诗中充满了探险入幽的奇思幻想。第一段六句,纯为议论。自第二段始,运笔出神入化,简直使人眼花缭乱。“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用大禹凿山导河来形容李、杜下笔为文,这种匪夷所思的奇特的想象,决不是一般诗人所能有的。诗人写自己对李、杜的追慕是那样狂热:“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他长出了如云般的长翮大翼,乘风振奋,出(被禁止),绝浮尘,探索李、杜艺术的精英。追求的结果是“百怪入我肠”。此“百怪”可真名不虚说,既有“剌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又有“腾身跨汗漫,不着织女襄”。下海上天,想象之神奇令人惊叹。而且诗人之奇思,或在天,或在地,或挟雷电,或跨天宇,雄阔壮丽。韩诗曰奇曰雄,如此诗者可见其风格了。
诗人这种神奇的想象,每借助于夸张和比喻的艺术手法,就是前人所盛称的“以想象出诙诡”。诗人这样写那些妄图诋毁李、杜的轻薄后生:“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设喻贴切,形象生新,后世提炼为成语,早已家传户晓了。诗中万丈光焰,磨天巨刃,乾坤间的巨响,太山、长鲸等瑰玮奇丽的事物,都被用来设喻,使诗歌磅礴的气势和诡丽的境界得到充分的表现。
此诗是“论诗”之作。朱彝尊《批韩诗》说:“议论诗,是又别一调,以苍老胜,他人无此胆。”这所谓的“别调”,其实应是议论诗中的“正格”,那就是以形象为议论。在本诗中,作者通过丰富的想象和夸张、比喻等表现手法,在塑造李白、杜甫及其诗歌的艺术形象的同时,也塑造出作者本人及其诗歌的艺术形象,生动地表达出诗人对诗歌的一些精到的见解,这正是本诗在思想上和艺术上的成功之处。
(陈永正)
答张十一
答张十一
韩愈
山净江空水见沙,哀猿啼处两三家。
筼筜竞长纤纤笋,踯躅闲开艳艳花。
未报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
吟君诗罢看双鬓,斗觉霜毛一半加。
韩愈一生中两次遭贬,《答张十一》是他第一次被贬到广东阳山后的第二年春天作的。张十一名署,德宗贞元十九年(803)与韩愈同为监察御史,一起被贬。张到郴州临武令任上曾有诗赠韩愈,诗云:“九疑峰畔二江前,恋阙思乡日抵年。白简趋朝曾并命,苍梧左宦一联翩。鲛人远泛渔舟火,鵩鸟闲飞露里天。涣汗几时流率土,扁舟西下共归田。”韩愈写此诗作答。
诗的前半段写景抒情。“山净江空水见沙,哀猿啼处两三家”,勾勒了阳山地区的全景。春山明净,春江空阔,还传达出一种人烟稀少的空寂。寥寥数笔,生动的摹写了荒僻冷落的景象。这一联如同一幅清晰鲜明的水墨画。紧接着第二联是两组近景特写,“筼筜竞长纤纤笋,踯躅闲开艳艳花。”筼筜是一种粗大的竹子。踯躅即羊踯躅,开红黄色的花,生在山谷间,二月花发时,耀眼如火,月余不歇。这一联,可以说是作者为这幅水墨画又点缀了一些鲜艳、明快的色彩,为荒僻的野景增添了春天的生气。上句的“竞”字同下句的“闲”字,不但对仗工稳,而且传神生动。“竞”字把嫩笋争相滋生的蓬勃景象写活了:“闲”字则把羊踯躅随处开放、清闲自得的意态揭示了出来。这四句诗,写了远景,又写了近景,层次分明。有淡墨涂抹的山和水,又有色彩艳丽的绿竹和红花,浓淡相宜,形象突出。再加上哀猿的啼叫,真可谓诗情画意,交相辉映。
这首诗中的景物,是与作者此时的处境与心情紧密相连的。它体现了这样两个特点,一是静,二是闲。静从空旷少人烟而生,作者从繁华嘈杂、人事扰扰的京城一下子到了这荒远冷僻的山区,哀猿啼声处处有,人间茅舍两三家,这种静与作者仕途的冷遇相互作用,使他倍感孤独和凄凉。这种闲,由他的处境遭遇而来,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悠闲超脱,没有羁绊,然而不免使人触景生情。身虽居闲地,心却一刻也没能摆脱朝廷的束缚,常常被“未报恩波”所搅扰,不能得闲,故而格外感慨。作者虽然写的是景,而实际上是在抒发自己内心深处的隐情,正如王夫之《唐诗评选》所说:“寄悲正在比兴处。”
诗的下半段叙事抒情,“未报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前句的“未”字贯“报”与“知”,意谓皇帝的深恩我尚未报答,死所也未可得知,但求不要在南方炎热的瘴气中虚度余生而已。这两句是全诗的关键,孕含着作者内心深处许多矛盾着的隐微之情:有无辜被贬的愤怨与悲愁,又有对自己从此消沉下去的担心;有自己被贬南荒回归无望的叹息,又有对未来建功立业的憧憬。他虽然没有直接说忧愁怨恨,只提到“死所”、“炎瘴”,却比说出来更为深切。在这样的处境里,还想到“未报恩波”,这体现着儒家“怨而不怒”的精神。有了这一联的铺垫,下一联就容易理解。“吟君诗罢看双鬓,斗觉霜毛一半加。”“斗”同“陡”,是顿时的意思。“斗觉”二字用得奇崛,把诗人的感情推向(禁止)。这一联写得曲折迂回,诗人没有正面写自己如何忧愁,却说读了张署来诗后鬓发顿时白了一半,似乎来诗是愁的原因,这就把全诗唯一正面表现愁怨的地方掩盖住了。并且写愁不说愁,只说霜毛陡加,至于何以至此,尽在不言之中。诗意婉转,韵味浓厚。
作者似乎尽量要把他那种激愤的感情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但是又不自觉地在字里行间透露出来,使人感受到那股被压抑着的感情的潜流,读来为之感动,令人回味,形成了这首诗含蓄深沉的特点。
(常振国)
题木居士二首(其一)
题木居士二首(其一)
韩愈
火透波穿不计春,根如头面干如身。
偶然题作木居士,便有无穷求福人。
唐时耒阳(今属湖南)地方有“木居士”庙,贞元末韩愈路过时留题二诗,此为其一。诗乃有感于社会现实而发,非一般应景的题咏。诗中“木居士”与“求福人”不妨视为官场中两种人的共名。作者运用咏物寓言形式,在影射的人与物之间取其相似点,获得丰富的喜剧效果,成为此诗最显著的特色。
汉代南方五岭间有所谓“枫人”的杂鬼。以枫树老而生瘿,形状类人,被巫师取作偶像,借施骗术。“木居士”大约也是同一类木魅。它原本是山中一棵普通老朽的树木,曾遭“火透”(雷殛),又被“波穿”(雨打水淹),经磨历劫,伤痕累累,被扭曲得“根如头面干如身”这样一种不自然的形状。前两句交代“木居士”先时狼狈处境,揭其老底,后两句则写其意外的发迹,前后形成鲜明对照。幸乎不幸乎,世间的机遇往往带有偶然性质。老树根干状似人形,本是久经大自然灾变的结果,然而却被迷信的人加以神化,供进神龛。昨天还是囚首丧面,不堪其苦,转眼变成堂堂皇皇的“木居士”,于无佛处称尊了。其名与实、尊荣的处境与虚朽的本质是何等不谐调。在讽刺艺术中,喜剧效果的取得,多着力于揭露假、恶、丑的事物的表面现象与内在本质的极不谐调,换句话说,就是“把无价值的撕毁给人看”(鲁迅)。此诗中,诗人正是这样作的。因此,“木居士”的形象给人以滑稽可笑的感觉,收到极好讽刺效果。可诗的妙处还在最后一句,它画出这样一幅图景:神座之上立着一截侥幸残存、冥顽不灵的朽木,神座下却香烟缭绕,匍伏着衣之饰之的善男信女,他们在祈求它保佑。这种庄严的、郑重其事的场面与其荒唐的、滑稽可笑的内容,再一次构成不协调,构成喜剧冲突,使人忍俊不禁。这里挖苦讽刺的对象又不仅是“木居士”了。“木居士”固然可笑,而“求福人”更可笑亦复可悲。诗人是用两副笔墨来刻划两种形象的。在“木居士”是正面落墨,笔调嬉笑怒骂,尖酸刻薄。对“求福人”则著墨不多,但有点睛之效:他们急于求福,欲令智昏,错抱“佛”脚。“木居士”不靠他们的愚昧尚且自身难保,怎么可能反过来赐福于人呢?其“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论语。为政》)不是荒唐之至么?诗中对“木居士”的刻薄,句句都让人感到是对“求福人”的挖苦,是戳在“木居士”身上,羞在“求福人”脸上。此诗妙处,就在抓住了“聋俗无知,谄祭非鬼”(《溪诗话》)的陋俗与封建官场中某种典型现象之间的一点相似之处,借端托喻,以咏物寓言方式,取得喜剧讽刺艺术的效果。
不过,需要说明:从此诗的写作背景看,作者可能有影射贞元末年“暴起领事”的二王(王伾、王叔文)及其追随者的用意。他反对二王和永贞革新,固然是保守的表现。但就此诗而言,是写在革新运动之前且未涉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