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劳伦斯在隆加诺街租了一套膳宿公寓住下,同时住在那儿的还有诺尔曼?道格拉斯和马格纳斯。
当时在佛罗伦萨的英国人总的来说还有一种受人尊重的感觉。但是,我总觉得那儿的一切简直就像是美国的“克兰福德”,只不过这是男人们的“克兰福德”。那儿的邪恶似乎就像是一个因为邪恶而暗暗高兴的老处女。对我来说,腐烂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东西,却也吓不着我,我只是感到无聊。
认识诺尔曼?道格拉斯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因为他说德语而了解他的。如果你只认识说英语的他,那么,一当你听到他说德语,你马上就会了解一些你原来不知道的关于他的情况。我常常会因为劳伦斯和他两人之间的智慧火花而兴奋起来。他们俩从来不吵架。我知道,道格拉斯得为他的朋友马格纳斯说话,而在劳伦斯那严谨的清教徒思想看来,马格纳斯表现的其实就是人类关系问题。当我们到达凯普利斯岛时,马格纳斯在蒙特卡西诺陷入了困境。劳伦斯赶去那儿,借给他一些钱,尽管当时我们手头也很紧。
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战 后(2)
后来,马格纳斯从蒙特卡西诺逃了出来,来到了我们住的地方。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会照顾他,仿佛我们有责任要收留他似的。这使劳伦斯大为恼火。
“我有义务照顾这个人吗?”他问我。
在我看来,这毫无疑问,是我喜欢这个马格纳斯、抑或是收留他这个人有一定的意义,一定的目的?不,决不是。他似乎只是个反社会的、毫无廉耻之心的可怜虫。他拿了劳伦斯借给他的钱,住进了第一流的旅馆,这使我十分反感。我感到他愚弄了劳伦斯。后来,当我们从巴勒莫乘坐二等舱的船去马耳他时,竟在头等舱的甲板上发现马格纳斯正在那儿神气十足地同一位英国海军军官闲聊!真是个不要脸的东西!他曾写信给劳伦斯,说:“在我离开意大利之前,我一直在累死累活地干。”我了解这类家伙,他们总在那儿“累死累活”地挥霍,然后,又总是自己饮弹身亡——这个马格纳斯后来也确实自杀了。这事让人震惊,可除此之外,他已无路可走。我记得他好像是因为在赛马场上压错了赌注而导致悲剧的。在他这类人看来,生活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喝香槟酒,穿锦缎衣,以及诸如此类的享受。对他,劳伦斯深感不安,的确感到自己有责任帮帮他。
道格拉斯在写给劳伦斯的一封信中写道:“干下去吧,老伙伴,你觉得该怎么对待马格纳斯就怎么对待他。”劳伦斯想报答一下那些帮助过马格纳斯的马耳他年轻人,因此,马格纳斯回忆录在发表时就印上了劳伦斯写的序言。
我们离开佛罗伦萨后来到了凯普利斯岛。我并不喜欢这个岛。岛很小,风言风语却不少,多得似乎连这个小岛都盛不下似的。于是,劳伦斯便去西西里,在道尔米纳镇外租了一座名叫维克夏的别墅。
战后的那几年生活在西西里,人仿佛是再生了。维克夏是一座很简朴,但十分宽敞的别墅。
下面是几封劳伦斯写给我母亲的信:
亲爱的岳母:
今天早上收到了您寄来的明信片。我衷心希望您能康复。弗里达眼下正在罗马办理她的护照。但愿在您接到这张明信片时她已到了您的身边。不久,您就可以四处散散步。那时,我会去德国,也许我们还能一起去黑森林山,在那儿尽情地享受。此时,我正坐在维克夏别墅里,感到十分空虚,因为弗里达不在身边。我很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但不必介意,只要我知道您身体好一些就行了。
我这几天正在画自画像,但愿今天能把它画完,因为我已经乏了。我这个人看上去挺可爱的,相信当我把画像寄给您时您会满意。这里的天气再一次变得阳光灿烂,大海是那么地湛蓝,匍匐植物上鲜花都挤不下了。
我至今还没有弗里达在罗马方面的消息。但愿她一切顺利。我在这儿一切安好,人们老请我去喝茶、用餐,但我却大不情愿。我正在修改我的日记体散文《撒丁岛之游》的手稿,我想您是会喜欢它的。代我问候埃尔斯。需要什么东西的话尽管吩咐。祝早日痊愈。
D.H.L
3月16日
于西西里,维克夏别墅
亲爱的岳母: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战 后(3)
很高兴您收到了支票。别说什么客气的话,钱能安全寄到已经够谢天谢地的了。
弗里达并不缺钱。这几天我们运气不错。爱丁堡大学的英国文学教授就我的小说《误入歧途的女人》给我发了奖金,整整一百镑。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好运,下星期估计可以拿到钱。这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岳母,请寄五百马克给哈杜他们。
圣诞礼物我们就不寄了。意大利寄东西很不方便。不过,一旦我的样书寄到,我会寄给您的。很高兴得悉您已感觉良好。但还要继续当心身体,千万别过于辛劳或饮酒过量。
D.H.L
蓝色的大海上,奔跑着成千匹白马,点点帆船正展开丰翼心急火燎地行驶着……
弗里达做了上百只“多汁甜梨”,味道好极了,是今天早上做的。
12月10日,星期天
于西西里,维克夏
眼下我没有写什么东西。到这儿来以后,我已完成了三个中篇——足以凑成一本不错的书。我还把我的短篇收集了一下,准备出短篇集。所以,眼下我比较悠闲,也不想写什么新东西,只准备翻译维尔加写的一部西西里小说。这是一部真正的西西里小说,从中你可以看出西西里人的内心是如何地沉重阴郁、无望。西西里那地方是如此地美,而西西里人心里想的除了钱就是恐惧。不,岳母,这儿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他们只是在不停地老调重弹。斯丹多银行——也许是这儿最大的银行倒闭了,付不出钱,使这儿的人们心头蒙上了厚厚的乌云。钱是意大利人的血脉。当需要付钱时,意大利人总是对自己说:“他要我的血。”不过,这也令人痛苦。也许政府会来帮助这儿的人们的……
于维克夏别墅
亲爱的岳母:
我们得找一条好船。也许我们会在下个月出发,但现在还没确定下来。如果我们能去美国,我就可以在那儿赚一些钱,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早早地回德国去看您。如果有了美元的话,那么从美国到巴登的距离就不会比这儿去巴登远,也许还更近些。这您一定很清楚。
这几天我患了感冒。天很冷,降雪线已经从高山上慢慢地移下来了。维尼尔山已经白雪皑皑,我们这座里莱托山也盖满了雪。但雪花却无法接近我们,大海阻挡了它们。谢天谢地,这儿还有点儿夏天的味道。雪花被吹到了远远的地方,大海湛蓝无比,杏仁花开得正盛。寒冷把成千上万的鸟儿赶到这儿来了,金丝雀、乌鸦、红知更鸟、红尾鸲,五颜六色的,叽叽喳喳,开心无比。幸亏这儿的鸟笼很贵,意大利人一般买不起。
弗里达也想对您写几句话。此刻,我们正坐在独门独户的房子里,温暖而静寂,桌子上放着一盏灯。屋外,便是月光下的大海,从门口望出去,仿佛是一片晨昏蒙影。月光从我们平台上的秋海棠叶子间洒落下来,四周一片寂静,只是火炉偶尔发出几声噼啪声。一想到我们就要离开这儿,我就不免有些伤感,但我内心知道,我非走不可。这是一个美好的结束,一个艰难的开端总比只有一个结束要好。
代我们向所有人问好。告诉埃尔斯,她的来信我全收到了。弗里德尔的英语写得很好,他一定看不上我憋脚的德语。我很高兴,在这漫长的冬夜有安妮和您作伴。
战 后(4)
保重,我会马上再给您写信的。代我向您那座别墅里所有的太太们致意。
您的女婿
D.H?劳伦斯
于西西里,维克夏
我亲爱的岳母:
此刻我们正等待出发。我们共有四大箱行李。一箱家用器具,一箱书,一箱我的衣物,一箱弗里达的。此外,还有两只小旅行包,一只帽盒和其他两只小袋子,简直就像是亚伯拉罕要出发去新大陆一般。此时,我的心在颤抖,十分痛苦,因为我就要离开家,离开这儿的人们,离开西西里了。不久,我也许会忘掉西西里,只留下对棕榈树、大象、猴子和孔雀的记忆。明天上午十点半我们将离开这儿,到墨西拿吃午饭、换船,下午八点半到达巴勒莫,在帕诺墨斯旅馆下榻——我们有朋友住在那儿。星期四乘坐小船去那不勒斯,住桑他露西亚旅馆。然后坐东方航班去锡兰。那船一直通往澳大利亚。我们在锡兰的地址是:锡兰,康提,湖景区,阿德那斯。从那不勒斯出发,那不过只有十四天的航程。一旦我们有了足够的钱,我们就会马上回来的。也许还是埃尔斯说的对。我们还会回到现在的地方来。我不会说不可能,我不会绝对肯定地说什么。今天走了,说不定明天又会回来。事情就是如此。到了巴勒莫后要是有时间的话,我会再写信的。我想你们。
D.H.L
星期天,于维克夏
我亲爱的岳母:
我们已经走了两天了。星期天早上八点,我们离开了那不勒斯。星期一早上穿越了墨西拿海峡,然后的四个小时,我们一直看到我们那幢别墅像一位白衣女皇,或是白衣女巫,高高地峙立在山间,那么可爱,那么迷人,她好像在对我说:“回来吧。”可我只能说:“不!”但在内心深处,我却深感悲哀,离别的悲哀。此时天空很好,蓝色的天空,蓝色的大海,风平浪静,眼前看不见大地,只能看见希腊那地方几条狭长的云带。再过些时候,我们就可以看到克里特岛了。我们将于星期四到达南也门的赛义德港。这封信将在那儿寄出。我们在那儿也可以上岸几小时。然后,我们将穿越苏伊士运河,进入红海。这条船很大,很舒服,船舱宽敞,乘客也不多,舱位利用率还不到一半。这船就像一家豪华旅馆。每天早上七点就有服务员送来早茶,如果想洗澡的话,冷水热水听便。八点,早餐铃准时响起,菜单上几乎应有尽有,什么蒸梨、麦片粥、鱼、火腿、鸡蛋、煎香肠、牛排、炒腰片、橘子酱,不一而足。早餐后,便是玩耍,打捶球。到十一点,服务员会端来牛肉汁。下午一点开午饭,汤、鱼、鸡、火鸡、肉、小菜,多得不胜枚举。四点钟用茶,七点钟晚餐。呵,不,几乎是整天都在吃。也怪,在海上当风平浪静时人的胃口也特别好。我感到奇怪的是,海竟是如此地安详,静寂,文明。人也是这么地恬静,随和,爱清洁,让人感到舒服。是的,这儿比意大利要好。意大利人如今不那么尽人意了,一切都变得那么卑劣。弗里达在那不勒斯患了感冒,在她卧床休息时,您简直无法想象这儿的服务人员怎么悉心地照顾她。他们很快地端来了茶,苏打水,一切她所想要的东西,而且是那么地彬彬有礼,这同意大利相比就大不相同了。是的,只要保持活力,不变得无聊,文明还是美好的。我将在南也门的亚丁再给您写信,然后要等我们到达锡兰再说了。我马上要下去看看弗里达起床了没有。她今天感到好多了。
。。
战 后(5)
很遗憾,您当时没能在那不勒斯给我们送行。那场面简直有趣极了:大大小小的箱子,七七八八,还有一篮篮的苹果,橘子(别人送的),外加一块长木板,那是西西里马车上的一块装饰板,上面画有两幅风景画。埃尔斯知道西西里马车绘制得有多漂亮。那些车夫们老在喊:“乘我的马车游西西里!乘我的马车游西西里!”
弗里达向您问候。
D.H.L
2月28日星期二
整个下午,我们都看到了白雪皑皑的克里特岛。这个岛真是大极了。此外,还有一个小岛,一片荒漠,深谷一个接一个。此时,太阳已经西坠,地平线的边缘还染着红色。海水变成深蓝,从天的那端升起了一轮那么小,那么精致、明亮的月亮。这儿,天气总是暖融融的。
今天仍然风平浪静,风和日丽,茫茫大海望不见大陆,唯有海鸥和两只轮船。明晨我们将到达赛义德港。信必须在今晚十点钟以前交给这儿的代邮所。
星期三
于船上
亲爱的岳母:
也许我可以今晚在亚丁将这封信寄出,可现在我们的船还没有停下来。一路上我们过得很好。我们曾在赛义德港逗留了三个小时。一切都稍纵即逝,仿佛是《一千零一夜》里的神话。早上九点钟我们到达赛义德,那儿的妇女便上船来推销。她们身穿黑绉绸,只在面纱和斗篷之间露出两只眼睛。有趣的还是那只架在鼻子上方,连接面纱和头巾的钩子。然后又来了一辆游览车,运来二十个这类像包裹一般缠得紧紧的黑衣妇女。其中一个扯掉面纱,同我们争吵起来,因为我们是基督徒。在这儿,什么都看得见:乞丐、卖水的、帮人写信抄文的、读《可兰经》的老者、在露天咖啡馆或人行道上抽烟的烟鬼,真是五花八门,一应齐全!漂亮的土耳其人、黑人、希腊人、地中海沿岸人、埃及农民,还有三个从沙漠里来的贝督因牧民、阿拉伯人,有趣极了。我们的船加了煤以后,于午夜启程去苏伊士运河。这运河有八十八英里长,在这儿航行只能以每小时五英哩的速度行进。坐在这硕大的船上,人感到自己好像就在岸上。岸其实离我们也很近,扔一只橘子,说不定就可以击中在那儿劳作的阿拉伯人。再过去,就可以看到壮丽的撒哈拉大沙漠了。运河的河道越来越窄,两岸是红黄色的沙子。那些骑着骆驼的阿拉伯人在岸上不时地同我们高声地打招呼。远处,一座尖尖的沙山显得那么地红,还带着金色。山峰那么地轮廓分明,看上去就像是一把尖刀。过后,就只剩下几株孤零零的棕榈树,在明晃晃的沙漠中,它们显得那么渺小、孤寂,就像几个没发育好的矮人。
然后又是茫茫一片沙漠,轮廓分明的小沙山,如此分明、清晰,仿佛不是现实的存在,而是梦中的幻念。肃默的黄昏降临了,我们个个都沉默不语,静静地坐在那儿,仿佛觉得自己再也不会移动了。四周,海鸥如沙暴一般地飞来涌去,一只残忍地捕获海鸥的大黑鸟在它们之间追逐着。在成千上万只白色的、鸣啼着飞的海鸥群中,这鸟显得尤为乌黑可怕。后来,我们就进入了死海,平静的海面广袤无比。此时,太阳已经在沙漠背后慢慢地落下去了。天边泛起灿烂的颜色。太阳完全坠落之后,天空就像燃烧的宝剑,放出绿色和品红的光泽。
战 后(6)
太美了,我还从来没见过这般迷人的景色。此时此刻,人感到自己已经走到了古老的天堂的门口。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只知道那是个只有一半人性,住着灰眉毛、专横而残忍的天使的天国。那儿的棕榈树看上去那么矮小,而天使们则个个硕大无比,而且手里都操着宝剑。是的,这是个边界国家。
明天上午我们就要到红海了。那儿耸立着西奈山,红得就像陈年的干血,光裸裸的就如一把尖刀,尖得那么不自然,宛如一把曾浸在血里、尔后又干燥了的匕首,多少有些生锈了。它插在那儿,就像横在人类和他失去的天堂之间的什么可恶的东西。一切的一切都是犹太人的、残忍的、光裸的、尖刻的。没有树木,没有绿叶,没有生命,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