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一个人,先生!请你说,这是天主!”
“天主!天主!我在你心里应该是独一无二的。看在他的分上和我的分上,请你让天主在他应该呆的地方老老实实呆着吧!夫人,要么你不再去忏悔,要么……”
“要么怎么样?”她微微一笑,说道。
“要么我再也不到这里来了。”
“请吧,阿尔芒!再见,永别了!”
她站起身来,朝小客厅走去,看都不着蒙特里沃一眼。蒙特里沃手扶一把椅子,痴痴呆呆地站在那里。站了多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心灵有一种无法解释的本领,能够使空间距离扩大或者缩小。他打开小客厅的门,里面一团漆黑。一个微弱的声音大声地、严厉地说道:“我没有拉铃。为什么没有吩咐就进来?苏泽特,不要管我!”
“你还在难过?”蒙特里沃失声叫道。
“起来,先生,”她接口说道,一面拉铃。“请您出去,至少出去一会。”
“公爵夫人要点灯,”随身男仆进来,蒙特里沃对他说道。男仆点燃了蜡烛。
待客厅里只剩下一对情人时,德·朗热夫人卧在长沙发上,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仿佛蒙特里沃不在一般。
“亲爱的,”他说道,语气中饱含痛苦忧伤和高尚善良,“我错了。我当然不愿意你没有宗教信仰……”
“您承认了信仰的必要性,”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口气生硬地顶撞道,“天主会高兴的。我以天主的名义向您表示感谢。”
这个女人善于随机应变,她可以与你路人一般,也可以变成你的亲姐妹。她这么不饶人,将军极为沮丧。听到这句话,他向门边迈出绝望的一步,准备一言不发地将她永远放弃。他很痛苦,公爵夫人却暗暗得意。这种精神折磨引起的痛苦,比起从前的法律折磨来,显然要残酷得多。可是这位男子汉身不由己。各种危机时刻,女人似乎总是准备好了一定数量的话语在等着你。她尚未将话全部讲完的时候,她会产生看到一件事物尚不完善时的那种感觉。德·朗热夫人言犹未尽,继续说道:
“将军,我们信仰不同,我很难过。宗教可以使人长眠之后继续相爱。一个女人如果不信仰宗教,那是很可怕的。我且不谈基督徒的感情,你是不理解这个的。我只谈谈习俗的问题。一位宫廷女子,复活节期间,她可以接近圣餐台的时候,你想禁止她去么?该为自己的党派做些什么,自己心中应该有数。自由党虽则有意扼杀宗教感情,但是他们办不到。宗教永远是政治的必需品。不断思考的民众,你难道能担负起统治他们的重任么!连拿破仑也不敢,他对空想理论家还进行迫害呢!
“为了防止民众独立思考,必须将某些情感强加于他们。宗教既有这么大的效力,我们就接受宗教吧!如果我们希望整个法兰西都去望弥撒,难道我们不应该自己首先带头去么?阿尔芒,你看,宗教是保守党原则的纽带,能让富人安安稳稳地生活。宗教与财产所有权是紧密相连的。用道德观念指引民众,当然要比恐怖时期那样用绞刑架好,绞刑架是你那可恶的革命为迫使人们屈服而发明的唯一办法。教士和国王,这就是你,就是我,就是我邻居的那位公主,总而言之。这就是一切上流人利益的人格化。好啦,我的朋友,还是归附你的党派吧!如果你稍有雄心壮志的话,你可以成为这一派的希拉呢(罗马将军和政治家)!我嘛,我对政治一窍不通,我是用感情来思考这些问题。不过我倒也懂得一点,能够揣度到,如果总是让人对社会的基础产生怀疑,这社会就会被推翻……”
“如果你那宫廷、政府这般考虑,那你们真是怪可怜的,”蒙特里沃说道,“夫人,王政复辟大概也象卡特琳娜·德·梅迪契一样,她认为德勒战役已经战败时,自言自语道:”那好,我们听布道去!‘一八一五年就是你们的德勒战役。你们的宝座也和那个时代一样,你们在事实上赢得了它,而从法律上失去了它。政治上的新教在人们心中获得了胜利。如果你们不想颁布一个南特敕令(一五九八年法国国王亨利四世在南特城颁布的宗教宽容法令)的话,或者你们颁布了又撤消;如果有一天你们犯下了并被证实犯下了抛弃宪章的罪行——其实宪章不过是保持革命利益的一个信物,革命狂飙就要再次卷起,一下子就要将你们击毁。滚出法国的绝不是革命;革命与法兰西的土地血肉相连。人可以被打死,而革命利益则不会……嘿!我的天哪!法兰西,王位,法权,世界,关我什么事啊?与我的幸福相比,这都是无稽之谈。你统治也好,你被推翻也好,对我都无关紧要。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我的朋友,你是在德·朗热公爵夫人的小客厅里。”
“不,不,再也没有什么公爵夫人,再也没有什么德·朗热,我是在我亲爱的安东奈特身旁!”
“请你呆在原来的地方,好吗?”她笑着说道,一面推他,却并不用力。
“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他说道,眼中的闪电迸射出狂怒。
“是没有,我的朋友。”
这个“是没有”等于一个肯定。
“我是个大傻瓜,”可怕的王后又变成了女人,他亲吻着她的手,说道。
“安东奈特,”他将头贴在她的脚上,接下去说道,“你这样温柔而贞洁,不会将我们的幸福告诉任何人的。”
“啊!你真疯了,”她说着站起身来,那动作虽然猛烈,却优美之至。她再没有说一句话,径直跑到大客厅去了。
“她这是怎么啦?”将军内心自问。他灼热的头,将感情的震荡如电流般从脚到头一直传遍她全身。这震荡之强烈,他并没有料到。
待他极其激动地走进客厅,他听到的是仙乐般悠扬的音符。公爵夫人正在弹钢琴。科学家或诗人,能够同时理解和享受,而思考并不妨碍他们的乐趣。他们体会到,正如打击乐或铜管乐是表达演奏者内心情感的工具一样,字母和音乐语汇是表达音乐家内心情感的工具。字母和音乐语汇这双重的表达形式,是心灵的感官语言。在他们看来,在这种语言的深处,存在着一种特殊的音乐。同样的一句Andiamo ,mioben(意为“来吧,我的心上人。”这是莫扎特作曲的歌剧《唐璜》中一段著名的二重唱的最后一句,由女主人公泽琳娜和唐璜二人合唱。这段着重表现泽琳娜的内心矛盾;所以她的演唱给人印象更深),不同的女演员唱出来,可以使人流出快乐的泪水,也可以使人发出怜悯的笑声。
常有这种情形,在世界上此处彼处,一位少女在莫名痛苦的重压下叹息,一个男子的心灵在激情的煎熬下振颤,他们取同一个音乐题材,与上天共鸣,或者用某种美妙悦耳的旋律相互倾诉,这优美的旋律就是一种已经失传的诗歌。此刻将军就在倾听着这种不为人理解的诗篇,正如原始森林中一只失去伴侣的孤雁,它垂死时寂寞的哀鸣也不为人所理解一般。
“天哪,你这弹的是什么曲子?”他说道,那话音表明他深深地被感动了。
“一首情歌的序曲,好象是叫《塔日江》。”
“真不知道一支钢琴曲竟然能够如此,”他接口说道。
“嘿,我的朋友,”她说道,第一次用钟情女子的目光瞟了他一眼,“你不知道的事多了。你也不知道我爱你,不知道你使我非常痛苦。我必须用这种人家不大明白的方式自悲自叹,否则,我就要失身于你了……可是你什么也不明白。”
“那你是不愿意给我幸福!”
“阿尔芒,如果那样做,第二天我会痛苦死的。”
将军猛然离去。等他走到街上,才将眼中极力忍住的两滴泪拭去。
宗教阶段持续了三个月之久。期限一过,公爵夫人对自己翻来覆去的那几句话也已厌倦,便将天主捆住手脚交给了她的情人。说不定她怕反复讲永生,反而会使将军的爱情在尘世和在死后都持续下去。为了这位女子的声誉起见,必须相信她是贞洁的,甚至心地也是纯洁的。否则,她就太可恶了。到了某一个年纪,男女之间都觉得未来就在眼前,再不能浪费时间,也不能对享乐无端挑剔了。公爵夫人距离这个年纪还很远,从她的经历看,估计并不是初恋,却是初次享受到快乐。她还无法比较善和恶,也不曾经受过什么痛苦。痛苦会使她懂得,扔在她脚下的珍宝到底具有什么样的价值。她现在却以此为乐。她不曾领略过光明的无限乐趣,对停留在黑暗中还非常自鸣得意。
阿尔芒对这种古怪的情形,已开始隐隐约约有所觉察,但他对天性还抱着希望。每天晚上走出德·朗热夫人家的时候,他都思忖,一个女子在七个月时间里,对一位男子的殷勤追求和最温存、最细腻的爱情表示拒不接受,那么,对于一时欺骗她的、狂热的表面要求,她也一定不肯屈从的。于是他耐心地等待着阳光灿烂季节的到来,毫不怀疑他会采摘到最早成熟的果实。一位已婚女子的谨慎和宗教信仰方面的谨慎,他已经完全能够设身处地设想了。他甚至为这些内心斗争而感到快乐。公爵夫人极尽卖弄风情之能事的地方,他倒觉得她有羞耻之心。如果她不这样,他还不喜欢呢!见她制造出各种障碍,他很高兴。难道他不是可以一步一步地战胜这些障碍吗?而每一吹胜利,不是都能稍许增加一点长时期予以禁止的过分亲热吗?她不是很爱他似地,而对他作了让步吗?
然而,使胆怯的情人心满意足的那些小小的几乎是通过诉讼赢得的成果,他已经尽情地品尝过了,到现在,对他来说,这已是司空见惯的事。在障碍方面,要克服的,只剩下他自己的暴躁。对他的幸福来说,除了那个听凭他称呼“安东奈特‘的女子的任性以外,他看不到还有什么别的障碍。于是他决心索取更多的东西,索取一切。一个还稚嫩的情人,往往不敢相信他崇拜的偶像会做出有失身分的事情。他象这种人一样感到为难,长期迟疑不决。极其强烈的内心反应,考虑成熟的心愿,一句话就可以将其毁掉的滋味,下定了的决心一走到门口使烟消云散的滋味,他都感受极深。他蔑视自己连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那句话却一直没有说。
不过,有一天晚上,他从忧郁感伤着手,进而强烈地要求那虽不合法但却合情又合理的权利。公爵夫人本来无需等他的奴仆提出这项要求,这个欲望早在她意料之中。难道男子的欲望还能不为人知么?对某些面部表情的激烈变化,女人们难道不是个个天生就懂这门学问么?
“喂,怎么!你不想作我的朋友了么?”他刚刚开口,她便打断他的话。注视着他的目光由于满面绯红而更加美丽动人,那神奇美妙的颜色仿佛新鲜的血液一般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流动。“为了报答我的慷慨大方,你想沾污我的声誉。请你考虑一下吧!我已经反复考虑过了。我总是想着我们。女性的正直,我们不应该缺少,你也不应该不尊重。我不会骗人。如果我属于你了,我无论如何再也不能作德·朗热先生的妻子。你所要求的是,为了靠不住的连七个月都等不了的爱情,而牺牲我的社会地位、我的家庭地位、我的生命。怎么!你已经想夺走我自由支配自己的权利了么!不,不,再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了!对,什么都不要对我说!我不愿意、我不能听你说。”
说到这里,德·朗热夫人两手捧住头发,把垂到前额使她发热的丛丛发卷向后拢了一下,显出异常激动的样子。“你来到一个弱女子的家里,早已盘算好了,你心里想:有一段时间她要和我大谈其丈夫,然后就是谈天主,然后便会谈及爱情不可避免的后果。可是我要运用、大用特用我将赢得的影响;我要叫她少不了我。我有自己的日常往来,有公众达成的谅解。最后,等到上流社会终于将我们的关系当作既成事实来接受了,我就会成为这个女人的主子。请你直截了当说吧,这就是你的想法……
“啊!你在算计人,可你却说是爱,呸!你堕入了情网,哈!这我倒相信!你想把我搞到手,想让我作你的情妇,无非如此而已。可是,对不起,德·朗热公爵夫人不会堕落到那种地步!让那些天真无知的布尔乔亚女子上你虚情假意的当吧!我呀,我永远也不会上这个当!你的爱情里,没有任何一点东西可以使我坚信不疑。
“你谈到我的美貌,可是我可能象我的邻居,那位亲爱的公主那样,六个月之内变得丑陋不堪。你对我的才智、我的风度十分迷恋。我的主啊,对这个你也会渐渐习以为常,就象对寻欢作乐习以为常一样。这几个月来,我心肠很软,给了你不少恩爱,你不是已经习以为常了么?等我失足以后,有一天,你变了心,说起理由来,却只会给我一句关键性的话:我已经不喜欢你了。地位、财产、声望,整个的德·朗热公爵夫人,到那时,都将被徒然的希望所埋葬。我将来的孩子,也是我耻辱的见证,而且……不过,”她情不自禁地作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接着说道,
“我心地太善良了,还向你解释一番。其实,这些你都比我更清楚。好啦!就这样吧!你以为我们的关系已经很密切了。我还能割断这种联系,我真是再高兴也没有了。每天晚上来到德·朗热公馆,在一个女人身边度过一段时光,她絮絮聒聒讨你喜欢,你就象玩玩具一样玩弄着她。还有什么比这更具有英雄气概呢?可是每天下午三点到五点,与你每天晚上来到一样有规律,也有几位年轻的公子哥儿来到我家。这些人倒很大度。我嘲笑他们,他们相当平静地忍受我的俏皮话和放肆无礼,并且逗我哈哈大笑。可是你呢,我把心灵中最宝贵的财富给了你,你却要毁了我,引起我无穷的烦恼。不要讲了,够了,够了,”见他准备开口,她便这样说道,
“你没有良心,没有灵魂,也没有教养。你想对我说什么,我全知道。对,全知道!与其在世人眼中被看成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子,与其满足你的所谓欲望然后又定然使你厌倦,我又因此被判处无期徒刑,我宁愿在你眼中被看成是一个冷若冰霜、无动于衷、没有牺牲精神、甚至铁石心肠的女人。你那自私的爱情不配这许多牺牲……”
公爵夫人有如八音琴一般,长篇大论,滔滔不绝。这里引述的几句,远远无法代表她的原话。自然,她可以长时间地讲下去,对这奔腾湍急的笛音,可怜的阿尔芒,他的全部回答,便是充满了波涛汹涌情感的沉默。他首次隐约发现了这个女人的虚情假意,并且本能地揣度到,纯真的爱情、相互的爱情,是不会如此计较的,一个真心实意的女人是不会如此考虑的。继而他想起,指责他的那些卑劣的想法,他确曾无意中盘算过,他感到有些羞愧。他天使般真诚地扪心自问,在自己的言谈中,在自己的想法中,在心中设想而尚未道出的回答中,所寻觅到的只是自私的念头。
他感到内疚,绝望之中,他真想从窗上纵身跳下去。“我”字使他难以忍受。确实,对一个不相信爱情的女人,有什么可说的呢?“让我来证明,我是多么爱你吧!”不又是“我”么!皮浪(古希腊哲学家,怀疑论创始人)的信徒否认运动,无情的逻辑学家(指第欧根尼)在他们面前走路来证明什么是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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