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胸中感情激荡。为了不使别人从他脸上猜透透这种激情,他急忙从帷幕后退下。在暗处,他仿佛依然看见院长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这位女子,为获得不堪一击、转瞬即逝的永福,付出了那么高的代价,现在终于得到了它。她使将军感到恐惧。在三排大炮面前都从来无所畏惧的他,现在却浑身颤抖。
公爵夫人朝门口走去,但是她又转过身来:“我的母亲,”她以极其镇静的口气说道,“这位法国人是我的一个兄弟。”
“那你不要走了,我的女儿!”老妇人怔了一下,回答道。
这令人赞叹的精明,包含着多少爱情和悔恨啊!换上一个头脑不如将军那么清醒的男子,在突然出现险情的情况下,能感受到如此巨大的快乐,说不定会自感不支呢!在这爱情要躲过鹰眼和虎爪的场面中,一词一句,每一眼神,一举手,一投足,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泰蕾丝修女返身回来了。
“你看,我的兄弟,为了能与你稍谈片刻,谈谈你的灵魂得救问题,谈谈每天我的灵魂为你向上苍表示的祝愿,我竟然胆敢做出这样的事!我犯了大罪。我说了谎。为了洗刷这一谎言,要经过多少天的苦行赎罪啊!不过那是为你而受苦。我的兄弟,你不知道,在天国中相爱,可以相互倾诉自己的情感,是多么幸福!宗教使情感变得纯洁,将情感带到最高尚的地方,而且使我们能够只考虑灵魂问题。如果不是教义和创建这所修道院的女圣徒的神力将我带走,使我远离尘世的苦难,将我拉到虽然距这位女圣徒还很遥远、却已高踞于尘世之上的地方,说不定我已不会与你重逢了。可是,我竟然能够见到你,听你讲话,并且保持平静……”
“那好,安东奈特,”将军待她说到这里,便打断她的话,高声叫道,“设法让我能见你吧!我现在如醉如痴地疯狂地爱着你,正象你过去希望我爱你的那样。”
“不要叫我安东奈特,我求求你,追忆往昔使我痛苦。你在这里见到的,不过是泰蕾丝修女而已,是笃信神力大慈大悲的女子。而且,”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要控制自己,我的兄弟。如果你的面部流露出世俗的激情,或者你的眼睛流下泪水,我们的院长就会将我俩无情地分开。”
将军低下头去,好似静默一般。待他举目向木栅望去,从两根木条中间,他隐约看见修女的面孔消瘦苍白,却依然充满热情。往昔她的皮肤散发着青春的全部魅力,白皙而无光泽,与她头上戴的孟加拉玫瑰花的艳丽色彩形成鲜明而美妙的对比;而今她的皮肤变成了瓷瓶的那种暖色,下面隐藏着微弱的光芒。往日她那样为之骄傲的秀发,已经刹光。头套缠着她的额头,围着她的面孔。眼睛四周留下了严峻艰苦生活的痕迹,却不时闪射出热情的光芒。惯常平能的目光,只不过是一层面纱。总之,在这位女子身上,只剩下了灵魂。
“啊!你一定要离开这座坟墓,你已经成了我的生命!你曾经属于我,即使献身于天主,你也不能自作主张!你不是答应过我,为我发出的任何一个指令而牺牲一切么?当你知道我为你所做的一切以后,可能你会承认,我对这一诺言是当之无愧的。为寻找你,我走遍了天涯海角。
“五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你占据了我整个的生命。我的朋友们,一些相当有权势的朋友,你是知道的,曾经全力以赴帮助我,搜遍了法国、意大利、西班牙、西西里和美国的每一所修道院。每次寻找失败,都使我的爱情更加炽烈地燃烧起来。我经常长途跋涉而又希望落空,我将生命和心脏最剧烈的跳动,都消磨在一座又一座修道院乌黑的高墙四周。我与你谈这些,并不是说这就是无限的忠诚。与我对爱情无限的心愿相比,这算得了什么呢?不值一谈!如果你往日的悔恨是真心实意,今天就应该毫不犹豫地跟我走。”
“你忘了,我是不自由的。”
“公爵已经死了,”他急切地说道。
泰蕾丝修女满面绯红。
“但愿天国的大门为他敞开,”她十分激动地说道,“他对我很宽宏大量。但我指的不是这个关系。我犯下的过失之一,是为了你,我甘愿毫无顾忌地割断一切尘缘。”
“你是指进修道院时许下的誓愿?”将军皱起眉头,高声叫道,“我不相信,在你心上,有什么东西会比爱情更有分量。不用怀疑,安东奈特,我要得到教皇的敕书,解除你的誓言。我一定到罗马去,我要求助于人世的一切权势。如果天主能下到尘世来,我……”
“不要说亵渎神明的话!”
“你不要担心天主!啊!我更希望知道的是,你肯为我越墙而逃。就在今天晚上,你到山岩下面,跳上一只小船。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幸福地生活,到天涯海角去!在我身旁,在爱神翅膀的庇护下,你会生命复苏,恢复健康!”
“不要这样说吧!”泰蕾丝修女接口说道,“你完全不知道,对我来说你已经成了什么人。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爱你。我每天为你向天主祷告,我已经不再用肉眼来看你了。阿尔芒,能够毫不羞愧地献身于受到天主保护的纯洁的友情,这种幸福,如果你能领略到,那该多好!你完全不了解,呼唤上天降福于你时,我感到多么幸福!我从来不为自己祈祷:天主高兴让我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可是对你,我希望用我的永福来换取某种信念,坚信你在尘世上生活得幸福,将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也永远永远幸福。我漫长的生命,就是不幸给我留下的、能献给你的一切了。
“现在,我已在泪水中衰老,既不年轻,也不美丽了。再说,一个还俗的修女,任何情感,甚至母爱,都无法免除她的罪恶,你大概也会蔑视她的……。五年来,我心中积起无数的思虑,使我的心变了模样,创痕累累,枯萎憔悴。你对我说些什么才能补偿这一切呢?我本应该将这颗心献给天主,也许就不会这么悲伤了!”
“你问我要说什么吗,我亲爱的安东奈特!我要说,我爱你;我要说,一片深情,爱情,真正的爱情,活在一颗整个地、完全地、毫无保留地属于我们的心中,那种幸福,是多么罕见,千载难逢!我怀疑过你,我让你经受了严酷的考验。可是现在,我以整个心灵最热烈地爱恋着你:如果你跟随我隐居遁世,我保证,除了你的声音,我不再听别的声音讲话;除了你的面容,我不再看别人一眼……”
“安静些,阿尔芒!这是允许我们在人世相见的唯一时刻,你说得简短些吧!”
“安东奈特,你愿意跟我走吗?”
“可是我没有离开你呀!我活在你的心里,却不是出于尘世享乐、虚荣、自私的享受这样的考虑。我活在这里,在天主的怀抱中,苍白而憔悴,也是为了你!如果天主是公正的,你一定会得到幸福……”
“这些全是空话!难道我愿意让你苍白而憔悴么?难道不是惟独占有你我才会感到幸福么?在你的情人面前,难道你只会尽义务么?他在你的心目中,从来就没有高于一切么?过去,比起他来,你更喜欢交际场,你自己,还有我不知道的什么。现在,你更喜欢的,又成了天主,又成了我的永福。在泰蕾丝修女身上,我又见到了公爵夫人的影子,从未尝过爱情的欢乐,在好心肠的外表之下,掩盖着一向的冷漠无情。你不爱我,你从来没有动过情……”
“啊,我的兄弟……”
“你不愿离开这座坟墓,你爱我的灵魂,你不是这么说的么?那好,你就要永远失去它,失去这灵魂,我自杀去……”
“我的母亲,”泰蕾丝修女用西班牙语喊道,“我对你说了假话,这个人是我的情人!”
帷幕顿时落下。将军痴痴呆呆地站在那里,里面房门噼噼啪啪关闭的声音,他几乎没有听见。
“啊!她还爱着我!”他突然悟出了修女的一声叫喊之中所含的妙不可言之处,大叫起来,“必须把她从这里劫走……”
将军离开岛屿,回到司令部,假托健康原因,请准了假,急速返回法国去了。
这一幕中两个人物各自所处的地位,是由一段艳史决定的。现在我们就来讲述这个故事。
第02章 圣多马·达干堂区之恋
在法国,人称之为圣日耳曼区的,既不是一个行政区,也不是一个教派,也不是一个机构,也不是可以明确表示的一件事情。散发着圣日耳曼区气息的大公馆,在王政广场、圣奥诺雷区、昂丹大道也有。所以,已经出现了圣日耳曼区以外的圣日耳曼区。有些人出生在与其影响相距甚远的地方,却可以感受到其影响,并且喜欢这个上流社会;也有的人在这里出生,却可能永远被放逐在外。 举止,言谈,一言以蔽之,圣日耳曼区的风习,四十年来之于巴黎,正如往日宫廷之于巴黎,圣保罗大厦之于十四世纪,卢浮宫之于十五世纪,王宫、朗布依埃公馆、王家广场之于十六世纪,再稍后,凡尔赛宫之于十七、十八世纪一般。每一历史阶段,上层阶级和贵族的巴黎都有其中心,大众的巴黎亦然。这每一阶段的特点,都向希望观察或描绘不同社会阶层的人,提供了广泛的思考材料。如果万一对有关各方和年轻一代来说,经验还不是完全没有意义,那么,到这里面去探索原因,就不应该仅仅是为了证明这段艳史的性质,而且具有更重要的意义,尤其对将来来说,要比对现在更加意义深远。
贵族老爷和总是笨拙地仿效贵族老爷的豪富人家,无论何朝何代,总是使其宅邸远离人口密集的地方。路易十四统治时期,于泽斯公爵为自己修建了漂亮的公馆,在自家门前为蒙马特尔大街开了一口泉水。除了他的美德之外,这一善行又使他受到民众的尊敬,以致他去世时全区大批群众为他送葬。那时巴黎的这一角落还相当荒凉。然而随着巴黎旧城墙的拆毁,大马路那一边的沼泽地盖满了房屋,于泽斯家族便离开了这所华丽的公馆,如今是一位银行家居住着了。后来,贵族自以为居于店铺包围之中有损身分,也放弃了王家广场和巴黎中心附近,跨过塞纳河,以便在圣日耳曼区自由地呼吸。那时在圣日耳曼区,以路易十四为他所承认的非婚生子女中的宠儿,杜·梅纳公爵修建的公馆为中心,一些高楼大厦已经耸立起来。
对那些惯于在富丽堂皇中生活的人来说,难道果真有什么比拥挤嘈杂、泥泞难行、大呼小叫、臭气冲天、街道狭窄、万头攒动更令人厌恶的么?商业区或手工作坊区的习惯,难道不总是与大人物的习惯相悸么?经商的人和劳动的人就寝时,贵族还刚想进晚餐呢;待他们高声活动的时候,贵族又休息了。这两种人的打算永远碰不到一处:前者算计收入,后者算计支出。因此,风俗习惯截然不同。这一评论毫无轻蔑之意。
贵族阶级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一个社会的思想,正如资产者和无产者代表着社会的体制和行动一样。因此,这些不同的力量应该有不同的处所。从其对抗中,出现了明显的互不相容现象,这是由于他们各自活动不同而产生的,而不同的活动却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这些社会方面的不协调乃是一切宪章合乎逻辑的后果。以致一位随时准备对宪章发发牢骚的自由党人,例如抱怨宪章违背崇高的思想之类(实际上下层阶级的野心家们正是用崇高的思想来掩盖他们的真实意图),对于德·蒙摩朗西亲王住在以其名字命名的街道转过去的圣马丁街,对于苏格兰王室后裔、费兹一詹姆斯公爵在蒙托格伊街转过去的玛丽一斯图亚特大街拥有自己的公馆,大概都会觉得十分可笑的。“Sintutsunt,antnonsint”(拉丁文:维持现状也好,不维持现状也好),教皇这句美妙的话语可以作为各国大人物的座右铭。每一时代都显而易见、而且一直为民众所接受的这一事实,其存在的理由就在自身之中:它既是因,又是果,是一个原则,一条规律。
民众是通情达理的,只有在居心叵测的人将他们挑动起来的时候,才会将良知抛在一边。这良知以具有普遍意义的真理为基础,无论在莫斯科还是在伦敦,无论在日内瓦还是在加尔各答,都是如此。不论何处,当你将财富不等的家族集会在一定的空间之内,你就会看到,分成上等集团、贵族、第一等级、第二等级、第三等级的社会便自然形成。平等大约会成为一种“权利”,而任何人类强权都无法将它变成“事实”。为法国的幸福起见,在全国普及一下这个思想,看来十分有益。
在最不明智的民众面前,政治上和谐一致带来的好处,也能显示出来。和谐一致是秩序的诗篇,而民众是极其需要秩序的。各种事物之间的相互配合,一言以蔽之,就是统一,这难道不是秩序最简单的表现形式么?建筑、音乐、诗歌,法国的一切,比起其他任何国家来,都更是建立在这一原则之上。这一原则已写在法国明确而纯洁的语言深处,而语言永远是一个民族最可靠的表现形式。因此你会看到,在法国,民众采用最富有诗意、最悠扬婉转的曲调,喜爱最简单明了的思想,喜欢意味深长而明快的图案。寥寥数语可以引起一场大革命,在这方面,法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国家。民众奋起反抗,从来是试图将人、事物和各种原则协调统一起来。
然而也没有任何一个民族比法兰西民族更能感受到,在贵族生活中必须存在统一的思想。估计是因为任何其他民族都没有象法兰西民族这样深刻理解政治的需要:历史将看到,法兰西民族永远不会倒退。法兰西经常上当受骗,但是,也和一个女子上当受骗一样,是受了最初没有估计到其意义的慷慨激昂的思想和热烈感情的欺骗。
如此说来,圣日耳曼区的第一个特点,就是公馆富丽堂皇,花园很大,到处安谧宁静,与其往日拥有的大量地产十分相称。一个阶级与整个都城之间这一空间距离,难道不是通过物质形式来表现的二者之间应有的精神距离么?世间万物,头占首要地位。万一某个民族将其首脑打翻在地,它迟早会发现,它已经自我毁灭了。各民族不愿死亡,于是要设法再生出一个头来。一个民族再也无力使头再生时,它就要灭亡,如同古罗马、威尼斯及许多国家已经灭亡一样。
其他社会活动领域与上层社会之间风习各异所带来的差别,对贵族阶级头面人物来说,必然具有真正的、重要的意义。不论什么国家,不管“政府”以何种形式以现,一旦贵族失去了绝对优越的条件,他们就变得软弱无力,民众就会立即将他们推翻。民众总是希望财富、权势和行动掌握在贵族手上、心上、头脑中。言谈、智慧和荣誉,没有这三重的权势,一切特权都会烟消云散。各层民众,如同女人一样,喜欢任何统治他们的人强有力,如果没有几分敬爱,他们的爱情便无法维持。谁不令他们肃然起敬,他们是不会对他服服帖帖的。受人蔑视的贵族,正如同懒惰的国王、女人气的丈夫一样,因为无能,才变得无用。所以,大人物均与民众隔离,且有其独特的风习。
一言以蔽之,贵族集团的一般举止习惯,是真正权势的象征;而他们失去权势时,这也是他们灭亡的原因。圣日耳曼区之所以暂时被压倒,就是因为它不肯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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