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抬脸望他,望他眉目如故,如故,梦里朱颜未换。
谁的梦中,铁马冰河,似是纠缠了太久的悲凉。
他讨厌军事,更讨厌古代的军事,所以历史一直学不好,投身自然科学。
庞统说:你又在看什么?
公孙策说: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
你就好看。
他指着天上:它也好看。
满月,还没有来得及减去清辉,光阴的尽头,是那人眼中自己的眼。
庞统说:好是好,可是我想知道……
公孙策转身,没有听清他的话,停步:你想知道什么?
庞统说:今晚,月落谁家院?
(4)
月落谁家院……
公孙策回眸的笑,让庞统心神都摇荡,他说:月亮落下来……那是陨石,谁家这么倒霉。
庞统暗中握了握拳,道了再见,就此别过。
公孙策摸索回自己家中,一头扎到床上,翻来覆去,却又睡不着。
想到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礼节性的握手,他眉梢却都是笑意:我说今天会遇到贵人呢,果然果然!
指尖传来温暖的痛感,他竟然失神,手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反握得更紧,他说:我不是贵人……
那人挑起眉毛:哦?
我是受害人!
本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无关风月的相遇,等这段公案了了,或者,还没到了的时候,或者,不了了之的时候,会彼此相忘于无形。
可是那以后,他每每打来电话,第一次谈的案情,纯属公干。
第二次却只是沉默,公孙策在这边喂喂了半天,刚到挂断,他说:你的声音好听。
语气纯真的,犹如初恋。
这都是什么年岁了,初恋?
公孙策无不沉痛的说:还是去看看医生吧,别耽误了。
诸如此类。
更可恨的是那人十天中有七八天在外地出差,打过来的电话常常是全国各地的区号。那次他正在做实验到关键步骤,手机突响,一遍一遍,执着到实验室的人都敲桌子,他一看,竟是老家的区号,赶忙接了。
那端的人笑:知道我在哪吗?
他不理。
也不猜猜?
依然沉默。
你听,我枕上都是江南的烟雨。
那句话,就似在耳边吹气一般,他从脸到颈,全都红了,手一抖,整个实验泡了汤,不由吼了一句:我倒是听见你枕上的巫山云雨了!
狠狠挂上电话。
那语气,那表情,那内容,明明就是情怨。
整个实验室都静了,然后掌声雷动。
教授跑过来抓住他的手:阿策啊,你终于情窦初开了。
说着话,眼中就饱含了两滴热泪。
都快二十五岁的人了,被人说成情窦初开,这打击比试验的功亏一篑大多了。
公孙策静静心,淡淡地说:教授,试验做坏了。
于是,老教授眼中徘徊许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可是见面的机会却是屈指可数,有过几次,他都是这样突然的出现。
有的时候,见到,却也无话可说,沉默得久了,风落下来的声音都能听清楚,他张张嘴,却只说:还是这么好看。
公孙策几近犯罪的冲动,满腔不明所以情感:比不上庞大局长。
他说:我也好看么?
公孙策说:没人夸过你么?岂止好看,简直美丽。
他作势去牵他的手,天空一个惊雷,大雨滂沱,一落倾城。
公孙策在雨声中对他喊:让你听天气预报的!
庞统凑过来:你说什么?
他转身跑回实验室,丢下他一个人在雨中。
还是睡不着,扭开床头的台灯,随便翻开一本书,映到眼中的那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他“啪”的关灯,脑中一团一团,静不下来,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早上六点准时睁眼,他八点还有本科生的课。
又是那个梦。
草色烟光残照。有人背着夕阳向他策马而来。
收拾妥当,六点半,他从枕头下摸出钥匙塞进兜里,晃悠出门。
行至小区门口,发现庞统的车还停在那里,公孙策吓得跳起来,跑过去敲他的窗:庞统庞统……
过了一会,庞统才摇下车窗,眼睛里都是红丝:你怎么这么早就去上班?
公孙策缓缓神:你不回家在这里做什么!
庞统说:做什么?送你上班啊。
公孙策摇摇手:算了算了,我也不敢劳烦你……跟我回去洗把脸吧。
公孙策住在六楼,这房子太旧,六楼就是顶楼,却没有电梯。
屋子颇为宽敞,庞统说:你怎么也不找个人合住。
公孙策给他找毛巾:这房子是我姥姥留给我妈妈的,我妈妈又留给我,她们喜欢清静。
庞统说:你家不是南方吗?
公孙策说:是啊,可我姥姥家是这边的。
庞统在浴室唱歌,公孙策过去拍门:别唱了,整个小区都听见了!
庞统说:你有没有新牙刷,我用你的了。
公孙策说:你敢你敢!有新的,就在那边,自己找,要个牙刷还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庞统出来的时候,看见公孙策站在窗口,他走到他身后,伸出手,想拍他的肩膀,又怕唐突,手悬在空中,却是愣住。
公孙策一回头,正看见他满脸的进退不能。
抬手,握住他伸出的手。
这是第一次真正意义的握手,庞统只觉得掌心的手指,清凉的如同水仙一般,不由用了用力,握紧他。
公孙公子,我说你用香水的,你闻,你家里都是香气。
我不用香水!
那这是什么味道?
哪里有味道!
就是有。
他说着,把脸埋在他颈间:就是有。
公孙策抱住他,心里感叹,一日之计在于晨,全都被他占去了。
他说:走吧,我八点还有课。
庞统看看表:嗯,好的,我一会还要赶火车。
公孙策说:还要赶?你不是昨天才出差回来的吗?
庞统蹭蹭他的颈子:你怎么知道我昨天回来的……哦,我每次回来都找你,这个案子急。
公孙策说:这次去哪?
庞统抬起头:开封。
(5)
十一长假前一天,从实验室出来,天刚蒙蒙黑,很长时间没有这么早回去了,公孙策有点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溜达,庞统去了开封,电话都没有打一个,展昭跟白玉堂约好去旅游,连老教授都早已买好机票回老家看孙子。
回老家自然是好的,父亲打来电话,说:阿策,好不容易放假啊,我也要出去走走,你回来自己玩吧……
走着走着到了包拯律所的楼下,不知道他在不在,公孙策买了包爆米花坐在路边吃了起来。
街上过往的人流,脚步匆匆。
即将入夜的城市,烟视媚行的女子,呼啸而过的光阴,只一错身,便长大了。
或许他早就已经明白,路究竟要怎样走下去,关键是找到一双合脚的鞋子。
而他的这双鞋子……
有人一掌击在他背上,回头,包拯在昏暗的天色中笑得模糊。
他在他身边坐下,抢过他的爆米花,一边大嚼一边笑:你怎么跑来了?
公孙策说:我来看看你明天放假不?
包拯说:自由职业,哪有什么假不假的。
公孙策说:可是你们的业务单位都放了……
包拯说:所以我们也休息,不过这跟放假是两码事。
公孙策垂下头,包拯用肩膀撞他:公孙,你喜欢庞统是不是?
公孙策抬头望他,望他的眼神清晰得如同星辰,那一次相逢,他似乎等了一生那么久远,久远到回头都看不到的距离。
他说:嗯……
眼中,便有光芒破裂。一池萍碎。
包拯抓住他的手站起来,那是年幼时便养成的习惯,在纵横交错的年岁里,他们的相互扶持,一日都不曾中断,包拯说:只是,以后,我们……
公孙策说:你诚心惹人误会。
包拯说:天知地知,误会,只是出自内心的不光明。
他侧耳,听不清楚风云呼啸的声音,可是,又分明有什么东西拍打在脸上,一下一下,轻柔的疼痛。
他第一次说,喜欢一个人,却不见那个人的面,但望他听得见,在流徙千年千里的彼时彼地,他空对着长街人群,那样孤独那样美丽,包拯说:第一次,这么远,我似乎望不见你。
他只是想对他说,不是因为遥远,而是彼此的相会,带来的这一场宿命。
包拯,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后来有人说,此心宁处,便是故乡。
那日他与包拯流连许久,节日的烟火,耀亮天边的寂静,闪过,堕落。
一瞬的极致。
他不知他在中原的某处,是否看清同一片夜空,这场思念,猝不及防而又理所当然。
不止全因包拯的那句,你喜欢他是不是。
而是这个答案,已经存在太久,这一朝一夕,他俯身拾起,看见指尖的花开,香气萦身,跟着轮回,来到此生。
包拯接一个电话,身边太过喧嚣,他吼着:在哪里?我跟公孙策在一起!……好!我们现在过去!
公孙策在烟火中,恍然微笑,他说:我不想去。
包拯说:你可知去哪里?
公孙策说:一想便知……
又一朵烟花绽放,花千树。灰飞烟灭。
是赵祯,对否?
是他,如何?你从未讨厌他。
可是今日,我没有心情。
为何?
他原本是你的客户……
当事人。
好,那就是当事人,你们的相逢,本身就是一场利益,你可否想过。
包拯笑:理由不成立。
公孙策转身:其实,去也未尝不可,你跟他谈得来,我也觉得他不错呢,去看看吧。
与赵祯相识时,包拯才刚刚起步做律师,那是他接的第一个案子,企业之间的债务纠纷,再正常不过,后来熟识了,他曾问赵祯:为何当初选择我做你们的律师,我那时初出茅庐,你怎知我不会搞砸。
赵祯说:你搞砸与否,都不重要,输了,也不过是赔些钱,商场如战场,你知最重要的是什么?
包拯说:资金。
赵祯说:否,是人心。不是载舟覆舟的那个人心,而是,可乱可静的那个人心。
我选你,就是因你面孔生疏,对方不明就里,不知深浅,阵脚一乱,满盘皆输。
后来包拯对公孙策说起:赵祯,是个有钱人。
这是他最表面的身份,有钱人,便代表了许多,金钱之内之外的,于是,谁都看不清楚。
赵祯请二人喝咖啡,他刚刚从外地回来,略显疲惫,一杯咖啡过后,脸上的神采恢复。
他说:多日不见,二位风姿依然。
包拯说:就算一日如三秋,也不见得就走了形啊。
公孙策把杯子搁在唇边,隔着咖啡的香气,淡淡地说:何况,一日就是一日。没有三秋。
赵祯笑:公孙,你们学工科的,真是较真,一日自然是一日,三秋自然是三秋,只是,多了念想,三秋都抵不过一日。
公孙策放下杯子:我喝了咖啡晚上睡不着觉。
赵祯一愣:怎么了?
包拯说:睡不着觉,可不就是一日三秋了么。
赵祯听得糊涂,可是话里话外的意思,经不住推敲,细细想来,或许也有些明白,时间不早,便约他俩去吃夜宵。
饭桌上不过说说近日的见闻,国际形势,金融政治,公孙策心思不在这里,陪他俩说话,又有诸多不感兴趣,便多饮了几杯果酒,到了半夜,这顿饭才算吃完。
公孙策到了家里,酒劲便慢慢涌了上来,也不开灯,愣愣坐在床边。
那日阴天,没有一粒星子,乌沉沉的压在窗口。
他起身打开窗,也没有风,看这光景,似乎要下雨了。
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反光中,看见自己的手指,白得月光一般。
号码在指尖一个个闪过,他记忆颇好,那串数字,早已烂熟于心,可是这次,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
终于找到,拨打过去,通了,响了几声,却没人接,嘟——嘟的声音就在耳边,他想着那人接到电话,喂一声,就够了。
响过几声之后,却是被挂断的忙音。
这一下他慌了手脚,再打过去,已经关机。
凭着剩余的那点理性,他告诉自己,他在忙在忙在忙,可是心里空空落落,此时站在的窗口,正是那日他偷香的地方,他面颊的温度,分明还在颈间,可是,这眼睛还没有眨,竟然,电话都不通了。
(6)
公孙策是被拍门声吵醒的。
醒来的时候,太阳X突突的跳着疼痛,他有几分失神,再望向窗外,果然已在下雨。
秋雨绵绵。
再深情不过的景致。
这一下,竟忘了拍门的声音。
声音越来越急促,他才惊醒过来,看自己的情形,显是昨晚和衣而睡。
开门的时候,还不忘瞄了一眼握在掌中的手机。
干净的屏幕,并没有未接的电话。
门已经打开了,他还盯着电话发呆。
外面的人隔着防盗门的铁栏冲他喊道:公孙策!
他抬头,正望见庞统。
他满心的委屈,说不的,怨不的。
恍惚之中,又把门关上。
那人也不再拍门,一时之间,两下都安静了。
他跑过去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秋雨的寒气,慢慢润了进来。
再跑到浴室,洗一把脸,也没擦,水淋淋的就跑过去把门打开。
庞统一脚踏进来,背后的门“咣”地阖上。
他望着他,千言万语,咬咬牙,还是说不出口。
庞统说:让你等久了。
真的假的,早已无从分辨,他埋头在他肩上,满脸的水,全都印了上去。
他抬手,抚摸他单薄的背:我不是不接你的电话……
公孙策说:你就是没接。
庞统的面颊蹭蹭他的短发:我若接了,现在就看不见你了。
公孙策抬眼望他:为何?
庞统说:可能,我会被扔下飞机。
他与他,立在四面窗开的屋中,前后左右的风吹进来,纠缠了眉目。
他说:庞统。
百转千回,却又听不见的声音。
那一声呼唤,隔了多少流年光阴,多少草长莺飞,或者,多少风霜雾雪。
他来不及心痛,就堪堪在耳边鬓角划过。
庞统拍他的肩:好了好了,是我不对,下次,我坐火车,再也不坐飞机了。
公孙策说:坐飞机也很好,快。
庞统扶直他身子,轻轻地笑:是不是等不及,盼着我早回来。
公孙策一转脸:我头疼,再去睡会,你自便。
他又一头扎到床上,拿枕头捂住脸,听那人洗漱,哗哗的水声,扰得心乱。
刚忍住头疼,要睡过去的时候,感觉到那人坐到床边,掀掉他头上的枕头,轻轻吻他的面颊。
他挣扎着想睁开眼睛,却只是“唔”了一声,伸出手臂,软软的挡住那人。
那人在他耳边吹气:这又是何必呢……
后面他还说了什么,他就不知道了,再醒来的时候,庞统整个人在他怀里,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腰。
公孙策暗暗叹气,摸摸他的头发,知道以后,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他遇到他,根本就是一场宿命。
屋中的窗子没有关上,湿冷的气息,可是这一觉睡得安稳温暖。
公孙策从他臂中挣脱,拿被子给他盖好。
自己少不得沐浴更衣,再回卧室看那人,还在沉沉睡着。
宿酒存在胃中,隐隐痛了起来,看看表,已是下午。
公孙策到床边,俯身看那人的睡颜,伸手,放在他脸上。
庞统一激灵,醒了。
拽住他的手,握在掌心:怎么这么凉?
公孙策说:可能是饿的。
他们步行到小区门口的饭店吃饭,赶上下雨,店里只零零落落坐着几个人。
饭菜上来的速度颇耐人寻味,两人隔着饭桌对望,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公孙策知道,如果问他这次去开封的所见所闻,他肯定说侦察机密,而他对他的工作,又实在没有兴趣。
沉默的吃完这顿磨蹭的饭,天已然黑透了。
两人站在秋雨绵绵的街头,望着过往的车发了会呆,庞统牵住公孙策的手:走。
公孙策由他牵着,在路上转来转去。
开始的时候还沿着屋檐避雨,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