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扬.A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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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扬.A卷-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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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还没有开始,这个湿润的南方城市就迫不及待地展开了炎热。这个北回归线以南的南方城市并没有明确的四季之分,春夏与秋冬之间的间隔,就如同老房子糊窗户的纸一样,轻轻一捅就破了。
  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个城市根本就没有春天和秋天。这是一座极端的城市。它所拥有的只是酷暑和严冬。这两种极端的天气让他觉得,在这个城市里一下子集中了赤道和北极。人们渐渐淡化了对春天和秋天的认识。一年到头,整个城市都是绿的。只有当新生的嫩绿冒出枝头,或者落叶乔木开始脱落叶子的时候,人们才意识到,春天和秋天来了。
  整个春天,他都在城市里不同的街道上游走。街道上打着各种各样的招牌与标语,“坚决打击毒品犯罪!”人行道上每隔百米,就有一个安全套自动贩售机,明码标价,一块钱一个。它们接受着这个城市的风吹雨打,身上的白色油漆陆续脱落,露出生锈的里层。每当看到它们的时候,他都会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他时常怀疑,这里面的产品会不会因为长期无人问津而最终过了使用期限。
  整个春天,他都在城市里穿梭。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或者被他们穿过。他觉得应该下一场雨。自从结束了初春时短暂的,如同月经来潮般的淅沥雨期之后,这个靠近赤道的南方城市就再也没有见过一滴降雨。
  这座南方城市不下雪。他的家乡离此地不远,那里是下雪的,时间到了三月,天气还很寒冷。这里的人们在三月就开始穿夏装,姑娘们早早地露出手臂和肩膀,白花花的一片,让他感觉很不适应。三月应该是下雪的。这是上一年持续的大雪即将终结的标志,接下来才是春天。三月的某一天里,他顶着风雪在她的学校外站了七个多小时。火车是凌晨到的。临走前,兄弟把自己的玉佩解下来挂在他的脖子上,神色有些凝重。他身上的钱全用了买车票,兄弟手里的钱也不够了,仅剩的一些钱只够他在车上买三餐。这是一场赌博。他不知道结果。会有结果吗?
  他站在学校的门口,双手揣在怀里,背靠着大门。传达室里坐着值班的老人。老人几次探出身子来看他,眼神怪异。三月了,还是这么冷。他把手从怀里伸出来看时间。凌晨两点,时间还早。
  睡意一阵一阵地袭来,如波浪一般此起彼伏。他不能睡着。中午的时候他应该睡足午觉的。他有些紧张,在床上辗转很久,依然无法入睡。他掀了被子,然后准备好了所有应该拿的画稿,到即将应聘的画室去。
  他不能睡着。天气这么冷,如果睡着了,也许再也醒不过来。他还在等她。她来,他等着,她不来,他也等。雪还在下,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它们积得越来越厚了。他感觉,厚厚的积雪正一步步蔓延上升,也许很快就要将他淹没在它们深处。它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往他的头顶上盖。一时间,他被淹没在这片孤寂的坟墓之中了。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没有灯。灯在哪儿?听说爱迪生故乡的人们为了纪念他,便在他逝世的纪念日里全城停电,让人们在黑暗中感谢他的贡献。触手可及的这一片,都是黑的,让人有一种茫然的恐惧感。他看见了,有那么一丁点的亮光。不是的,那是两个耀眼的光圈。它们那么小,但是却好像能划破整片黑暗。他松了一口气,快步走上前去。那是她的眼睛。她冲他笑了笑,一闪就不见了。黑暗又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
  

徐筱雅:春末的南方城市(2)
彻骨的冷让他激灵了一下,睡意立刻减了不少。他转回身去看传达室,老头正坐在传达室的椅子上打瞌睡。他穿得厚厚的,脑袋上罩着一顶暖和的帽子,不像他,只穿着一件外套和单衣就坐车出来了,他没时间思考太多。至少在走之前应该看看天气预报,他想。他直觉地认为这座城市会温暖许多。三月的天气了,入春了,很少有城市还在下雪。他有好几次都想借故走进传达室里,在那里暖和一下。那里面一定有暖气。灯光是昏黄色的,勾勒出一道暖暖的光圈。传达室老头低着头微微地打着瞌睡,样子很满足。其实应该庆幸,从凌晨起他就一直一脸落拓地站在这儿,老头并没把他赶走。也许他看起来并不像坏人。头顶上的一盏灯间歇性地亮着,灯罩的周围氤氲出一层雾气。它的形状像个暖手瓶。
  “看看路呀!眼睛长哪里的!”他抬起头,看到眼前站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横条衣服和过多的装饰品使她看起来既臃肿又繁琐,像个斑马。他没做声。她勃然大怒,竖起戴了两个耀眼戒指的手指着他,吼道:“什么人啊?踩了人家的脚也不会道一声歉的?”他这个时候才看见自己的脚还停留在妇女的高而细的皮鞋上。他忙不迭地道歉,妇女使劲白了他一眼,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她要是向自己吼出来倒也好了,像刚才那个妇女一样。她什么也不说,他在远方无法猜测她的表情。也许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一笑,就走开了。“我尊重他的选择。”兄弟说她是这么说的。那个时候他不在,兄弟裹着棉被,穿着小裤衩站在电话跟前,光着脚和她说了近一个小时。她几乎一句话也没说,像是被训斥的女学生一样,只是“嗯、嗯”地回应着兄弟的话。最后,她说了一句:“我尊重他的选择。”
  这句话他像是对谁说过。
  四点了。空气里微微飘来热呼呼的香气,像是包子或者馒头。他想起去年春末的时候,他站在包子铺门前和朋友韩迟分手。韩迟,这个名字听起来像个艺术家。他拥有着惊人的天赋,在画室里学习的时候,所有人都为韩迟的才华倾倒。可是他不画了。他成为了包子铺的老板。春末时下了一场连绵不绝的雨,石板路每天都传来黏嗒嗒的回音。青苔长出来了,踩得鞋子沿都是。韩迟没去送他,说走不开。他看见韩迟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面粉团上游走,感觉心慌。韩迟的表情很严肃,他说,你先得生活,才能艺术。艺术没有包子值钱。他的心猛然沉了一下,像是被谁剜了一条巨大的口子,血液哗哗地流淌。他捂着胸口,对韩迟说:“我尊重你的选择。”韩迟笑了,眼睛眯缝到一块儿去,他看见他眼角粘着一块焦黄的眼屎。韩迟沾满面粉的双手,像是染满了白色的油彩。
  他该不该给她打个电话?兄弟说,他已经给她留言,无论如何请她等着他来。自从她挂了电话之后,她的手机一直都处于语音信箱的状态。雪厚厚地盖着,天亮不起来。他在衣服口袋里摸索着,摸到了一个打火机。他把背包从背上卸下,往深处摸索,找到了几根软而破的烟卷。他的心里噌地擦出了一道火光。他捏起一支烟,把烟含上,两只手挡在嘴前,以遮挡凛冽的风。她向他伸出手,说:“把烟给我。”
  他把烟递给她:“怎么着,想尝试一下?”
  “抽烟对你百害而无一益,”她把烟扔到地上踩灭了,说,“你何不把烟戒了?”
  她管得真多。他想着,撇过头去背对着她,拇指擦动了火机的滑轮。亮起来了。即使没有灯,他也觉得这条街是被照亮了。她在火光的另一头有些责怪、哀怨地看着他。“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他冲她吼。她什么也没说,勉强地笑了笑,转身走了。那双明亮的眼睛一下子就被黑暗覆盖住了。风呼地吹起来,呜呜地叫着,把四周的电线也吹得呜呜直响。他向前跑了两步,叫她的名字。她一闪就不见了。烟和火机都从他的手里滑落下来。燃烧的烟头埋在了雪里,发出嗞的一声长叫。
   。。

徐筱雅:春末的南方城市(3)
他不该吼叫着让她滚蛋。只有她能够静静地听他抱怨。遭到退稿时,他为了发泄把东西扔得到处都是,她什么也不说,安静地把一切重新收拾好。她恬静的表情能包容一切。他的房间总是杂乱无章。她走进来,轻盈地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不多久房间就会焕然一新。兄弟每次看到她,都点着头对他说,找女朋友就得找像她一样的。她把长头发在脑后绾起一个髻,用夹子夹起来。那个夹子是他在地摊上买的。她高兴地戴着它,一连兴奋了好几天。他叼着烟坐在桌子前画画,嘲笑地哼了一声。屋子里溢满了挂面的味道。她不会卧荷包蛋,所以总是先把蛋放在锅里炒一炒。整个房间里飘满了金黄的香味。他冲她吼:“出去出去,你害得我没办法画画了!”她把面盛起来,用碗盖上,冲他笑笑,转身走了。她的鞋子把阁楼木制的楼梯踩得吱吱作响。
  她走了,又来了;来了,又走了。这次她的影子在黑暗中一闪,就被吞没了。
  “会幸福吗?”他挑衅似的看着她,问道。
  她说:“离开你这种人就会获得幸福。”
  她的表情真坚定,像秋风一样锐利。他知道,其实她在撒谎。
  他抬起手来看表,觉得视线很模糊。天微微发亮了。风里夹杂着菜刀与木板碰撞发出的嘭嘭声。离开家乡很长一段时间后,他给韩迟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满是嘈杂的声音,他听见案板嘭嘭作响。男人和女人的声音交错着传入他的耳朵,像是回声一样。店里的小工去叫了很久,韩迟才来。他感觉韩迟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韩迟说,生意做得很好,现在已有许多家分店了。他很不识趣地问:“还画画吗?”韩迟沉默了。电话那头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接着,不断传来叫韩迟的声音。韩迟说现在正忙着,改日再给他打,于是生硬地把电话掐断了。他看见韩迟手上的白色油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浑浊的油污。
  “你不是苏燕的朋友吗?”
  他抬起头来,看到一个面熟的女孩。她看着他,很惊讶。她被他青紫的嘴唇吓了一跳。他想起来了,这是她的朋友。他看过他们俩照的照片。他为自己落拓的样子感觉有些羞耻。他冲眼前的女孩笑了一下,可是他觉得肌肉很僵硬。他快被冻僵了。
  “你来找苏燕?她上个月就退学了,她父母把她送到国外去了。”
  他想起来她临走前坚定的眼神。她说:“离开你这种人就会幸福。你不过是个逃避现实的胆小鬼。”
  画室老板快快地翻着他画夹里的作品,一言不发。老板耸了耸肩,把画夹放到了桌子上。他拿了一只烟叼上,把烟盒递给他。软中华。他看了看,冲老板摇摇头,说:“我不抽烟。”
  老板笑了笑,硕大的鼻子和眼睛挤成了一团。老板的手指短而粗,手掌厚实,和韩迟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区别甚远。据说这样的手指很能敛财。他数钱的时候,短粗的手指灵活得像个钢琴家。
  “艺术家嘛,不都好抽点烟,喝点小酒什么的?”老板嘿嘿地笑着,他看见了他的深邃的咽喉和发黄的牙齿。“试试?”看他还是摇头,老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烟盒揣回了怀里。
  他的眉眼令他想起了出版社的编辑。那个编辑前额油得发亮,仅剩的几根头发像是椰子表面散乱的绒毛。他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气冲他指指点点。他没再说什么,转身拿了画稿走出去。编辑在他身后一拍桌子站起来,冲他吼道:“别以为自己了不起!我告诉你,就你的画,还有你这态度,无论到哪家出版社都是碰壁!”说到这儿,他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些,继续道,“你只要按照我的意思改一改,不该画的不画,我就能把你打造成为一流的画家……”
  他回过头,冲编辑笑了笑,随手将画稿扔进了办公室里的垃圾箱。
  “年轻人,说实话,你的技术很好……”画室老板夹着烟的手翻动着他的画稿,他看见烟灰纷纷扬扬地落在画稿里女主人公的脸上,像是肮脏的泪痕。老板点点头,接着说道,“你要是能把内容改改,就像日本画那样,会很有前途。”
  

徐筱雅:春末的南方城市(4)
修改。还是修改。从开始画画,他已经不记得有多少个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了。他们不能忍受如此直接地面对画中赤裸的世界,所以就必须修改。除此,他别无选择。
  “您的意思是,让我去抄别人的风格?”
  老板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但依然保持着冷静:“说抄多难听,就像哪本书说的,这叫‘中国菜日本做法’。再说了,我的目的就是盈利,我考虑的是读者,不是你。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管不着。可是,读者就是上帝。如果你不能这么做,那么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算一算时间,有多少天没下过雨了?他不知道。走在街上,他感觉到一种泥土龟裂般的干燥,皮肤被炙烤得快要开裂了。雨总是来得太迟。就像他幡然醒悟,回过头来找她的时候,却发现时间太迟了。
  艺术,艺术算什么。三个大老粗一样的男人脱光了膀子,各自举着一块砖头,都自称是行为艺术。它就和街边散发的传单一样不值钱。人们接过它们,草草看一眼,接着把它们揉作一团,扔进垃圾桶。
  “她还回来吗?”他问她的朋友。
  朋友同情地看他一眼,摇摇头。
  雪停了。该下一场雨了。
  他在她所在的这座南方城市住了下来,租一间灰暗的房子,房东是个皱缩得如同核桃的老太太。老人每天帮他打扫房间,像她在时收拾得一样整齐。从早到晚他都窝在房间里画画。玻璃被窗帘遮得严实,让他分不清昼夜。只有老人把面端进来时,他才知道时间。老人每天给他煮面,默默地看着他吃。她总是给他盛满满的一碗,粗细不齐的手擀面上总卧着一个光滑的荷包蛋。
  炒鸡蛋比荷包蛋好吃,他边吃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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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焕文:一场倾诉(1)
她与我见面是在电影院。人极少,便一起坐在中间的两个位子上。
  她说之所以选在此时的这部电影里,是因为这部电影闷人且安静,适合交谈。至今我竟然记不起那部电影里面的任何一句对白,甚至不知道它究竟要讲的故事是什么,虽然我尽量在看。但什么也记不住。
  她说,我随着年龄的增长,再也不敢轻易地动感情了,越老越小心翼翼,惴惴不安。自己像一个盒子,越来越封闭和警戒,无法轻易开启。再久一点,恐怕连开锁的钥匙都找不到了。
  我说,我也会这样,少年时像朵绽放的红莲,对周围人好,视之为朋友,付出自己的感情。然后亲眼看着绝大多数一个一个虚伪、欺骗、从未视自己为朋友、从未付出真的感情,便毫不犹豫地将之从心里剔除,并觉得恶心与自责。剩下的少数,还会被时间冲走大半。最后,只剩下那几个了。终究也只是会消失,不留痕迹。
  她说,给别人的钥匙被一个个地丢弃,自己发觉时手里已经所剩无几,仔细地藏着,不敢再交给别人。慢慢地自己都忘了那剩下的钥匙被藏在了那里。感情一定是脆弱的,经不起欺骗。渐渐的,一部分人会清醒,对自己的感情把持的牢固而有分寸。那么他们,同时也丧失了信心与热情。这是避免遭受痛苦的代价。世上没有完满的感情和内心。
  我说,你是否还爱你的朋友?
  她说,爱。为什么不爱?宿命关于朋友的造化,太过珍贵,他们应当是感情的接纳者与付出者。有人在后半生甚至大半生,甚至一生没有朋友,一生不作别人的朋友。这简直难以置信,他们的感情世界中什么也没有。生本来就什么也不是,他们的虚空都还没有颜色,想想那是何等的可怕。
  她打开一听在门口超市买的可乐,问我要不要喝,我说不要。她仰头自己喝了起来。这个坚硬却棱角分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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