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答道:“咱们在这里聊天儿,又没请她来。我还要怪她吓坏了我的窝窝头呢。”
另一人便道:“偏你新奇,一条狗也起这么个怪名儿。”
那人笑道:“谁让它圆圆呼呼的,偏着又是一身的黄毛儿。话说回来了,若不是我这个宝贝,姐姐要想得偿所愿还要废些日子呢。”
另一人于是道:“是了,是了,多亏了这小家伙。但若少了你在那边听着只言片语,就赶着来通风报信儿,我也断断没有今日。”
那人遂低声道:“那你可拿什么谢我呢。”
一时那边没了声音,半晌方言语道:“我那里还有匹太太旧年大节里赏下的软花缎和几支金累丝珍珠钗,可是一次都没动过的。你若是不嫌弃就拿去吧。”
另一人啐道:“姐姐也忒小气了,都是要做姨娘的人了。谁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眼皮子浅的,尽拿这些寻常物件来糊弄人。”
那人忙说道:“妹妹可别恼啊,我如今妾身未明。手上也不宽裕,那些赏赐下的东西料你也瞧不上眼。妹妹先将这些收下,待日后发达了,只要我有的就都是妹妹的。”
又是一炷香的功夫,那人才道:“也罢了,要不是看在咱们俩素日里好的份上。今日断不肯依你。”
另一人便笑道:“我就知道妹妹最是个通情达理的,往后那边若有什么动静,还望妹妹提点一二。我若有了结果,断断忘不了妹妹。”
那人便哧哧笑道:“姐姐这话可偏了,你若是遂了意,哪还理我呢。”
只听得那边忙赌咒发誓,一时夜已深沉,不知不觉二更的梆子当当作响,便都散了。
⑴木槿花:木槿花被称之为朝开暮落花,用以形容人心易变。孟郊的《审交》诗曰:小人槿花心,朝在夕不存。就连名医李时珍在医药类专著《本草纲目》里都说:此花朝开暮落,故名。曰槿、曰蕣,仅荣华一瞬之义也。
正文 29:昔为鸳和鸯,今作参与辰(上)
却说这肖夫人做事倒也毫不含糊,隔日便将一个丫鬟名唤玉香的,开了脸送与谨明候,虽名义上只是个通房大丫头,底下人哪个不把她当半个主子看待。想这恩典原应是魏昌家的为其女所求,奈何春剑执意不从,还放话要绞了头做姑子去,肖夫人只得罢了。另选了一名二等丫头补上。且又将王念仁屋里的若柔更名为喜柔,摆酒请客的费事儿,与他做了房里人。
那杜奶奶哪里肯吃这个亏,急吼吼地跑到上房来哭闹不休,肖夫人反而趁机使人将瑞哥儿由同心居抱了过来,任杜芷善如何哀求哭号,楞是不松口。只撂出了一句话:“大奶奶日理万机,哪顾得上教养孩子。没的让他受委屈。”
杜芷善一面舍不得亲生儿子,一面又放不下好容易得来的掌家之权,一时间也难以取舍,左右为难。更兼丈夫身边莫名其妙地多了个姨娘,况且还是素日里怜爱着的。真好比雪上加霜,顿时乱了章法,只得将这事儿丢开,一心一意地笼络丈夫,也顾不得其他了。
而这王念仁往日里喜爱柔儿,只不过看在她那娇娇弱弱,低声细气的摸样和死去的柳氏颇有些许相似。但自从那日在湖边又巧遇那女子后,便愈加心神荡漾,魂不守舍。早就厌了眼前这些庸脂俗粉,莺莺燕燕的。遂也不大起劲,只是按例赏了些首饰,就丢到了脑后儿。
只可惜了柔儿,天可怜见的好容易明公正道挣了个名分,本应是干柴烈火一般,却糊里糊涂的失了宠,被冰冻了起来。每日家还要看着杜奶奶的脸色,忍受姨娘韦诺儿的刻薄,更被底下人指指点点,日子反倒难过了起来。想着那回向肖夫人谢恩时,她郑重其事警告自己的话,更念及嗷嗷待哺的小弟和家徒四壁的双亲。心一横,至晚间,避开众人,略微换了几件崭新的衣裳,打扮得花红柳绿,蹑手蹑脚地往正室而来。
柔儿偷偷摸摸透过糊窗的轻罗向内张望,杜芷善在抱夏厅中议事儿,尚未下来,屋中只有刚刚更衣的王念仁一人。柔儿心里暗自庆幸,又有着说不出的蠢蠢欲动的心思,遂将衣衫半开,窄袖下拉,直露出冰肌玉润的削肩来。
王念仁正百无聊赖地歪在炕上拿着本《太平广记》,心不在焉地翻着页儿。没成想双眼忽地被弱骨如酥的纤纤十指遮住了光亮,耳畔只闻一声娇啼:“爷猜猜奴家是哪个?”
王念仁原就心中有事儿,只想着待会子是不是再去那湖边寻觅芳踪。这下子竟被着实吓了一跳。便不耐烦地挥开柔儿的一双红酥手,怒道:“谁叫你进来的,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这柔儿做的本是往日二人打情骂俏时惯常的。一般的撒娇撒痴却不料今儿温柔体贴的爷竟会如此疾言厉色,顿时泪盈于眶,清眸流盼,睫似翦风,有说不出的婉转盈凝,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若在平日,这梨花带雨的摸样必定能惹得王念仁揽在怀中好好柔情蜜意一番。但此刻他已是诗中所言那般“桑之落矣,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柔儿在他眼中原只是个姿色不俗的丫头罢了,从前那般急切饥荒,只因‘偷不着’二字。今儿名正言顺了,反倒没有当初那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和情趣了。
只听王念仁厉声喝道:“哭什么哭,被人看到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既然做了姨娘,自己越发要尊重些,这成什么样子!”
忽听得窗外一声嗤笑,有人戏谑道:“呦,这又唱得是哪一出啊?我瞧着莫不是《寒窑记》⑴?好端端的咱们屋里倒多了一个三贞九烈的节妇不成?”
柔儿回头一看,只见杜芷善身着杏黄葫芦万字藤蔓双喜纹织金绸锦袍,外罩酱色江绸钉绫梨花蝶镶领边夹坎肩,咬着帕子,一脚踩在门坎上,粉面含春,眼角带笑。在若明若暗灯光的映衬下,那似芙蓉嫣然的面庞却令人没来由的心寒胆颤。
东边厢房里韦诺儿款步姗姗而来,笑道:“嗳呀,这里可真热闹!莫不是招了贼了不成。奶奶来的正好呢。咱们这个院子,凭着阿猫阿狗的都能随便进出。前日里,我那儿还失了窃呢。您这回倒要好好查查。”
柔儿气急辩道:“姨奶奶这是说谁呢?你那些破玩意儿谁稀罕。我不过是刚巧过来给奶奶请安罢了。”
韦诺儿冷笑道:“嗳,喜姑娘,我哪敢怀疑您呀。谁不知道您如今的身份可大不同了呢。再说,就是丢了什么,也断赖不到您头上。瞧这穿的单薄的,哪里藏得下东西?”又骂丫头:“一个个都是废物,也不知道给喜姑娘披件外氅,瞧这小脸儿冻得,真叫人心疼。”
柔儿这才惊觉自个儿香肩还裸露着呢,连忙拉直了衣裳,登时粉面通红,用帕子遮住脸,哭着跑了出去。
却听得身后杜芷善厉声吩咐道:“叫几个人跟上去,好好伺候着。传我的话儿,喜姑娘偶感风寒,大夫说了,要小心静养着。往后你们可看住了,别让她出那屋子半步。免得带累了别人。”
回头瞥见王念仁尴尬不已的神色,遂道:“都看够了没有,还不快给我滚出去。要不要敲锣打鼓替你们四处宣扬宣扬大爷今晚是如何跟新人儿圆房的啊?”
众人闻言,皆识趣地一散而空。王念仁又臊又恼,脸皮一时涨得青紫,半晌方讪讪道:“行了,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非要闹大是不是?丢了我的脸面,与你又有什么好处。我自知惹不起你,今晚就搬去书房,好叫大家从此耳根清净。”说罢,还没等杜芷善开口,自摔了帘子冲了出去。
一旁的韦诺儿将腰一扭,提着裙子追上去喊道:“爷,你可等等,奴家去帮您铺床。”气得身后的杜芷善直摔了房中大半值钱物件,嚷道:“我这里有酸枣枝子扎着你呢,有种儿就再别进我的屋。”又打鸡骂娘闹了一宿,方才作罢。
⑴《寒窑记》:淮剧,讲述的是唐懿宗时期朝中宰相王允的女儿王宝钏。不顾父母之言,下嫁贫困的薛平贵为妻。被父母赶出家门,薛平贵入伍后,王宝钏独自一人在寒窑中苦度18年。后来薛平贵成为朝廷高官,将王宝钏接入府中,夫妻团聚。然而仅过了18天的幸福生活便死去。虽然王宝钏被视为烈妇贞媛的典范,但其一生是非常悲苦的。苦守寒窑十八年,丈夫却已在外另娶他人。夫妻最后团聚,却只过了18天的幸福生活便亡于闺中。真是“拼尽一生休;尽君一日欢。”
正文 30:昔为鸳和鸯,今作参与辰(下)
这一日,江雨霏翻看了穆飞饵等人送来的账本儿,连饭也顾不得吃。又吩咐江嬷嬷暗地里找了几个素日银钱收买打点侯府里的管家娘子们,细细地问了。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不一会功夫,天便暗了下来。婆子们怀揣火折子点亮了乌青庭院回廊上那一盏盏明瓦琉璃灯,仿佛九天的银河星汉流转沉落人间,光影阑珊。雨霏遂命人置了一桌上等的席面,郑重其事请了念远过来。
杜若直觉心上一阵阵发慌,便特特候在门口儿。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见念远身着白蟒狐腋箭袖,外罩暗葫芦花四合如意春绸草上霜皮马褂,腰系扫雪貂皮行裳,足蹬石青勾莲纹织金缎边钉米珠珊瑚云纹漳绒高靴,手提一只四爪乱蹬,死命挣扎的灰色兔儿兴冲冲而来。一面指着后边三四个小厮抬着的鹿狐獐狍,一面笑道:“今个你们可有口福了,吩咐人多多烫几壶好酒来。”
杜若见状忙指引众人将猎物送入小厨房安置妥当,一边低声道:“郡主娘娘向来嘴硬心软,请郡马爷多担待一二,进去与殿下多说些贴心之言。奴婢再大胆多舌一句,郡主日来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可都是为了您。”
念远笑道:“郡主的好处我自然都知道,倒是多谢你提醒着。”
忽听得窗内雨霏高声道:“可是郡马来了,怎么还不请进来。小蹄子,就知道在那里嚼舌根,看白冻坏了咱们的郡马爷。”
杜若闻言,噤声正色,裣衽作礼,向念远福了一福,上前打起抹梭金宝地锦暖帘。及进正屋,只见当地一张紫檀独挺座西番莲纹八方转桌,上面满满当当地摆着一色黄地粉彩梅花飞雀纹盘碗,当中锡制瓜式一品锅热气腾腾。十几个丫鬟嬷嬷一旁燕翅排开,雨霏拉着瑜哥儿坐在东边上首,见念远前来,便让向西面。刚坐定即听见身着红衣的小内监高声喊道:“用膳,打碗盖。”
诸人忙上前掀开盖儿,色色均属仙肴美馔,寓意吉祥。内监口内依次报着各色菜名儿:龙凤呈祥,鸳鸯白头,喜鹊登梅,乳燕还巢,红杏连枝,芙蓉春晓,另有暖锅一品,慧仁米粥,金丝官燕各一品,饽饽二品,蜜饯四品,香茗数杯,并一壶御赐莲花白。
念远见每品菜上均有长三寸,宽五分的银质试毒牌,此奢华锦绣排场与以往清婉简显大有不同,不由得奇道:“今日可有外客?怎的都摆上这些上用的劳什子了?”
雨霏笑道:“礼不可废,大家子规矩原该这样。往日倒是我太简慢了。”
念远一怔,只觉雨霏此时比素日多了几分端谨自持,清漠冷淡之意。暗叹她竟还为了前次之事耿耿于怀,不然何以疏离至此。半晌竟接不上话来。好一会子才勉强讪笑道:“我今儿随驾行猎,倒打了不少好东西,都送去小厨房烤了,等会子送上来也叫她们尝尝鲜。还有一只活兔儿留给瑜哥儿玩吧。”
听得此言,别人倒还罢了,只有瑜哥儿从小长在深宅大院,甚少见到这些山野活物,顿觉新鲜,便饭也不消吃,直摇着雨霏的衣边哀求着。念远含笑哄道:“瑜哥儿乖,如今且先用饭,一会子叫桔梗将那小东西抱到你房里去。若真喜欢,过几日咱们一块儿去西郊别院瞧瞧,可有什么稀罕呢?”
瑜哥儿立时喜笑颜开,伸出手指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咱们拉钩钩,到时候可要叫上我,我也要像书中的武松一样,赤手空拳,打那老虎才行。”
雨霏道:“小孩子家怎能去围场,那里毒蛇猛兽,凶猛无比;若被咬上一口,可不是好玩的。”
念远接道:“不妨事,有我呢。总寸步不离就是了。”说罢,伸出手勾住瑜哥儿细嫩纤瘦的指儿,笑道:“人都说英雄出少年,想我八岁时才随外公出猎。想不到咱们瑜哥儿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哪。”
桔梗在旁打趣道:“瞧郡马和瑜哥儿这样子,竟比亲父子还亲十倍呢。”
江雨霏闻言脸色一变,端颜道:“好了,桔梗你先带瑜哥儿去厨房看兔儿,顺便弄些易克化的,别叫他饿着了。”
桔梗深悔自个心直口快,一时失了言,忙领着瑜哥儿去了。江嬷嬷见雨霏面色沉郁,遂也撵着众人退下了。
一时,屋里竟静极了。只听得暖锅里水沸时咕嘟咕嘟之声。半日,雨霏方缓缓道:“今日贸然请郡马前来,实是有事相商。”
念远低头沉思,不曾接话。过了一会子方叹道:“前日之事,是我太过莽撞,语气重了点,唐突了,害得你平白受委屈。如今我也想明白了。你认养瑜哥儿竟全是为了我。子陵真是惭愧极了。”
雨霏正色道:“郡马何出此言?此事原是我思虑不周,未曾知会郡马就自作主张。你气恼原也应该。若你真尚未能接受瑜哥儿,我自会安排他的去处。总不叫他惹你厌烦就是了。”
念远一惊,忙道:“霏儿言重了。瑜哥儿聪颖可爱,我自是十分喜爱的。今后定会视若己出。”
雨霏叹道:“郡马何必勉强?你虽如此说,心里却难免存着芥蒂。又何必惺惺作态,虚情假意呢。”
这番话满含嘲讽直令念远勃然变色,愤愤不平道:“郡主这是何意?莫非子陵在你心中就是这样一个阴险小人。我已经承诺了,会善待于他。难不成你要我将仇人的孙子当菩萨般供起来方能称心。”
雨霏也不恼,不慌不忙冷笑道:“郡马若无此心,何必忙着承认呢。还是这几日有美人在侧,自然心花怒放,万事皆不萦于心了?”
念远气冲胸口,在房中来回度步,道:“此话从何说起?子陵已退让一步,郡主又为何苦苦相逼。”
雨霏见他紧握双拳,青筋暴起,眉头紧锁,心下颇有些不忍。但若不下此狠心,来日恐伤得更重,对他如是,对自己更如是。而今不过是借着此事将些丑言恶语说在前头,教他也教自己再无一丝本不该有的妄想罢了。否则,真不知日后如何相处才好。
打定了主意,便将心一横肃然道:“其实今日是想和郡马约法三章。往后本宫会尽全力做个名符其实的侯府少奶奶。内宅之事,本宫自有分寸。必会使你一解多年心中的怨气。至于外边,本宫修书一封,请父亲联合朝中几位元老辅弼之臣齐齐上书,想来爵位应属你无疑。至于你我,你只需维持面上的琴瑟嬿婉便可,其余的不必挂心。”
念远闻言,心中大恸,脚下一个踉跄,便跌坐在紫檀如意卷草纹藤心圈椅中,半晌方喃喃道:“这么说你嫁我,只是为了与我做交易?”
雨霏冷冷道:“自古以来,皇室子女的婚姻不就是如此吗?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念远叹道:“一直以来总以为我们是不同的。终究是子陵太自以为是了,反而忘了这么浅显的道理,倒显得自惊自怪了。”说罢哈哈一笑,从椅上一跃而起道:“一切就依郡主所言,时候不早了,请允许微臣先行告退。”
雨霏心中虽也有些懊悔,不该将话说的这般直白。但自知此刻不是犹豫感伤的时候。遂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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