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锦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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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锦绣-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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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日,雨霏方偷偷抬眼,惊鸿一瞥,却见念远沐浴着如水似雾的光芒,如琼枝玉树一般,可神色却颇不自如,以致于鼻尖上都渗出了颗颗汗珠儿。因心下暗恼:自个儿不该这般戏弄于他,弄得如此尴尬。一时间却也找不出其他话儿来化解。

    环顾四周,忽见书案上有副卷轴,遂顾左右而言他,笑道:“郡马方才在作画么?可否借我观赏一二?”

    念远长吁了一口气,方答道:“子陵拙作,倒教郡主见笑了。”

    只见案上乃是南唐李后主所制“澄心堂”纸,此纸产自徽州,端的是肤如卵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滑,曾经冠于一时。画正中清冷静寂的湖面上,停一小舟,一蓑笠翁正独自垂钓,水面四况茫然,除了寥寥几笔微波外,几乎全为空白。对岸山势险峻,天幕低沉,却将皑皑雪山反衬地更为醒目。近处青松挺劲,为积雪覆盖,枯树低枝却越发显出迎风傲立,斗霜御寒的凌然丰姿。边上还有两行小字,其诗云:“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雨霏似被勾起了往事,不由得胸口一酸,滴下泪来。又怕被瞧见,忙用帕子拭去。因勉强笑道:“郡马这幅《寒江独钓图》,颇具宋人笔意,色调单纯,含蓄慰藉,以少许胜繁复。真似得了那“马一角”⑴的真传。只是这画儿也未免太空疏萧瑟了些,教人心里好生悲凉。就如这书斋名为“落叶轩”一样,又怎能不让人见之神伤,思之落泪呢?”

    念远因叹道:“‘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这恐怕是子陵如今真正的心境了。”

    雨霏转过身去,指着墙上那幅《风雪夜归图》道:“若我说,应是‘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才是。郡马如今并非羁旅天涯,浮云终日的游子,而是这侯府堂堂正正的主人,又何必作那‘司马牛之叹’⑵?呢”

    念远长身玉立,看不清神情面容,半晌方苦笑道:“郡主有所不知,当日母亲产下我未及一月,就黯然仙游。那时荣宠正盛的肖氏也产下一子,可气的是这谨明候不待母亲头七,便将肖氏扶正,还大肆庆贺她儿子的满月之喜。而我只是个克亲祸宅的灾星。若不是外祖母心慈,还念着母亲这点血脉,将我接进卫国公府,恐怕子陵如今早已尸骨无存。”

    雨霏见他青筋凸起,拳头紧攒,眉目深锁。心下便有些不忍,遂上前轻握他的手,柔声细语地安慰道:“那些都过去了,老天有眼,将来定会加倍补偿于你。”

    念远反手扣住雨霏的芊芊玉指,低声抑郁道:“我不在乎,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这些本就是身外之物,对我来也说不过是昙花一现。如有可能,子陵宁愿用这一切去换取母亲几年的寿命。我曾发誓此生再不踏入谨明侯府半步,可母亲死的不明不白,子陵若不能为她讨回公道实在枉为人子。”

    雨霏看着他沉痛的面容,心内酸楚。不禁涌起“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也滴下泪来。轻轻抚着念远结实的脊背,心下暗嗟:自幼丧母,虽勉强得一栖身之所,恐怕寄人篱下,仰其鼻息的滋味也并不好过。尤其听他口口声声称自个儿的生身之父为谨明候,可见心中积攒了多大的怨恨和屈辱,可叹这诺大的侯府竟无一贴心的人。遂动情道:“你并不是茕茕独立,形影相吊的。至少我会陪着你,扶持你。往后咱们就抛开郡主郡马这些虚名儿,一道儿面对这世间的风风雨雨。”

    念远用衣袖偷偷拭去眼角的残泪,暗悔自己忆及亡母竟于人前失态,便直起身来,咳嗽一声,掩饰道:“方才霏儿提起这书斋之名过于凄凉,不如由你来改一个可好?”

    雨霏躬身行了个礼,调皮笑道:“我才疏学浅,这般重任还是交由子陵的好。我只在此洗耳恭听了。”

    念远想了半日,方道:“一时间倒也想不出什么典故来,只是这院中尚有一株合欢树,不如就取名“青棠轩”,如何?

    雨霏转过头去,半晌不语。遂被念远轻轻儿揽过肩膀,十指暗暗相扣,却低眉敛目,不能抬眼一望,耳边只听得他低声缓缓道:“结发为夫妻,恩爱永不移。”

    雨霏慢慢抬头,正对着念远满溢深情的眼眸,就那般陷了进去,如同失了魂儿似地喃喃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月洞窗外那文竹雕连理纹悬着碎玉片子的八角铃儿,风吹玉振,叮叮当当发出清脆的鸣响声。且听何处摇风铃,声不断,红绡帐内,鸳鸯交颈,并蒂花开,夜正长。。。。。。

    ⑴“马一角”,指南宋著名画家马远,他常常留出许多空白处给观赏者以自由想象的余地,善于以少胜繁,虚实结合,创造出意象境界。故有“马一角”之称。

    ⑵司马牛之叹,比喻对孑然一身、孤立无援的感叹。出自《论语·颜渊》:“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

正文 16:遥怜小儿女

    这一日,碧云晴空,耀光映雪,一扫多日以来的阴霾低沉。雨霏脱去厚重的鹤氅大裘,只着绛紫色纳纱绣折枝栀子加镶滚偏襟氅衣,上扣着粉红碧玺珠加翠如意挂钩纽子,领拖﹑袖端皆镶有玫瑰紫风毛。手套云狐皮长臂筒。斜梳堕马髻上插着一支珊瑚牡丹花玉步摇,额间系着银镀金点翠珠宝吉祥如意遮眉勒,耳坠金嵌珠翠葡萄耳环,腰间垂着翠玉豆荚佩,端的是“芳容丽质更妖娆,秋水精神瑞雪标”。

    雨霏扶着桔梗信步在园中逛着,忽闻不远处葱茏花木掩映的假山奇石深处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叫骂声,隐隐约约仿佛是一婆子在教训下人。只听她刻薄尖利叫道:“王八羔子,有娘生没爹养的克死鬼。别在老娘面前充什么主子少爷的。呸!不过是个生下来就该溺死的野种罢了,能有一口饭吃就该谢天谢地了。还在这儿挑三拣四的。什么东西!惹急了,老娘捶死你下酒!”

    又听一个孩童用清脆坚忍的声音道:“老刁奴,你只是个妈妈。我可是这府里堂堂正正的孙少爷。平日里你作威作福克扣饮食也就罢了,如今还骂我的爹爹和娘亲。这回非拉你去祖父那里,看你还怎样?”

    那婆子遂破口大骂说:“扯你娘的臊!没脸的下流阿物儿!少拿侯爷来唬我。满府上下谁不知道你是那个混账女人和野男人生的腌臜货。你倒是去啊,瞧瞧有没有人能为你做主呀!实话告诉你,今个我就是把你打死了,别人连屁都不会放一个。只怕还要拍手称快呢。”

    孩童怒道:“你胡说!贞儿姐姐说过我娘亲是个很温柔很美丽的女人。她对爹爹很好,爹爹也对娘亲很好。”

    那婆子冷笑道:“我说呢,原来是贞儿那小蹄子在你面前乱嚼舌根!她不过是个想钻爷们被子的贱丫头罢了。你亲娘偷人只怕也是她牵的线搭的桥呢。什么玩意儿!就想着法儿的讨好你,改天我见了,非撕烂她的嘴不可。”

    一时话音儿没了,只传来了几声沉沉的闷响。雨霏心里一急,忙大步跑了上去,连平日里的端庄仪容也顾不得了。引得众丫鬟皆面面相觑,惊异不已。却见一婆子一手使劲按下一个四五岁孩童的头,一手拿长及寸许的簪子在他孱弱的身上胡乱扎着。地上散落着已碾碎踩扁,看不出形状的糕饼。那婆子四十开外,身着姜汁黄对襟袄,蛇皮绿棉裙。瞧那料子定不是寻常仆妇穿的起的。那发髻梳得油光水滑,手腕上还吊着两只沉甸甸,分量十足的绞丝银镯。反观一旁的孩童,只穿着半新不旧的豆绿色云纹薄衫,袖口部分还开了线,裂了个大口子。下面半露梅子青撒花绫腿裤,也明显短了一截。赤着脚,寒冬腊月里连件袄子都没有,直冻得瑟瑟发抖。身体孱弱却奋力挣扎着,尽力使自己的脸不挨着那一地的碎屑残渣。一边还高声骂道:“老虔婆,有本事今儿你就打死我。要不等我长大了,定要十倍百倍讨回来。”

    那婆子怒极,手下更加重了几分。冷笑道:“好啊!我就打死你这狗杂种。也好教你和那不要脸的死鬼亲娘在地底下团聚。”

    雨霏此刻怒火中烧,只觉额头两侧的青筋一阵阵突突地蹦着,遂再也按捺不住,上前几步拉开那婆子,挥手左右开弓就给了她几个大耳刮子。这几下使劲了雨霏全身的力气,加上又穿着紫缎钉绫凤戏牡丹的高底凤头鞋,一时站立不稳,向后踉跄几步,险些跌倒在地。亏得一旁的杜若,桔梗眼疾手快,急忙双双上前扶住了。

    杜若道:“殿下仔细手疼,何必和这个刁奴一般见识。险些伤了自个儿。”

    雨霏心中恨极,对身后丫鬟婆子们厉声喝道:“你们都是死人么,还不掌她的嘴。难不成还要本宫再亲自动手?”

    众人赶忙应着,几个膀大腰圆的老嬷嬷按倒那婆子,噼里啪啦几下就把她的脸打开了花。

    那婆子满脸红肿,不成人形。噗地一声吐出两颗雪白的门牙。一面还叫嚣道:“你们是那儿来的野狗,敢打姑奶奶,都不想活了!我可是太太陪房的亲妹子。惹毛了我,保管教你们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桔梗冷笑道:“我说是谁呢?不过是个姨奶奶陪房的妹子。就这样沸反盈天的,连郡主殿下也敢骂。咱们正好去侯爷面前分说分说,看最后是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婆子一愣,定神一看。眼前当中那女子穿着华贵非常,轻纱遮面恰是那日大闹正房的郡主娘娘。心下暗苦,也不顾口中鲜血直冒,忙不迭地趴在地上磕起头来。连声哀求道:“郡主饶命,我一时眼花,没认清楚。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桔梗上前又是一耳刮子,只打得那婆子眼冒金星,脑袋充血。桔梗若无其事地甩甩手道:“在郡主殿下面前也敢称什么你呀我的,也不打盆水来照照,一个死奴才也配?”

    雨霏一挥手,怒极反笑道:“好了,既然你有肖姨娘这个大靠山,本宫怎么着也得给她几分薄面。免得有人说堂堂郡主居然跟奴婢一般见识。你只要把这地上的糕点吃干净,本宫就饶了你,如何?”

    那婆子愣在那儿,半晌答不上话来。心里犹豫着:若是不吃,只怕闹到上面,自己少不得一顿板子。可若是吃,且不说这满地的糕饼原是自个儿小孙子吃不下放了好几天的,又沾染了些泥土,着实教人恶心。又是在这么多下人面前,今后也没法做人了。

    杜若见状喝道:“怎么?能给主子吃的,你倒敢嫌东嫌西了。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别个求都求不来呢。难不成还要请人来喂?”

    那婆子听了也顾不得肮脏,忙不迭地抓起混着黑灰泥沙的碎点心就往口中填去。硬吞了几口,实在忍受不住,哇哇儿吐了起来。旁边众人无不掩口捂鼻。

    雨霏遂唤了两个婆子来,厉声吩咐道:“你们可要给本宫看牢了,不吃完绝不许她起来。”

    说罢转身走到那孩童面前,缓缓蹲下。从镶滚真丝牡丹阔边的缀接套袖内掏出一方纱罗紵丝绣萱草花图样的尺素鲛绡帕,轻轻擦去他脸旁﹑身上的灰土,温婉笑道:“别害怕,我是你的婶婶。往后绝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了。”

    那孩童睁着清澈明净的双眼,脆生生说:“你就是刚来的那位郡主是不是?我那天在大门口远远过你的背影。你的声音这么好听,长得也一定很美。是不是?”

    雨霏笑着慢慢牵起他的手哄道:“那你愿不愿意往后和我一起住?我那里有上好的芝麻卷,核桃酥还有香喷喷的牛乳汁子。”

    那孩童吞了口唾沫,反倒昂起头大声说:“我听人说过‘君子不吃嗟来之食’,我要回去了,要不贞儿姐姐找不着我又该着急了。”

    雨霏心中一酸,眼泪止不住簌簌落下来。一手轻轻搂过孩童,哽咽道:“好孩子,我认识你娘,她托我要好好儿照顾你。你先随我去,一会子我就使人带你的贞儿姐姐一同过来。可好不好呢?”

    那孩童眨着眼,低下头想了半日。方擦了擦手,牵过雨霏的衣摆。雨霏笑着命桔梗取来自己的大红缂丝银鼠披风,将孩童包裹的严严密密,又叫了顶青毡小轿,抱着他坐定,众丫鬟婆子簇拥着方回了。

正文 17:谁言寸草心(上)

    却说那日肖夫人在院中受惊染病,服了几剂药下去也不见好转,反而更加人事不知。众人皆束手无策。还是府里的管事提醒可能是冲撞了哪位神仙花妖,谨明候遂命人去往城中大小庙庵中烧香求签,又使人在园中焚化纸钱为肖夫人与杜芷善送祟,最后还是去城外白云观从茅山道士手里求了几道符水,为二人服下。夜间发了汗,方才渐渐好了起来。

    此刻,肖夫人躺在黑漆欢门描金雕花千工拔步床上,斜靠着蓝地印彩流水纹靠背。蓬头散发,面露倦容,虚汗淋漓,一副大病初愈的摸样。秋棠捧着五彩仙人图瓷碗立在旁一匙匙地喂着参汤。

    忽听得院内一阵喧哗,肖夫人微微皱了皱眉,半晌春剑方打帘匆匆进来,直挺挺跪下便哭道:“太太,不好了。求您救救我姨妈吧”

    这秋棠与春剑虽然同为大丫鬟,但平日里却不对盘,今儿这事也略听了些。此时正巴不得落井下石。便训道:“什么好不好的,太太的病才刚好些,你又来触霉头。还有没有点规矩!”

    肖夫人瞅了春剑一眼,心中不悦,待要发作。念及春剑好歹是魏昌家的女儿,也不好太过了。便冷冷道:“你先下去,我这会子身子不爽利。有什么天大的事儿都等我好了再说。”

    春剑一听这话,越发着了慌,不住地朝上磕头苦求道:“太太开恩,我姨妈方才被郡主的人打了,现在也不知是生是死!”

    肖夫人啐道:“什么死呀活的,成心咒我不是?没用的东西!慌什么?去,把你娘叫来。我倒要问个清楚!”

    春剑麻溜溜地跑了出去,不一会,魏昌家的便气喘嘘嘘进来,也顾不得行礼,边喘边道:“太太,奴婢刚刚打听过。我那妹子今个原本带着瑜哥儿逛园子。不知咋的被郡主遇到了,不分青红皂白就命人掌嘴。不止打翻了备给瑜哥儿的一碟子点心硬逼着我妹子吃,还带走了瑜哥儿。现下我妹子还跪在那儿呢。”

    肖夫人怒极,一挥手将几上的茶盅扫下地来,叫道:“反了反了,瑜哥儿倒也罢了。你妹子可是从我这里出去的奶口,这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魏昌家的忙回道:“可不是嘛,她这是做给您看呢。前几日还病得七荤八素的,今儿就等不及的忙着立威了呢。”

    肖夫人烦道:“行了,别说这些个没用的。扶我起来。哪有一个做婶娘的随意欺负侄儿的,我倒要去找她评评这个理儿。”

    魏昌家的巴不得将这事闹大,好替自个儿的妹子出一口怨气。忙不迭地连声应承张罗着。倒是秋棠很瞧不上这对母女拿娇作乔的样子,故劝道:“太太且略等一等,咱们现在就这么大剌剌地去,人单力薄的难免吃亏。不如将此事告诉候爷,以侯爷素日里对瑜哥儿的疼爱,自然不会坐视不理的。况且替一个奴才讨说法到底不如不想瑜哥儿受委屈来的名头正些。”

    肖夫人一闻此言,正中下怀。不由得抓起秋棠的手,赶着叫了一声:“我的儿,还是你明白我的心思。素日里倒没白疼你。”

    魏昌家的则心里恨得牙痒痒,少不得连秋棠一起怨上了。

    那边江雨霏乘着小轿一回阁中,还顾不得更衣。就忙忙地命人烧热地龙,自己亲自打发那瑜哥儿沐浴。几个丫鬟又找出关外进献的上等虎豹皮毛大褥在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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