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照当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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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照当楼-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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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恨你。”

  他转过头来,目光下是宽厚的疼痛。

  “我恨你。你为什么总想替我做决定?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幸福,什么是不幸,每个人心里都不一样,你为什么要替我做决定?”

  我瞪着眼睛看着他,泪水从眨也不眨的眼睛里流下来。

  他避开我的目光,倏忽收缩的瞳孔里慢慢渗出残忍,“你在这里,并不幸福,也、影响我的生活。你、想多了。”

  冷笑的嘴角碾碎了滑落下来的泪滴——他到底是个心软的人,只说我“多想了”,并没有说我是“自作多情”了。

  “你看着我、看着我说!”我平静的语气里带着用尽全力平息的悲愤。

  他轻叹一声,转向我,迎着我的目光时,分明是在尽力,“渝雯……渝雯她爱吃醋,她不希望你在家里。”

  卢嘉仿佛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拉起我,“这里不需要你!现在,他有了他的家,他的幸福,这里并不需要你。”

  我直起身,轻轻拭去眼泪,“他有他的幸福……你说得没错,就是为这个,我现在才不能走,有个疑团,我要解开它……再走。”

  “不必!”少爷站起来,我即将出口的似乎是他正在顾忌的,“你自己的疑团,你去外面解;我家里的事情,不再跟你有一点关系。”

  “少爷……你这样说,我更不能走……”启齿不及,泪一涌再涌,“你真傻,你不是说这种话的人。”

  伴随瞳孔的收缩,他的眼睛微微抖动一下,转向我,抓住我的肩,从肩头施力,使让我扬起脸来,“我失去过一次,不能再失去一次。所以,对于渝雯,不管有什么艰难困苦,我都要努力。”

  ——很久以后,直到那日斜阳岸口,他送我永远离开的那日,我也没有明白,这句话,于他而言,到底是真是假。

  “真的是渝雯希望你离开,”他放开一只手,以手指向头顶,“天神共鉴,这绝非虚言。”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以多么复杂的心情,说了这样一句其实正是事实的谎言,唯这谎言,是有效果的,成功地疲敝了我执迷的心——像一只不堪重负的骆驼。

  “小蝶,你那么聪明、那么善解人意,那就请你成全我,就算你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他极尽认真地看着我,“你在这里,我欠了你的,还不起。”

  我欠了你的,还不起……喉咙里升起一声介于冷笑和苦笑的声音,“两年前是你救了我,而今我都无以为报,又是谁欠谁的呢?”

  “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他微微弯腰,附在而我耳边,用最轻的声音说,“她在我心里,装了有二十年;两年前救了你,我心里,也喜欢你,只是,我没有空间、也没有力气,把世上所有好的东西都收藏起来。”

  我轻轻靠向身后的椅子,心里有布帛裂开的声音,看到他瞳孔间的苍凉,才意识到,想必我又在笑——不仅仅是得到一句感情应允的、宽慰的笑。

  我本该知道,他其实就是如此的聪明——这话,成了骆驼身上那最后一根稻草。

  他慢慢地直起身,“你只当……两年前救你的是卢嘉吧。”

  他赢了……我并没有察觉到,他能抓住、并得以在我们之间的相持取得成功的,最终不过是我最后的一点、不忍零落的自尊——今天以前,我都不会相信,他能有办法将我从他身边赶走;到底,他比我聪明。

  他转向卢嘉,“卢嘉,日后……”

  在我们的谈话里,卢嘉眼里的温度一刻低比一刻,他甚至没有转头看他,“我知道怎么对她,无需你交待。”

  少爷点点头,他绕开我,走到箱子前,把它拎起来,递给卢嘉,“不送。”

  决绝地转身,向后堂的昏暗走去。

  落日的余晖自他身上慢慢揭下,后院斑驳的树影,覆压于他脊背,一身孤清在泪光的怅恍中慢慢变得模糊……

48 鉴微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他努力排除脑子里的一切障碍,仔仔细细回忆着,医院里的每一个镜头。

  ——他坐在她病床前,她紧握着他的手,他慢慢抽出握在她手里的手,贴近她,“你这样非常残酷,对你、对陆涯都很残酷,对我更残酷。”……她的嘴唇抖了两下,未及开口,泪先涌出……终于,他还是轻轻地把她揽进怀里,她顺势抱住他的腰,才展开一丝笑意,又委屈得哭了起来……

  ——军事会议遭炸,黑室里所有人都以为蒋介石遇难,当电台里传出委员长熟悉的声音时,除他秦敖——深知这一切始末的人外,所有人都震骇不已;而在她脸上,寻不到一丝异样……

  ——陆涯唐突地侵犯她,试图唤起她的身体记忆,她惊恐的、近于拼命的挣扎;他赶走陆涯后,试图安慰受惊的她,她触电般的躲开,旋即又捉住他的手,虚弱的、贴在自己脸上,虚弱得只有力气哭,再没有力气看他……

  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还有,新婚燕尔时的种种——她的柔情万种、她的千娇百媚,那一切,都是假的吗?

  他很用力才抬起头,环视着他们的新房——芙蓉帐、锦绣帷,共枕夜话、倾身画眉,这样的鸾对燕双、恩爱缱绻,其基础,不是爱,是手段、是技术……

  心底里升腾的不是悲、不是恨,是恶心。

  他陡然站起来,他不信,不把确凿的、丁一卯二的证据摆在他眼前,他无论如何不会相信——与其说是不相信,不如说是不甘心。

  日记!他想到,陆涯曾给他看过的,渝雯的日记本!

  很幸运,街头的文具店里,他找到外观和渝雯那本日记一模一样的本子。

  路上的行人频频侧目、回首,看着这个满怀抱着日记本的、步履沉重的男人。他跑了七八条街,逛了十几个文具店,挑了七十多个封面各不相同的日记本——因为潜意识里,他在替渝雯争取更大的概率不去选择、那一本。

  离家越近,他的脚步越加沉重、缓慢,低下头,才发现,一个小女孩一直跟在他身后。

  小女孩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充满期待、又有些胆怯地看着他;他抱着满怀的本子,慢慢蹲下来,“小姑娘,你怎么了?”

  “写字本……”小女孩看着他怀里的本子,鼓足勇气,怯生生地加一句,“……我的本子早已经用完了。”

  “你想要这个?”

  “嗯。”小女孩忽然抬起头,有些奇怪地问他,“叔叔,你……不是携龆社的吗?”

  携龆社——秦敖听说过,那是重庆青年学生自发成立的募捐敛财、扶老携幼的进步组织,他们会定期教一些上不起学的孩子读书,并购买笔纸书籍发送给他们。

  “五三”、“五四”之际,携龆社主要组织者多有死伤,罹难者长已,幸存者愤慨而起,书生报国,加入到抗日的队伍之中,携龆社的工作便戛然而止。

  秦敖慢慢站起来,在小女孩失望的目光里转身离去。

  傍晚,渝雯才回家;进门,看到秦敖一个人坐在屋子里。

  “出去了?”他平静地问,听不出任何情绪。

  渝雯举起手里的油醪糟,“嗯,出去逛逛,买了这个。”边说边笑着把一个油醪糟放到秦敖嘴边;秦敖咬一口在嘴里,慢慢嚼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渝雯。

  “干嘛这么看着我?”

  “……今天,我在街上看到一对夫妻,那个妻子长得很像你。”

  “呵呵,怎么?你以为我和别的男人跑了啊?”

  秦敖看着她的一阵巧笑,心里泛起一丝苦楚的柔软,“跑吧,你跑吧,看谁敢要你……” 他看她的目光慢慢变得紧张,小心翼翼地说出那句话——“……我以为是刘钊回来了。”

  果然,渝雯一瞬间的迟疑刺痛了秦敖,她又在一瞬间反应过来,“……刘钊是谁?”

  秦敖机械地点点头,“哦,我忘记你不记得她了。”

  渝雯似乎意识到自己险些露出马脚,试图用撒娇转移他的注意、打断他的思考,摇着秦敖的手臂,“你倒是说啊,刘钊是谁?很像我吗?那你说,她是不是以前和你相好的?”

  秦敖背过脸去,不看她,只拉起她的手,“跟我来。”

  推开书房的门,地板上,整整齐齐摆放着那七十多个日记本,各不相同,最远角落里的一本、与渝雯的那本一模一样。

  渝雯微微一愣,“这是什么?”

  “从我们结婚那天起,我就开始记日记了;希望你也能和我一起,记下我们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从我们结婚那天起,你就开始记日记了……”渝雯呢喃一句,目光定定地落在与自己那本一模一样的日记本上,竟绕过其它本子,向它走去——那是与渝雯的距离最远的一本。

  秦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渝雯蹲下来,打开那本日记,扉页上写着“赠爱妻渝雯”,渝雯一愣,一阵不安袭上心头,强作镇定,佯装随意地翻开其他几个本子,所有的扉页上都写着:赠爱妻渝雯。

  余光里,她已见到了他的颤动;回过头,调集全部力量、努力做到轻松地、看着他,“呵呵,你要干嘛啊?给我这么多花花绿绿的日记本,记到老也记不完啊。”

  秦敖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握住她的肩膀……

  她心头一紧,手缓慢、缓慢地伸向她那动人的乌发蝉鬓——发间的簪子,有着不同寻常的锋利。

  他只把她抱在怀里,“不会写不完的,到你老了,到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你也许会把这一生发生的事情都记下来,到时,也许……”他凄楚地笑笑,“你会觉得,这些都不够用呢。”

  到她老了,到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他、又在哪里呢……

  可惜,她并不能明白,然而他话语间的凄楚,却直逼她心间,她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他双手在渝雯背上慢慢握成拳头,他调集全部的意志控制着自己、以致那握起的拳头微微发抖。

  “你在发抖……”渝雯推开他,语气里的紧张并非出于对他的担心,“你冷吗?发烧了吗?”

  他低下头,不再看她,将地板上的本子一一拾起,“我没事……渝雯,晚上、我有个饭局,不要等我……”尽量保持着平静说完这句话,站起来,转身,竟像逃般地出了房门,两臂在胸前抱紧那些本子,两只拳头又不由自主地死死握在一起。

  冬夜茫茫,他忽然觉得,其实,自己早已没了归处。

  抱着满怀的本子,他满街去找,那个把他当作携龆社社员的小女孩……。 最好的txt下载网

49 幽草
还记得我家西安的宅院。

  光滑的青石路,乌亮的门板,木柱青瓦的楼阁房舍,镂刻雕琢的栏杆窗棂,古树繁花,一木一石,都有着宁静的灵气。

  秦家的院子,比我家小一半,却有一般的幽静房舍,每一寸土地,也是我所钟爱的。

  卢家的建筑,却是我从来没有领略过的风格。

  卢少爷带着我到处参观,告诉我,是政府出资,请一个英国设计师设计的、具有法国建筑风格的花园洋房。

  我想我是喜欢卢家的,不为卢少爷所谓的什么巴洛克廊式阳台、希腊古典式和近代建筑相结合的折衷主义风格这些我听不懂的词语,只为院子里卢老将军手植的几株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大榕树和卢夫人看我时那慈爱、沉静的目光。

  卢夫人把我安置在二楼一间窗子朝东的房间里,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打开窗子,几乎可以捧起榕树叶子上光影的斑驳流溢。

  我常常爬坐在窗台上,直呆到太阳转过房顶,直呆到留在叶子上的阴影,酷似那日,他脊背上的痕迹。

  卢夫人敲开门,轻轻走进来,走到窗前,笑吟吟地看着我。

  “孩子,每天都看,每天都一样吗?”

  我从窗台上跳下来,尽量不去看她,“卢夫人,午饭我已经做好了,现在要开饭吗?”

  卢夫人欲言又止,摇摇头,转身,走到门口,回过头,看着我,“开饭的时候,让蔡妈来叫你。”

  我点点头,目送卢夫人离开,心里暗自抱歉——不是我故意疏远她和他们,只因卢夫人叫我“孩子”时,那种目光,可能摧毁我来卢家这些日子以来,在心里慢慢砌起的坚强。

  卢少爷不常回家,卢将军倒是日日回来,只是时间不定,凌晨三四点在警卫员和司机的陪同下回来也是常有的。

  很奇怪,每当卢少爷或者卢将军在家的时候,我心里就会安定一些。端茶到卢将军书房,看着他伏案审阅各种文件,目光流连于几案上一般的文件袋,衣架上一般的军装上衣,寻寻觅觅之间,似乎能感觉到往日熟悉的味道……

  呆呆站在那里,忽而,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我有一件绿色的薄绫长裙,每每穿上它,爹爹都会静静看着我,笑意展在脸上,我问爹爹笑什么,爹爹说,你整天这般打扮,天下便又多了几棵芳草被人爱、被人怜;我依然不解地看着爹爹,爹爹仰头,悠然吟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幽草……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牛希济,第一次知道《生查子》,第一次知道这“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幽草”。

  爹爹不笑了,我也不笑了,这句话,到底是弥漫着忧伤的。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幽草——卢将军与少爷一般的文件、一般的笔砚、一般的军装、一般的神情,都成了那天涯幽草,不宁唯是,旁人嘴里一个“秦”字,壁间画上一只竹箫,都是幽草,生了刃的幽草,在我心上,来来回回的割……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幽草——而今再想这句话,才明白,儿时与爹爹一同吟起它的忧伤,不过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哎!傻丫头!”

  卢少爷拽过我的胳膊,卢将军抬头诧异地看着我们,我才发现,呆站在门口不知多久,早已泪流满面。

  “你又在胡思乱想了?”卢少爷责怪地问,气恼中有无奈和难过。

  和着泪水笑笑,“卢少爷,你今天回家了?”

  “你、你到我家了,你就是我家的丫环,我就是你的少爷,你、你把那个‘卢’字去掉。”

  我不说话,我心里的少爷只有一个。

  “卢嘉!”卢将军开口为我解围,“你还知道回来!”

  卢少爷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爸,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每天都有正经事做!”

  卢将军轻轻叹了口气,“你妈说,从前天下午开始,周老头儿家的三丫头就不停地打电话找你,你又怎么欺负人家了?”

  卢少爷脸上似乎有一丝忧伤和凝重一闪而过,“我没有欺负她……”

  “你别跟我解释,先回个电话去。”

  “我不回!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他抓起我的手,“你跟我走!”

  我没有一丝的抗拒,乖乖地跟着他走,走进我的房间。

  他轻轻关上门。

  “我妈替我数着呢,这个月,二号哭了一次,六号哭了一次,八号哭了一次,今天十三号,又哭了一次,不算没有被我们看到的——比上个月频率低些,有进步啊。”他讽刺地说。

  我刚发现,他手背的骨节上有伤,“卢少爷,你的手怎么了?”

  他看着手上的伤痕,牙缝里恨恨的挤出一句,“给狗咬了!”

  我知道他骗我,分明是以拳头砸在硬物上所伤。

  ——可怜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伤,与少爷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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