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照当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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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照当楼-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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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着他,甚至还笑了一下。

  秦敖像被刺到一般,把脸别过去——传说,最爱你的人,有一个旁人没有的本事,便是能透过你的躯体,看到你的心血粼粼的,血滴还在一滴滴地淌,哪怕表面上你再平静、再安然,甚至在笑,他都是能看到的——秦敖别过脸去,因为他看到了她的心,因为他的心在放大几倍的疼。

  渝雯站起来,走向他。

  “没关系,我还有你。”

  传说,最爱你的人,还有一个旁人没有的本事,便是本该由你说给她的话,能够由她的口里说出来。

  他一把拉她进怀里,紧紧地,用尽全部力气。

  “没关系,我还有你。”

  她还是没有哭,轻轻地摸着他的头,又重复了一遍。

  “渝雯……”

  “你的手。”

  “什么?”

  “把你的手给我。”

  秦敖放开渝雯,伸出手,渝雯从怀里掏出一枚戒指,戴到他的中指上,捧着他的手,端详着,欣赏着,嘴角又露出一丝笑意。

  秦敖已经感觉到这枚戒指的意义,他不是一个长于表达的男人,任心堆积着千百种情愫,他也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注视着她、注视着手上的戒指。

  渝雯又掏出一根红绳,上面系着一只玉蝉。

  “帮我带上吧。”

  秦敖挽起她的长发,给她系在脖子上。

  “这是我妈妈的遗物,戒指是我爸爸的遗物,它们取自同一块玉石。”

  秦敖看看手上的戒指,点点头。他知道,自今始,这枚戒指会一直戴在他手上;自今始,它在他在,它失他亡。

  “他们说,日本人开炮的时候,爸爸妈妈离得很近,这样的话,想来……也真好……即使措骨扬灰,他们最终也是缠绵在一起的……”

  秦敖眼圈一下子红了,双手紧紧箍住渝雯的头,“渝雯,别说了,也不要想了。”

  渝雯低下头,摆弄着胸前的玉蝉,又抓起秦敖的手,用那玉蝉轻轻撞击着秦敖手上的戒指,一下一下,像是个刚刚拿到一件玩具的调皮的孩子。

  那声音洁净、清脆,渝雯一边听着,一边说着,“这样想,我心里也为他们高兴。”

  他想说句话,说句沧海桑田,海枯石烂,说句天长地久,并蒂连理,说句黄泉碧落,致死不渝,可他什么都没有说,他以为他会有一生的时间,好好安慰她,好好待她。

  她看着默默的他。

  “秦敖,我戴这玉坠好看吗?”

  “好看。”

  “为什么?”

  “?……好看就是好看,还有为什么……因为是你戴。”

  “我问,为什么,牺牲的是我的父母,结果却还是我在安慰你?”

  秦敖一时语塞,渝雯笑着嗔怪一句“傻瓜”,慢慢靠在秦敖肩头。

  “我累了……”她喃喃地说。

  待他移开肩膀,低头去看她的脸,她的头沉沉一倾,似乎真的睡着了,只是眼角,两行泪水流下来……

  他重新把她抱在怀里,两个人一动不动,秦敖感觉到肩头越来越湿,他还是一动也不动,承受着那些泪的重量;渐渐地,他感觉到,渝雯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忽地,从心窝里发出一声闷咳,秦敖发觉,肩头的湿润,些许还带着粘稠——他的脸一阵惨白,猛地扶起渝雯,果然!渝雯嘴角满是鲜血,血丝一直连到他肩头的衣衫。

  “渝雯!!!”

  他发出一声悲鸣,他明白,她的心都碎了,她几近肝肠俱裂,只是,这种时候,她还妄想留给他一份安定,一个笑容……

  我所见过的扈渝雯,秦家少奶奶,对秦敖,都是冷酷、矜傲的,却不知道,原来,她爱的时候,竟也如我一般;由此看来,娘说的没错,爱上一个人,当真就是甘心情愿、把最能伤害自己的利刃,亲手交到他的手上。

  时光逡巡,三年,渝雯脖子上的玉蝉因为绳子磨损摘过几次,秦敖指间的戒指,却是从未有一天离开过。

  渝雯看着他手上的戒指,很多时候,对着这个男人的心不在焉或者默默无语,忍无可忍的时候,是这个安静的戒指、几年如一日的守在那里,让她的心安然下来。常常握枪,常常动笔,秦敖自己都不知道,那戒指会不会慢慢地嵌进皮肉中;渝雯只愿,那戒指真的嵌在了他心中。

  渝雯从后面轻轻地抱住秦敖,笔一抖,演算的思路被打乱了;他的眉头皱起来,刚要说什么,感觉到渝雯把头轻轻靠在自己背上——那分量,竟似重得有些不寻常,烦躁、牢骚、责怪的话就吞了回去。

  “渝雯,你今天……怎么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如果我做了错事,你会怪我吗?”

  “净是傻话,你想做什么坏事?”

  “那戒指,什么时候也不许摘。”

  “自从戴到手上后,你见我摘过吗?”

  “……以后,想问题的时候不要总是皱眉头,否则再过几年我们一起出门人家会以为你是我的叔叔了;问题解决了的时候不要总想喝酒;问题解决不了的时候不要总想抽烟……”

  他转过身,她顾自说着,原本是该让他感动的话,却说得她自己眼圈红了。

  “傻丫头,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怎么叫突然说,我都劝过你多少次了,你听了吗?”

  “以前可不是这种口气,暴跳如雷,恨不得揍我一顿的样子……渝雯,你到底怎么了?快说,你到底要做什么坏事?”

  “坏事?其实,连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都不知道。”

  “这话说得真糊涂,往大说,能救国救民就是对的,往小说……呵呵,乖乖听我的话一定没错。”

  “能救国救民就是对的”——这话他说起来最容易,是功是过,是对是错,到头来,他秦清浅做的,竟最荒唐的,最无奈的。

09 扑火
她走了,只留下一句话:等着我,两年后,回来嫁给你。

  这两年间,发生了不少事。

  渝雯嫁给陆涯四个月后,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国共第二次合作。

  秦敖冲进唐大铭的办公室,要求结束渝雯的任务,既然国共已经合作,没必要再试图借此利用陆涯消灭中共在武汉的地下组织。

  唐大铭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国共昨天交战,今天合作,明天会怎样,或未可知,渝雯既然已经做出牺牲,取得了陆涯的信任,那么她的潜伏任务,就被无限期的搁置下去。

  秦敖恨恨地看着他,自从渝雯走后,他面对唐大铭,自己的顶头上司,便常常用这种目光;

  唐大铭自己也在权衡,为了这个任务,所作的牺牲到底值不值得,他牺牲的不仅仅是故人之女的婚姻幸福,还有他麾下第一将对自己的尊重和信任。

  他不得不承认,从秦敖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刻起——虽然他没说二话——可他们心底,生了间隙;自此,永远,心间有隙。

  三个月后,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淞沪会战失利,日军迅速逼近国民政府首府南京。十一月二十日,国民政府发表宣言,正式宣布迁都重庆,以重庆为战时首都。

  又过了四个月,来年的阳春三月,我被一个绰号叫“蚯蚓”的人伢子拐骗到重庆。

  清晨的阳光。

  好久了,都没有在清晨沐浴着舒暖的阳光,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敲门声。

  我心头一喜,一夜,我都盼着天明,盼着再见到他。

  我打开门,却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大爷。

  “姑娘,起来了?感觉好点了吗?”

  “……他呢?”

  “你是说少爷?他已经上班了。”

  哦,他已经走了。

  “我是秦府的管家,你就叫我老吴吧。洗漱一下,出来吃饭吧。”

  饭厅里坐了三个人,老吴、我、还有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他一言不发,匆匆地往嘴里扒着饭,匆匆地吃完,又匆匆地离开了。

  不难看出来,他也是秦府里的下人。

  “他叫什么名字?”

  “哦,他叫阿三。”

  “家里……还有什么人?”

  “老爷在日本治病,太太陪着老爷,也在日本。家里只有少爷,带着我和阿三两个下人。”

  老吴打量着我,想说什么,却又犹豫了,再出口时,显然已经不是当初要说的。

  “姑娘,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闻锦蝶。”

  “哦,闻姑娘,那个,你的身体……没有大碍了吧?”

  听老吴犹疑的口气,我就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闻姑娘,你回去的盘缠如果不够的话,少爷说……”

  他想要我走了吗?那耳坠子,他还没有给我取回来。换做别人,答应我的事,自食其言,以我的闲淡,必不计较,可他答应我的事,他要做到,因为这世上,除了他,恐怕再没有关我心的人。

  “吴管家,只有你和阿三两个人伺候少爷吗?家里也从来没有一个女眷吗?”

  “嗯,家里只有我们三个,以前,有一个……唉,家里只有三个大男人,好多事,的确也是不方便。”

  “我明白。吴管家,你可以借我一点钱吗?我想出去买身衣服和些贴身的物件。”

  他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这样坦然地伸手要钱,理由还是要给自己买新衣服。

  “这个,你先拿着,不够的话等少爷回来再拿给你,少爷说过了,你的路费盘缠都由……”

  “足够了,我只是想买身衣服。”

  回到房间里,对着镜子,我直想笑,服装店的老板都傻了,我问他,什么衣服穿起来能像个丫鬟?

  努力回想着芍药和茱萸的装束,我梳散云鬓,在两侧编了两条辫子,布衣青衫,这样干净简洁的装扮,不知道像不像个地道的小丫鬟。

  天色渐渐暗下来,他该下班了吧?我忽然觉得越来越担心,越来越紧张。

  大门响了,我急忙走到窗前,掀开窗帘的一角,向外探去。

  重庆的夜,竟是这样的,月色幽远,空水氤氲,罩在他脸上,又助了几分沉郁。

  这是我见他的第三面,他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开心?

  第一面,人声鼎沸中,却觉得他是茕茕孑立;身躯挺拔,却觉得他萧索脆弱。

  第二面,那凉如水的床前问候。

  此刻,第三面,我之前的紧张在心里慢慢地消散,我甚至觉得,也许,我就该是来伺候他,照顾他的。

  他向我的房间望过来,我心头一紧,身子不由自主地向里闪了一下。

  “那个姑娘没有走吧?”他问吴管家。

  “少爷,这姑娘……我看,还是你亲自和她说吧。”

  他顿了一下,没有再说话,径直向书房走去。

  我轻轻敲向他的房门。

  “进来。”听他的语气,他一定以为是吴管家或者阿三。

  我推门进来,他执着一支笔,小楷、长锋、兔肩紫毫笔,不知是在写字,还是在作画,很认真,没有抬头;我傻傻地看着他,还在想:这个男人,这样的情境,为什么会似曾相识?

  我半晌没有动静,只是看他;他做得如此认真,竟也半晌没有发觉异常。

  “少爷。”

  我轻声唤了一句。

  他才抬头,看是我,又是这副打扮,青裙缟袂,微微一愣。

  “你叫我什么?”

  “少爷。”

  他看着我,足有几秒。

  “你想留下来,伺候我?”

  “我、我觉得,少爷缺个丫鬟,我也缺个糊口的生计。”

  他想了想,收起面前的“作品”,换了一张白纸——我看清了,他刚刚是在作画,长锋善画的一树梅花,线条婀娜多姿。

  他在纸上写了什么,交给我。

  “你拿着这个,去江北顺成路刘公馆,那儿的刘将军是我的好友,他会安顿你的。我这里,不是个合适的安身之所。”

  我接过那纸,看了看;又抬头,看看他,他的眼睛告诉我,哪怕我就此走了,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于他也是无所谓的一件事情——就像那日在集市上,原本就是陌路。

  “少爷的字,真漂亮,沉稳中暗含苍劲。”我把纸轻轻地折起来,指着他桌上刚做的画,“只是那画……”

  “这画怎么了?”

  “这梅树的立干、出枝、勾叶、点叶,还是用弹性更强的硬毫体现得好些;”我指指他的笔筒“可我看,少爷的这些笔,都是软毫,限制了少爷的发挥。”

  他的眼中有些许不易察觉的神采一闪而过,而这足以鼓励我了。我走近他,渐渐觉得呼吸急促;我维持着自己的平静,离他越来越近,慢慢地低下头,拿起一只笔,点水润开、压平,毫尖不齐,中有空隙。

  “少爷,毛笔有‘四德’,尖、齐、圆、健,少爷这笔,‘齐’‘圆’不足,是少爷公务繁重,没有时间好好保养清洗的缘故吧。”

  他笑了。

  ——他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他不笑的时候,沉静忧郁,让人心疼;笑的时候,竟似扫去所有的沉郁,天真、灿烂。那笑容,竟仿佛显得恍如隔世。究竟,我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呢?

  “你会弹琴吗?”

  他一指临窗的那架筝——后来我听说,那琴,原是摆在书房,少爷把它移到卧室,只为日间夜里多看它一眼。

  我慢慢地走过去,一架好筝,高音处桐木紧密,低音处桐木稀疏,琴头琴尾都是上好的紫檀——换在别处,这样一架筝,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夺取我的目光,只是这里,有更夺目的。

  我的指尖几乎触到了那琴弦,桐木的纹理间竟刻着四个字,我的手便悬在了空中——

  “渝雯雅音”。

  渝雯……我的眼睛似乎被刺了一下……

  其实,我早该知道的,只是不愿去想。

  “你会弹?”

  他又问了一句。

  我收回手,“我不会,我只是个丫鬟。”

  他有些失望。

  “而且,即使我会的话,这琴的主人也不希望旁人、特别是女人碰它吧。”

  “也是。”他点点头,完全没有听出我话中的醋意,是啊,醋意,这只是我的荒唐。

  他把目光投向那琴,我知道,他已陷进自己的思绪中,现在,占领他脑海的,该是一张娇嗔佯怒的脸吧——果然,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浅笑,带着爱怜。

  我转身向门口走去,便是自此离开,再不回头,也许,于我也是好的——一定是好的。

  “你叫什么名字?”

  “闻锦蝶。”我没有回头。

  “闻锦蝶……”他喃喃地念道,看着手里的那对耳坠子——一对玉蝴蝶,爹爹给我取名字的时候,就打了这首饰,这么多年,它们一直在我耳畔,正所谓,“闻锦蝶”。

  “难怪……这玉蝴蝶在你耳边,倒真应了你的名字——你这姓,加这名字,称着这耳畔玉蝶,真巧,甚至让人想象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典故?”

  这并不是巧合,他也不知道,这“闻锦蝶”三字,并不是我的姓名,只是我的名字。 

  他果然帮我拿回来了……我没有回头,我知道自己若是回头,便再没有去路。

  “……以后,我就叫你小蝶好吗?那间屋子你就住着吧,平日里听老吴的安排吧,我家人少事少,又有老吴和阿三在,你不会太辛苦的。”

  他是要我留下做丫鬟了吗?我知道,我应该不回头径直离开,永远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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