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有些感觉,真的很奇怪,就连她身上的味道,都慢慢近于扈渝雯身上的味道——他却并不知道,那味道,是刺胡椒与长胡椒。
扈渝雯曾差她去买硼砂,又让阿三去买刺胡椒和长胡椒,以掩人耳目——刺胡椒、长胡椒,再混以天然硼砂,每日煎服,是不见医经药典的、而又非常有效的一种避孕方法。
她以为,自己并没有资格去怨尤:一样的美人计赚,到头来,为何如此,同人不同命?
“小蝶,当初,你怎么想到建议老吴用我的字帖作双重解码系统?”
“因为那是唯一的,只有你才有。”
秦敖点点头,她不说,他也明白的。她想尽办法,要去改变他的身份,要去改变那早已预见到的结局——可注定的东西,就是注定的,她再聪明,也无能为力;就好像,失去的、破碎的,再也寻不回了。
是时候了。
小蝶,我到底还是要、辜负你的一片用心了。 。。
70 礼物
七月十三,她二十五岁的生日。
他日日夜夜将她软禁于秦府,她便日日夜夜将自己封闭在内心的世界,他在门口看她,她阖目不语,只遗给他一个侧影。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喜欢你的这个创意?我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里,我讨厌这里、更讨厌你这个汉奸对我们中国文化附庸风雅的样子!”
他拉着她的手带她到那间悉心布置的书房时,她这样冷冷地说,极尽恶毒。她的目光,寒风般地掠过,在书桌上停驻了。
书桌上有一只精致小巧的白瓷花瓶,上面画着的、竟是年少的自己,坐在葡萄架下的秋千上。
她轻轻拿起那花瓶,辗转玩味,那画面精巧细致,若非画中人烙刻在作画人心中,必不得那眉目顾盼之间的栩栩如生。
她转过头,看着他笑。
他分明看到,她眼里慢慢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这晶莹,又慢慢地冷却凝固,笑意却依然挂在嘴角,“我知道秦敖一向风雅,擅长狂草丹青,可画了这样一幅精致的特别的画,怕仍是花了你很大的心思和功夫吧?”
“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为你准备生日礼物了……”他并非不知道,他几乎可以确定,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她慢慢地踮起脚,凑向他耳畔,这丝温柔,在他们之间,是早已断绝的。
“谢谢你。你在我身上,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呢……”她将脸慢慢滑到他的脸前,小巧坚挺的鼻尖几乎触到他的脸,“只是,这一生,你除了关心自己的好恶,再不会关心其他人、其他事的生死存亡了,对吗?”
没待他的回应,只见这花瓶,在空中划了个优美的弧线,落到地上……
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声,淹没了心碎的声音。
他慢慢地转过身去,阖目仰首……
这一生,你除了关心自己的好恶,再不会关心其他人、其他事的生死存亡了,对吗?
而今这话,竟是不尽讽刺——这一生,你真正了解过自己的好恶吗?
“去,把它粘回原来的样子!否则我不会饶过你的。”秦敖的声音很低很沉的,乍听起来,甚至还带着几分温柔,却挡不住令人嗅到其间的恐惧。
“哼!你打碎了一样东西,却以为它还能回到原来的样子吗……”
话音未落,秦敖猛然转身,反手一个巴掌,将她打倒在一片支离破碎之中……
渝雯伏在地上,嘴角流出鲜血,看着他,止不住地冷笑。
“对不起,的确是我打碎了你一样弥足珍贵的东西,可你,早就已经打碎了我心里一样更珍贵的东西——那便是你秦敖,在我心里的形象。”
他走到她身边,蹲下,一只手握拳撑在地上,一只手捏起她的脸。
她看到,他撑在地上的那只手,被刺入那花瓶尖利的碎瓷片,他也毫无知觉;血慢慢地涌出来,染红秋千架下、那女孩儿明媚的笑脸。
“我知道你嫁给我是为什么,知道你想要什么,可你找不到它,我每时每刻都把它带在身上,睡觉时都要压在枕头下,谁也没有能耐把它偷走。”
渝雯抬眼看着秦敖,一瞬间,竟有些恍惚……
在他睡熟的时候,在他枕下,放着那把钥匙;用那钥匙打开他床板上的锁,里面,果然,是两本字帖。
她拿出纸笔,用他们情报人员专用的速记方法,将字帖抄誊下来。时不时,忐忑地望向床上的男人,看他发出一声梦呓般地呢喃,翻转向内侧,将脊背留给她。
她庆幸,他睡得那样沉,两本字帖抄完,她起身,看着他依然一动不动的背影。
一瞬间,她为自己内心的一种冲动感到恐惧,她几乎不能自已地想要坐在床边,伸出手臂,重新将这个男人揽在怀里。
最终,她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到了桌上。
那粘好的花瓶脆弱地立在那里,她看着他笔下自己依旧笑颜如花。
她俯身,最后一次看了看睡熟中的秦敖,竟觉得,那分明是一张清醒的脸,带着痛苦和无奈的清醒的脸。
终于,她打开门,迈出去,任夜风吹去眼中的雾水。
秦府大门前昏黄的灯光下,她回首那还未揭去的“喜”字,却没有看到,角落里被人棍棒打晕的、监视她的日本特务。
秦敖慢慢地睁开眼睛,起身,走至窗前,看那女子衣袂飘飘、轻盈决绝,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他忽然发现,在计划这一幕的过程中,他从没像此刻一般、如此真切地意识到,她是真的离开了,这辈子,就这样,永远地从来他身边离开了——尽管也许,他从不曾真正拥有过。
就此别去,你已尽负我一生心,从今后,对你的这份情,如我这七尺身躯,只等措骨扬灰、烟消云散。
71 堑绝
万虞公墓。
斜阳天外冥邈,纵然是仲夏黄昏,却抵不住凄寒。
在那相邻相守的三冢前,她久久跪拜。
卢夫人到底还是走了,有她一路悉心照看,走得并没有太多痛苦;而今,看这一家三口终能团聚地下,小蝶心里,是非常羡慕的。
徘徊在枣子岚垭正街已有几个来回,她不想回去,佣人奶妈都已遣散,偌大的卢公馆,只剩下她一个人——事实上,便是她愿意,也不能久留了,卢公馆马上会为政府收回,卢夫人慈悲,临死前留给她足备生计的钱。
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军医院走出,她定定神,真的是那个女人——再看那张脸上的神色,她隐约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待那身影走远,她走进医院,直径来到妇产科诊室,见到一位年长的医生,自称是刚刚那位扈小姐的佣人,被扈小姐差来询问,能不能服用抗生素。
果然不出她所料,那医生瞪大眼睛看着她:刚才明明已经再三交代,怀孕其间,为了胎儿的健康,不要服用任何药物。
医生诧异得近乎愤怒,这位扈小姐刚才的状态已经颇有不妥地奇怪,现在又差佣人来问这样糊涂的问题。
她默然点头,发现自己怀孕,扈渝雯会有怎样的状态,她早就预想过——刺胡椒、长胡椒,再混以天然硼砂,每日煎服,是有效率高达百分之九十的一种避孕方法。扈渝雯意外怀孕,并非不巧地占了那百分之十的概率,而是因那硼砂——每次她差她买回的硼砂,不过是掺了盐的粗碱。
一个孩子。她的少爷,年近三十,又娶了自己所爱的女人,为什么没有资格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偶尔放肆地幻想一下,倘有福分,这样一个孩子,能是她的,她不知道,自己可以用几生几世的轮回造化去换取。
一路思量,直至卢公馆前,蓦然抬头,看到他。端默立在大门前,手里拎着那只箱子,箱子的把手上,依然系着那只风筝。
她又可以为他准备晚饭了。一碗山药枸杞粥,融进她深埋多时的殷切。
把粥端进他的房间时,她看到他在整理一些东西,显然,是女人的东西。渝雯走时,除了那份急速抄录的密码索引,什么都没有带走。
他端着一只盛胭脂盒子在鼻子边嗅,久久不动。
她心里一紧。
果然,当他转过身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印证了她的想法。
“这个味道,你身上也有……”
这话,竟像在他们之间释放无尽寒气,熏得骨冷,遣得心忪。
他很明白,渝雯既是带着那样特殊的目的嫁给他,必然会借外力将淹留在自己身上的、这段经历的痕迹降到最低的程度;这盒子里的粉末,味道特殊,一定不是胭脂——这他有预料,他没有料到的是,小蝶身上,竟也有这样的味道……
她怕怀上我的孩子,你怕的、又是什么呢?
他笑笑,介于苦涩与尴尬之间。
没有错,是我主动请求卢嘉娶你,所以,而今而后,你与他,会发生什么,我根本毫无权力干涉……
“为什么不名正言顺地嫁给他,这样……对谁有好处呢?对你不好,对他也不好。倘若……”苦涩与尴尬之外,还有一丝忧怅,“倘若你们能……”他似乎费力的说出下面的话,“你们能结婚,能……名正言顺地生子,现在,卢家也不算灭门之难……”
她以为自己会因愧赧而脸红,却不知道,满脸铺也似的惨白。她以全部脑力去维持自己的状态,以致没有力量去想,在他的反应里,可有一分是妒、是悔?
他亦转过身去,调集全部力量让自己不至失态。
报应,果然是报应!这一刻,心里如此不能言说的酸楚苦涩,令他躬自去体会,当初,她心里的感觉。
她想说句话,即或不发一言,只像过去那样走上前,慢慢抱住他;却不知,自己还有没有那样的资格。
他转过身,嘴角还带着那样一抹让她心酸心碎的笑,“我、我不是在责怪你……我也没有资格责怪什么。时至今日,我只希望你以后好好的,我还会照顾你,也算我对卢嘉……”
她不希望他将那话说下去,可他还是说了下去,“也算我不负卢嘉的兄弟情谊……”
这话出口,两个人之间,便真的像,隔了这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算了……少爷,我也只希望,以后,你能好好的。你还不知道,你就快做父亲了,我只希望,以后,你能好好的。
换在以前,她一定有冲动尽皆销毁这个房间里有关那个女人的一切,再不让那个女人伤害她的少爷;而今,经历了一些事,她却不在这样想了,她甚至隐隐感觉,那个女人,其实,是爱着他的。
只是,她不能清冷地领悟自己的感情;只是,潜意识里,去排斥对他的感情,会让她心里好过一些——她曾嫁陆涯,曾与陆涯有过夫妻之实,从那一刻,面对秦敖的感情,她已经是负疚和自卑的了,这样的情愫,让她开始从潜意识里排斥那份感情——小蝶明白,这正如她自己,委身松甫的那一刻。
只不过,她们心中相同的情愫之外,有两个不同,决定了她们由来命运的不同——第一,陆涯比起秦敖,无疑更是个会让女人感动的男人;第二,渝雯比起小蝶,无疑更是个愿向生活讲和的女人。
她默然笑笑,人世间,情之一字,其实,并非传说里、故事里,那样简单;情之一字,其实,又最简单:
我爱的人,他叫秦敖,天上没有秦敖,人间也只有一个秦敖。 。。
72 昭如
根据雅德利破译的情报,黑室整戈以待,外勤组倾巢出动,守候在机场,二十多双眼睛,目光如织,网络住所有进出的人。
重庆街头,行人频频回顾,看一个女子带着一脸的焦急、疾步如飞,发髻因颠簸而散落,迎风舞动,她也似毫无察觉。
清晨,秦敖和老吴都离家后,一个人闯进了秦家——松甫高陵。今天,他受命下山,提早了几个小时,为的是偷偷来看小蝶,他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一点预兆,在通常相会的时间、地点,那个与他“热恋”女孩儿再也没有出现过呢?
高炮团是军事重地,她这样的布衣百姓,不能随便入内,只能等人进去通报他们的秦团长,家人病危。
远远地,她望见那袭军装匆匆而来,朝阳的明媚洒在他脸上,仿佛连同她的心一起照亮。
“少爷!”
“小蝶,怎么了?”
她将他拉到一旁,“欧斯特来重庆,走的是水路,黑龙会的人已经到码头候着了。”
秦敖大惊,“你怎么知道的?”
小蝶没有说话,只以一双充满焦虑的眼睛望着他。他来不及多想,掉头而去。
“少爷!”
“我去取车!去机场,通知春晓他们!”他头也不回地应道。
当那个熟悉的女孩儿进入候机大厅的时候,俞春晓第一时间便发现了她,同时也发现了她紧随着的那个压低帽子、戴了墨镜的男人。
她不动声色地穿过人群,绕到他们身后,将枪口抵在他腰间。
“你到底还是亲自来了……”她将另一只手搭在他肩头,柔和的说,在穿梭于他们周围的旅客眼里,仿佛只老友的重逢。
“春晓!带着你的人,去码头!欧斯特不在这里!”他转过身,看着她,“这不过是日本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她将目光投进他的瞳孔中,想从中找到她想要的东西。转而冷笑一下,贴近他的耳朵,轻轻的说,“其实,我真希望自己能够相信你。”说完,一张脸冷下来,以枪顶着他前行,“跟我走。”
拐角的长廊里,黑室的人守在尽头,人迹稀少;他们停下来。
“俞小姐,派少爷与欧斯特接头,对黑龙会的人而已,是极不明智的……”
“小蝶。”他打断她,摘下墨镜。他看到,那个女人,在陆涯的陪同下,正向他们走来——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她无视他的阻止,走到春晓面前,“俞小姐,他就是你所希望的那样。一切,其实都如你所希望的那样。”她清楚地看到,她眼里,有微弱的东西被这句话慢慢点燃。
“小蝶!”渝雯向他们跑来,“你……在说什么?
她转过身,看着迎面奔来的渝雯,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一时间,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少奶奶”、“扈小姐”……抑或,又该唤她做“陆太太”了吧?
她看着她向自己跑过来,看着她经过他的身边,看着她甚至没有侧目看他一眼,只径直奔到自己跟前,拉起她的手,“小蝶,你在说什么?你说清楚……”
她轻轻把手抽出,“……当你,从他枕下取出那把钥匙的时候,你丝毫都没有怀疑过,他是洞悉你一切行动的吗?”
她一面说,一面笑看着她,笑看着她睁圆了那双顾盼生姿、多少次颠倒众生的眼眸;笑看着她挣扎于过往的、她不愿回首的记忆中;笑看着她,那目光脆弱堪怜,像一个失足落入湍急水流中的人,求救般地望着在河岸静静伫立的人。
春晓一把跨过来,扳过小蝶的肩,“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将声音提高了几倍,“他知道她抄下了密码索引,他知道你们今天一定会到这里来,他什么都知道!”她很清楚,这话说出,于春晓心里巨大的冲击,她只悄然咬牙,看着春晓;她又以余光看到,另外那个女人,如受重创地倒退一步,几乎倒在陆涯怀里。
她几乎听到她心里撕裂的声音,她亦感觉到自己心底里那撕裂的痛、快。
渝雯慢慢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