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照当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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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照当楼-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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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慢慢地放下枪,平定气息,血红的眼镜盯着老吴,“灭不灭口,随你们说!总之、他该杀。”他又将枪举起,指向老吴,“你该庆幸,这件事他是瞒着你做的,否则,连你、我也不会放过。”

  在众人持久惊愕的目光中,他夺门而去;势之汹汹,使人完全忘记了阻拦,直等“四姐”挥手,才有两个特务跟了出去,以掌握他的行踪。

  老吴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仿佛没有听懂他方才的意思,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压下一口粗气,“‘四姐’……”

  “四姐”抬起手,打断他,“金田,少安毋躁。他既然来了,便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她这样对老吴说着,目光却一直在小蝶身上;慢慢地踱到松甫的尸体前,以脚尖踢了踢那摊肥肉,漫不经心吩咐一句“抬下去吧”,又踱到小蝶身边,打量着她,笑吟吟地自牙缝里挤出一句,“我倒是没有看出来。”

  一直静默地坐在一旁的渡道这才哂笑着站起来,走向她们,轻轻揽过“四姐”的腰,“好大的醋味啊。”

  小蝶也是明了的,通过这醋意,她知道“四姐”那句话,潜台词之下所指向的,并非脚下这具尸体。

  “四姐”慢慢地看向渡道,笑容里忽然掺了一分淫邪,“俊树,你应该感谢清浅呢,也许他的到来,能给你的生活增添些意外的趣味呢?”她这样说着,又意味深长地把目光移到小蝶身上。

  “哈哈……”渡道在一阵笑悦里望向小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这姑娘,看起来,似曾相识啊。想必,也是缘分了……”

  小蝶抬眼,看着渡道,俯首倾身,眼中异样的光芒自微微浅笑中蔓延开去。

76 天雠
这一定是渡道俊树的房间,早年,在后堂,听到他与爹爹的对话,小蝶便知道了这是个道貌岸然得连他渡道俊树自己都信以为真的魔鬼。

  那样的环境,险些让她模糊了这个魔鬼曾经对她父亲、对他弟弟的非人折磨。

  囊里名琴藏古锦,壁间宝剑挂七星。

  只是不知,这古锦名琴、七星宝剑曾经的主人,不知是不是亦如她爹爹一般的端雅博学,也不知,这古锦名琴、七星宝剑的背后,是不是亦有一段与她一家所经历的一般无二的浩劫。

  她站在窗前,看薄幕中他的院子,有篱落翠屏,修竹交加;她知道,就在她身后,渡道俊树正坐在床上,带笑看着她的身影。

  又是薄暮光景,又是桂魄初升。仰首间,仿佛爹娘和轸儿在遥远的地方看着她;再低下头,以目光轻抚胸前的那颗纽扣。

  ——从黑室出来之前,她见了两个人,第一个是扈渝雯,她忍不住去看望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第二个人,是陆涯,她最终得以说服他,帮她偷得一枚与秦敖一样的、备以自戕的SQ4纽扣。

  亘古有嫦娥奔月的传说,不知今夕,这颗纽扣,能否像嫦娥盗取的灵药一般,亦将她送往那清寒瑶宫,就此抛下人世所有怨切嚣扰,再见那最爱她的亲人。

  软枕暖衾之间,渡道近乎惊喜地看着这个女孩儿安然含笑的神色,以及那个令他心旌摇曳的微举——朱唇轻启,贝齿微张,慢慢咬开领口的纽扣。

77 离殇
从渡道的房间出来时,早已风清月冷。

  两个特务在周遭夜巡,看她出来,指指点点,猥亵的笑;待她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时,放肆地猛拉她的衣袖,一半衣襟被拽下,消瘦的肩露了出来,两个特务便更大声地淫笑起来。

  她苍白的脸上并无愠色,拉起衣衫,从容而过,冷秋的夜气肆虐地灌进了她的身体里。

  经过房间的时候,她踟蹰了一下,她很清楚,自己还有二十个小时的时间。此刻,她发现自己竟那么疯狂的想他;她到底没有回房,径直去找他——二十个小时,应该足够了,足够她将那样东西自记忆中一点不落地提取出来。

  他站立桌前,这里没有笔砚,他以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字。神情的专注,一如两年前。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了?”他知道她来了,她在看他。

  她没有说话,这样看着他,也许还能维持姿容,倘对他开口,怕有止不住的泪水暴露了她的秘密。

  看她没有回话,他又说,“我一直在等你,我要下山一趟。”

  “他们……要你做什么?”她整理哽咽的喉咙,以最轻微的声音问。

  “要我利用在军统的关系,接近雅德利,并想办法把他绑架到黑龙会。”

  她猜到了,只以堂上与松甫对峙的一番话,一定不足以完全冰释“四姐”的怀疑。

  “四姐”说,要考验一下他的“忠诚”,把那个密码专家雅德利绑架到这里,可算以此明志了。她果然狡猾——她思量,若秦敖没有欺骗她,这个雅德利就太厉害了,忌惮于美国领事馆,可以暂时不杀雅德利,将他留到计划结束,黑室没有他截获破译情报,于他们的计划而言就少了一道大障碍;小蝶在这儿,她也不怕他一去不返,况且,他若是不想再回来,这次又何必来?不管怎样,一直以来,她更愿意抓住这一点——“他为日本人做过那么多事,###人不会放过他的。”

  她默默走到他身旁,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你什么时候动身?”

  “天亮前就走。”

  天亮前,不过一两个小时——原来,与你的时间,竟还远不足二十个小时。

  “那、少爷,你有没有……什么话对我说?”一直以来,各种各样的情境里,她更宁愿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而今终于这样开口问他,明明是摆出笑容的,却有泪水汹涌而出。

  秦敖背过脸去,竟不愿再看她……

  有没有什么话对你说?有没有什么话对你说……

  有太多太多的话!

  都在心口,只是我不知道,究竟、该从何说起。

  我一直都以为,你有那样一双深澈慧敏的眼睛,你似乎什么都看得明白,可到头来,我发现竟是我错了。

  你看不明白,你持着你的温柔哀婉,却像持着最有力的武器一般,慢慢地侵略到我的领地;

  你看不明白,我流连烟花巷中,酒醉厮混,逢场作戏,在那些女人身上取所需,那些女人亦在我身上取所需,可对你,却从未敢有一丝妄动;

  你看不明白,当日你抱着那一床被子出门,我以为你要离我而去的时候,心里是何等莫名的恐慌;

  你看不明白,我知道精心侍候我八年余的老奴竟然是日本特务后,能不动声色,蛰伏隐忍得近乎滴水不漏,甚至不惜,任他断我手指——而在我误以为你是日本特务的时候,却如此无法自制,几乎要了你的命;

  你看不明白,新正之后我带你去逛街时由衷的开心,我知道你要趟黑龙会这摊浑水时我心里的忧虑,我决定把你送到卢家、嫁给卢嘉时,巨大矛盾中的绝望;

  ——这一切,你竟都看不明白……

  你亦看不明白,一直以来,我不能接受你,就像我不能接受自己,以为用生命爱过一个女人,却又爱上了第二个女人。

  你不像我,在我看来,你不染纤尘,又生就那样一双似乎能将一切看透的眼睛,让我不能进退,到头来,却什么都不明白——我时时刻刻都在保护你、珍惜你,你却要这样、伤害自己?

  松甫高陵!我只悔没有亲手将他碎剐凌迟,我完全不能想象,这个连我都不愿意多看一眼的丑恶男人,你又是如何承受他的欺凌?

  她走到他身后,轻靠在他脊背上,双手揽住他的腰,一生的怨切恩爱,都倾泻在一片泪水的恣意汹涌里。

  他任她抱着,一动不动;直至那温润,打湿他的外衣并衬衣。

  他转过身,为她擦拭眼泪,幽然长叹一声,扶她到床前坐下,自己也坐在她身边。

  泪色微霁,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交到他手里。他以为是块手帕,打开看,却是一件小衣服。

  “这是什么?”

  “这两天我赶着做出来的,你拿着……”

  他疑惑地接过,那衣服很小,初生婴儿才穿得下,“为什么要赶着做这个?”

  她笑着抚平他因疑惑而紧皱的眉头,是啊,你还不知道,你就要做父亲了。

  “你拿着,以后会用得到。”

  他恍惚觉得,她笑意的温柔里,竟有为人母的幸福,心底里似乎有一簇温暖迅不可挡地袭上他大脑,使得这样一个敏锐的人竟完全没有听出那言语里的信息;只有一份窘惶在脸上,蓦地变得几乎口吃起来,“是啊……以后会用得到……那、你就替我保管起来吧。若是这次大难不死……”

  若是这次大难不死,日后,会有你一家三口、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起,再无芥蒂、再无烦忧。

  等你们老了的时候,给儿孙们讲这一生的故事,偶尔提到“小蝶”这个名字,你能为我些许洒几滴泪,我在天上看着你,便很开心了。

  秦敖没有把话说下去,并非因他听到到怀里那女孩笑容下面一颗心慢慢裂开的声音。大难不死……会有这样的结局吗?便是没有死在日本人手上,他又能以何种身份面对党国?乱世用重刑,他做了十几年的军人,心里非常清楚,从他追随汪精卫、与日本人产生纠葛伊始,就注定了那样的结局。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待到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我又何在乎、那身后之名是忠是奸?

  我并非热血男儿,亦无豪情万丈;疆场麾旌,金戈铁马,非我志趣;扬名天下,光照青史,非我所求。我更愿生在清平世界,国家泰治,百姓安康,得一心人,白头不离,生儿育女,研经读史,踏青赏月,听荷品雪。是那群野蛮的铁蹄,踏进我的家园,逼得书生报国,一生戎马。得遇你,是苍天到底可怜我秦敖。

  “少爷,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情吧,讲讲你小时候的样子。”

  他隐约发现她这请求略有奇异,却没有追问,只仔细想着回答她,“我小时候……我小时候不爱说话,亲戚邻里都以为这孩子呆傻,直到后来读书,爸妈才发现我也许并不像他们想象得那么傻。”

  她笑起来,一猜他小时候就该是这个样子,真像她的弟弟;长成后,他的端雅,又极像她的爹爹——或许,他本该,与她一家人,极有缘分的。

  她抬眼看着他,充满好奇地问,“那你淘气吗?会打架吗?”

  “应该不算淘气吧,因为不愿意过多地和别人交往。打架肯定是会的,不过一般不打。”

  她笑着沉浸在自己无边无际的想象里,可惜,她再没有机会亲眼见见那即将出世的小少爷——那不是她所诞下的孩子,可那孩子的出世,到底有她功不可没。

  “我知道你小时候会打架,你为春晓打过架。”

  俞春晓死后,她再没提到这个名字,怕触动他们伤痛的神经;而今,她就要慢慢归入她的行列了,再提及这个名字,那感觉竟像即将见到久别的朋友。

  “你也一定、为她打过架。”她幽幽地说。

  他没有回复,她亦不再追问。

  原来,没有一天,她不在嫉妒。

  他与那个女人,青梅竹马的长大、相恋,他们曾有过怎样的朝朝暮暮、点点滴滴,她无从知道,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与她并无关系。

  而今而后,他们的相守,如她出现之前,同样也与她再无关系。

  只是,那件东西,必须交给他,否则,她承受的那些屈辱和痛苦,她于他千疮百孔的心上再添的一刀,将全部失去意义。

  不过一两个小时的时间……

  她把手伸进衣袋里,掏出那只小盒子,一直陪着她的小盒子,塞到他手上,“少爷,这个你收好。”

  秦敖打开看,微微一愣,“这泥人……你不要了吗?”

  她笑着握紧他的手,“这是你送我的,照我的样子捏成的,我怎么会不要呢?你带着它下山,看着它,就是看着我。”

  他笑了,他只觉得,她到底也如其他女孩儿一样,也会说这样的傻话,也会在意这样的形式。他一直觉得她那是那样矛盾——常常比男人还要现实清醒,却又是女人里最执迷最脆弱的。

  “你要把它收好,连同盒子,一起收好。记住了吗?”

  看她说的那样认真,他也认真地点头答应,“好,这个我留着,这个……还是你来替我保管吧。”他把那泥人盒子揣起来,又将那件巴掌大的小衣服塞回她的手上,“时间差不多了,我要下山了。”

  她勉力站起来,待双眼饮尽泪水后,才转过身,点点头,“少爷,我送你下山吧。”

  他扶她坐下,“不要送了,山里的秋夜比不得重庆市内。我最多三四天——顺利的话有可能一两天就回。”

  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这一别,不是三四天,亦不是五六年,而是一辈子;她没有再说话,他心里莫名地一阵难受,任自己沉沦在她湖水般的目光里,无言地收回了刚才的话,默默地点头应允。

  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当年东坡先生有赋,“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可惜,造物所赐无尽,你我所适却有尽时。

  他拉着她的手,在这白风明月之间,她又想到一首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却是虚妄,他已是第三次说,“不要再送了,就到这里吧。”

  她也是第三次以那样期求的目光看着他,只是这一次,未及开口说话,他便笑着说,“这次不许再磨菇耍赖了,现在必须回去了。”

  他那样的笑,笑得她一颗心慢慢地破碎。

  她原想,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

  她原想,调寄生命里所有的果敢和坚强来面对此刻的别离,冒着被打死的危险自那人伢子眼皮底下逃走的果敢、决心留下来为这个并不爱她的男人为奴为婢的果敢、委身松甫的坚强、毒杀渡道的坚强——到头来,却发现,心里软弱得令自己尚觉陌生。

  这便是人之将死。

  她本以为,人之将死,会一切看空,万念俱灰,却不知,人之将死,竟会有生所不及的强烈欲望和不舍。

  她做不到——她心力所能及的仅仅是终不再说一句话,只看着他一步步地离开,看着他一点点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他心头也有莫名的酸楚,还有一种几乎抑制不住的冲动想转身回她身边,再无那诸多顾虑地告诉她:

  前半生,欠你的情,后半生,我会加倍还给你。

  你等我回来。

  他终究就那样走了,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那样的话语,几乎是生命里的最重。他怕,倘说了,反而真的像是一番诀别;倘不说,今后,必然还有机会,让她知晓。

78 幽绝
秋晨清凉,这是她最后一个清晨——她伏在秋草之上,看那发黄的叶子上闪烁的,不知是未晞的晨露,还是她的泪水。

  晨曦抚摸在她身上,拂去她的悲伤,她以手撑地,慢慢地站起来,一脸的平静和从容,仿佛适才,茕茕一人陡然倒于秋草之间,哭得那般惊天动地、痛彻肺腑的女子,并不是她。

  回到黑龙会,她开始去做生命里最后一件事情:完整地画出记忆力保存的黑龙会院落以及后山的地形图——无论是帮秦敖在这绵延的深山里找到SQ4的藏匿地点,还是待日后以协中国人的某支军队上山剿灭这个与她有国仇家恨的日本特务组织。

  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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