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才要了。因此上回得知可能是流产了时,还暗自庆幸了好一会儿。何建国陪她去医院做的刮宫术,去的时候没发现他情绪有太多异样,在看到容器里刮出的他们孩子血淋淋的残余组织时,他绷不住了,泪刷一下子就出来了,止也止不住,却硬是不出声,直憋得额上青筋暴跳。从认识到结婚,十年了,顾小西没见他这样过,当下惊骇。遂自我安慰,也许过几天就好了。没料过了好多天,他还是不好,而且似乎是好不了了。话少,不笑,人仿佛都佝偻下去了一截,像是筋被谁给抽了。顾小西这才意识到自己对何建国的了解还很不够,至少在孩子这个问题上。他整天半死不活的,你的日子能好过?权衡之下顾小西决定马上再要孩子。
何建国手机响时他们办公室的电话刚刚放下,此前一直占线,否则顾小西不会把电话打到手机上来。这也是他们长期共同生活形成的默契:有座机不打手机,不该花的钱不花。
刚才一直占着公家电话的是青年小王。现在的青年人心理素质真好,竟能在一屋子万马奔腾的电脑键盘声中,坚持将私人电话打了三十八分钟之久。随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推移,何建国脸越拉越长,空格键回车键敲得咣咣作响。他们正在为银行开发一个应用软件,时间很紧,任务很重,何建国是这个项目的项目组长。小青年在电话里与女朋友商量情人节事宜,最后的决定是晚上去吃情人套餐。谁都没注意或没在意组长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终于,何建国忍无可忍,抓起手边的杯子,起身,椅子向后一推,用力过猛,与后面的电脑桌相撞,发出“咣”的巨响,屋里这才一下子静了下来。
小青年诧异地看何建国一眼,抽身走开,心里头的疑惑多过不满:组长到底是咋的啦?一天到晚拉着张驴脸,动不动就火。从前他可不是这样,从前他待人和蔼可亲着呢。
何建国这种状况持续一年了,打从去年顾小西流产后开始。最初是为了那个早夭的儿子,后来是为了顾小西的怀孕不果———背地里他去医院做过检查,医生说他没有问题。他没问题那就是顾小西有问题,顾小西若有问题责任全在他和他家———今年节前父亲主动打电话来叫他们不必回去令他不快,什么意思,孙子没了儿子儿媳就不能进家了?顾小西要是不能生育,他们家就不容她了?他们家要是不容她,他怎么办?
固然,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但是,仅有爱情的婚姻是不现实的婚姻。年是在顾小西家过的,一个年过下来,何建国本来不好的心情愈发恶劣。须知这个时候,顾小西家人若能对他表现出足够的喜爱、包容,给他力量,他会有勇气将他和顾小西的婚姻进行到底,但他们令他失望了。
顾小西家四口人。父亲顾子川,大学中文系的退休教授。母亲吕姝,某大医院普外科主任。弟弟顾小航,未婚跟父母住在一起。春节七天假,何建国在这个家干了一星期的活儿,比上班还累。累不怕,农村长大的孩子不怕累,再苦再累心里甜就好。他关键就是心里不爽,不爽不足以形容,在这七天与小西家人的朝夕相处里,他感受到的只有苦涩。
他们对他,是一成不变的不远不近不温不火。顾小西对此肯定有感觉,否则她不会有意无意替她爸妈找补,什么知识分子都这样,君子之交淡如水,距离产生美……不管她说什么,何建国只淡淡笑笑什么也不说。说了没用的话他从来不说,况且不仅没用还会有副作用,会被人指责为“自卑”。农村孩子进城,即使不自卑也会被强行贴上这一标签。只要被贴上这么一个标签,那么无论你愤怒还是忧伤,都不是别人的错,都是你自己过于敏感的错,这就是他们的生存环境。
刚到北京,刚上大学,他就深切感受到了这环境的严峻。从学校毕业到走上社会,近十年了,何建国对自己的处境始终抱定了两条原则:一、面对;二、沉默。要说人情练达,这才是。
在顾家过年的七天里,一日三餐,卫生清扫,采买购物,迎来送往,全何建国一人忙活,顾小西也就是打打下手。何建国忍了七天,可在初七的晚饭时,功亏一篑。
4、红烧肉惹的祸
事端皆起于顾小航。
那天晚上何建国烧了红烧肉。这个家没人爱吃红烧肉,除顾小航,且是酷爱,就着米饭,一人能干掉冒尖的一盘,消灭完了,还要把米饭折进红烧肉的汤汁拌拌全部吃掉。就是说,红烧肉是专为顾小航烧的。红烧肉是道工夫菜,小火慢炖,至少三小时。
那天晚饭,除顾小航,每个人都领会了何建国的苦心并有所表示。爱吃甜软的小西爸,对那盘文思豆腐赞不绝口;爱吃清淡的小西妈,边吃着蒜茸西兰花边对何建国点头;顾小西则是全面肯定,并不时提醒大家注意被忽略掉的某个菜肴。只顾小航,一句话没有,埋头吃完碗一推筷子一撂抬屁股就走。何建国见状默默叮嘱自己,忍住,忍住。倒是顾小西看不过去,冲她弟弟喊了一嗓子:“小航,把你碗收了!”顾小航头也不回:“我有事!”顾小西又道:“你的碗你不收叫谁给你收?”这时顾小航开口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何建国啊!”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几秒钟后,小西妈说话了。
“我们家的孩子,不管小航还是小西,都有个坏毛病,凡你们认为没意思的事儿,就不愿意干,叫不动。可做事不能光凭兴趣,还有责任。建国就不一样,就比你们两个懂事得多!”
几句话给她儿子的行为定了性:做事凭兴趣。典型知识分子的语言风格,于不动声色间避重就轻。何建国当即起身离席而去,掩饰压抑了七天的怒火顷刻间爆发。
晚上回家顾小西跟他大吵一通,嫌他在她娘家人面前不给她面子,令何建国悲哀。如此下去,他们的婚姻前途在哪里啊?希望在哪里?过完年,何建国再出现在单位里时,一张面孔冷且硬,令组里全体青年人纳闷。
组长手机响时所有人都听到了,当时屋里很静,他刚冲小王发完火,裤子上鞋上到处是水,他放在电脑旁的手机响了。彩铃,旋律优美忧郁,极合组长本人气质。
组长拿电话时脸还阴得发黑,一分钟后,一张脸乃至整个人竟通了电似地大放光明。“……还是得去医院检查确定!我马上去你们单位接你你不要动,今天下雪路滑!”边对着电话嚷嚷边就开始向外走,走到门口大约才想起这屋里的一组下属,回头敷衍地叮嘱两句“好好干活,抓紧时间”之类,人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从医院检查了出来,本来飘着小雪花的天已放晴。那盖着“妊娠阳性”大红戳儿的化验单被收在何建国贴胸的夹克内兜,直接温暖着更里头的他的那一颗心。顾小西中午没吃,这会儿饿了,想吃泡菜,于是决定去饭店,何建国请客。何建国一路上呵护着顾小西到饭店吃饭,又打车送她回单位。路上,到处可见情人节的情人和玫瑰。两人一路上说说笑笑,这是一年多来两人罕见的温情时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何建国那优美忧郁的彩铃响了,是他爹。何建国一个远房大伯来北京看病,两个儿子陪同,建国爹率领,此时一行四人已出了北京南站正往小西妈的医院里赶,打电话为的是让何建国通知顾小西也去,在医院同他们会合,有事也好帮着给张罗张罗。
“温情时刻”登时土崩瓦解灰飞烟散。
这时车正好在出版社门口停住,顾小西拉开车门要下去,被何建国一把拽住,嘴里一迭声地“小西”,眼里是固执的软弱。
“他们来为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顾小西咬牙切齿,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他家为怕她家推辞,干脆就这样先斩后奏。谁说农民傻?狡猾着哪!“你爹当我妈是什么人啦,宫廷御医啊,整天闲着没事儿专候着你们来传啊!她一天几台手术你知道吗?跟你说何建国,我不是不能去医院,但我不能保证找到我妈。她要是上了手术台,谁去也没用!”
5、乡音
何建国一声不响任顾小西数落,心里头也是突突冒火。说来就来一来就是一个小分队,除了看病还得吃住,依他爹的秉性,肯定还要带着他们在北京转转逛逛。怎么住怎么吃怎么玩都是何建国的事,何建国是他们村唯一的北京人,是他爹这一生的人生骄傲。多少次了,他想就这件事跟爹好好谈谈,跟爹说不能再这么着了。背地里,心里,也已将谈话内容谈话方法预习了N遍:他说什么,他爹说什么;他爹说了什么,他再说什么。言辞恳切逻辑严谨感情真挚,有几次把自己都感动得要哭。但每每真跟爹面对面了时,那些烂熟于胸的字、词却是一个也出不来。你想啊,跟爹见面只两个地方,北京,老家。在北京,爹是投奔你来了,你说那些话,不论怎么委婉着说,都会让爹觉着是嫌弃,是一种“撵”。可惜,在北京不能说的话回老家后照样不能说,不,更不能说,说不出口。一回到老家,他整个人就会被那种熟悉的忧伤和惭愧牢牢控制,说出的话和事先想说的话完全相反:家里有什么事,找我!
前边出租司机等不及了,问他们二位到底想怎么着,走,去哪儿;不走,付钱。何建国不说话,只看顾小西。顾小西长叹一声后让司机“开车”并说了去处。何建国感激地一把攥住了顾小西的手,顾小西厌烦地一把将手抽了走,何建国立刻把手收回,同时把屁股也向旁边挪开一点以示他“明白”。之小心之谨慎,仿佛身旁是一枚炸弹,他得想方设法不让它爆炸:医院那么大,科室那么多,好多地方都是患者止步。要没个跟医院有关的人领着,别说农村来的人了,就是何建国去,也没法自己上病房找大夫,打门卫那儿就得给截住。更何况,看完了病后还有一系列的事儿在等着他,不,他们。他和顾小西。
果然不出顾小西所说,外一科主任吕姝正在手术,肝移植。手术从上午九点一直做到这会儿,吕姝中午饭都没吃,问谁谁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完,顾小西只能带着建国爹他们在病区楼道里等。楼道里医生护士往来匆忙,一下子五个大闲人戳在那里,十分的醒目十分的碍事,来往的人都会用奇怪的目光看他们一眼,顾小西只能假装不知。
平车的嘎嘎声从走廊入口处传来,顾小西精神一振翘首以待,终于看到了,看到了身穿淡蓝手术室服的护士!护士一手高举输液瓶,一手扶着嘎嘎作响的平车,不用说,平车上躺着的是刚下手术台的病人,如果这病人就是那例肝移植的话,那么,妈妈随后就到!
妈妈到时顾小西却没能在第一时间看到。当时她正好来了个电话,简佳的,跟她说书的事,她们俩合作了一本书叫《人比黄花》,不料发行部主任坚决反对这书名,说是“卖不动”。他主张书名火爆刺激,否则无法“在书的海洋里一下子抓住读者的眼球”。顾小西登时火了,说那就叫《地下通道的无头女尸》。简佳这时才说,发行部主任说叫《我被包养的三年》。顾小西的第一感觉是,这书名不错,肯定好卖,也不是过于低俗。但听简佳的口气似乎很不喜欢———要不她也不会特地打电话来,完全可以等到明天上班——这时顾小西才突然想到,“被包养”对简佳来说实在是太过敏感的字眼,她得想办法说服她。书名嘛,还是得听发行部的,毕竟直接面对市场的是人家,人家最知道市场上需要的是什么。咱就别整天把自己当文化人了,动不动弄点儿什么帘卷西风人比黄花什么的,过瘾倒是过瘾了,书卖不出去不照样白搭?正说到顺畅处,身旁一声突兀响亮的大叫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是建国爹。“哎呀亲家母啊!你好啊?”同时人已三步两步蹿了出去,等顾小西抬头看时,他双手已紧紧握住了妈妈的手。妈妈神情十分疲惫,刚刚站了五六个小时,近六十岁的人了。她强打精神跟建国爹招呼,同时闪电般看女儿一眼,相当的不满。这也是小西预料中的。要叫她,她也得不满。但她能说什么?什么都不能说,唯一能做的是赶紧收起电话,硬着头皮张罗。
“妈!……他们,来看病。”“这是小西大伯!”
建国爹显然对顾小西含糊不清的介绍不满,指着身边那个农村老汉对小西妈补充强调,令小西妈在心里苦笑不已。这就是他们的观念,只要结了婚,他的就是她的,她的就是他的,一切共有,亲戚也是一样,建国爹没指着那老汉对她说“这是你大哥”就算不错了。又有平车的嘎嘎声从走廊入口处传来,32床回来了,贲门切除胃大部切除,他们这六七个人不能总堵在过道里。稍一思忖后果断决定,她先带“大伯”做检查,其他人由小西带着去科会议室里等。
6、矛盾激化
看病检查是件非常麻烦的事,小西妈本人一年一度医院组织的体检都懒得去做,现在却要领着个陌生人楼上楼下地跑。刚刚站了五六个小时,午饭没吃,两条腿灌了铅似的沉,拖不动拉不动。好不容易把该做的检查都做了,还不能马上确诊,有几个项目的结果得过几天才能出来,也就是说,这事还远远没完。得跟小西谈谈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件事,这种事,于情于理于哪个方面,都说不过去。检查完后回到科会议室,会议室里烟雾腾腾,建国爹在抽烟,令小西妈更加不快。难道小西不知道这里是病区禁止吸烟吗?你公公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怎么就不能跟你公公说一声呢?但她什么都没说,只让小西开窗通风自己也去开窗,为的是有点事干,以不用跟建国爹正面接触。从她们一回来他就开始张罗,高声大嗓毫无顾忌,好像他是这里的主人。
“怎么样大哥检查的?坐坐坐,坐下说。别客气,到这儿就跟到自己家一样。我亲家母是这科里的主任,一把手,权力大着哪!”听到这儿顾小西不禁偷看妈妈,妈妈脸板得像块生铁———但是,且慢,建国爹这才只是序幕,高潮戏还在后头哪———“刷杯子,倒水啊!站那干吗!”这话是对好心赶来帮吕姝主任招呼客人的护士长说的,护士长当即就愣在了那里———人家哪里见识过这等阵势。
顾小西脸腾地红了。小西妈脸刷地沉下来了。
何建国到医院来了。没敢进去,打电话把小西叫了出去,说要跟她商量他爹他们住哪里。一看他扔下工作专程跑来小西就知道他心里其实大主意已定,他来只是为说服她。果然,他想安排他们住家里。四大条汉子,加何建国五大条,住家里,天哪天哪!“住旅馆!我出一半的钱!”
“又不是没地儿住,干吗还花钱!谁的钱不是钱!”
“那我住哪里?”“挤一下……”“挤?跟你们五个大男人,怎么挤?”“要不,你先回你妈家住?”
小西气结。不错,她是跟何建国结婚了,可她家没跟他们家结婚,凭什么他们家一有事就得让她全家跟着忙活?但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只能是吵,就算这次吵赢了,也是赢得战争失去了和平。
小西回家。小西家房子是按小西意思装修的。一室一厅,他家来人她就得走,一点儿余地没有。到家一看,客厅里双人沙发已经放下,变成了双人床;阳台上的行军床在客厅里支了起来,一些易碎、珍贵的小摆设也都被收了起来———何建国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安排好了后才来跟她“商量”,先斩后奏,跟他爹一个样,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